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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我不想你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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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苔!”
顾青川喘着粗气,每一口空气里都混着铁锈一样的腥咸,他弓着背,两只手支撑在腿上,一边挂断电话保存通话语音,一边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平复呼吸。
“你...过来,”顾青川额角豆大的汗滴“啪”地砸到天台不常有人打扫的地面,晕开一片颜色,“到...我这儿来。”
楼下人群的熙攘声被维持秩序的警察压制住,顾青川顾不的那些,他庆幸自己无意间听到了袁满的自陈,庆幸即便晚了一步,可他还是第一个找到穆苔的人。
“他...死了么?”
穆苔的鞋最先映入眼帘,顾青川顺着裤脚往上看,倚在一旁的栏杆上,直起身面对着眼前的穆苔。
小家伙还是没什么表情,没有顾青川担心的任何情绪,没有焦急无措,没有仓惶后怕,连声音都是一贯如常平静。
但在四目相对的时刻,顾青川清楚地看到了重新聚焦在穆苔眼底的光亮。
“死了。”
相比较于穆苔的清亮,顾青川的声音狼狈得不像话,喑哑又粗砺,像是在泥堆里打了无数个滚,又接连被烈日暴晒。
“穆苔,”顾青川抬手轻轻落在穆苔头顶的发梢上,手指没什么血色,甚至还没停下发着抖,但像在呵护宝贝一样,很小心地揉了揉,温声说,“他说的不对,你不是怪物,你不要听他的。”
穆苔少见地愣了一下,垂了眼,半晌,张口,“我接了电话,我想让你听到他的话,他说了太多话,我没办法全都说给你听,但...”
顾青川瞳孔轻颤,抿着嘴唇等着穆苔接下来的话。
分明天边的晚霞好得不像话,温软多情的鹅黄色渐变成安静轻快的浅蓝色,油画般的色调搭配,幕布一样铺陈在穆苔的眉眼之后,有风来过,把穆苔原本就有些长的自来卷吹得翘起来几撮,顾青川出神地想,有点像奇异世界里精灵的耳朵。
“但,我想你知道...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顾青川的呼吸逐渐恢复如常,耳边的风里已经没什么嘈杂的声音,大抵是警察和老师的作用,人群逐渐散去,只剩下爆炸性的消息在各个微信群和论坛里席卷。
石闻的消息提醒在这时传来,顾青川低头瞥了一眼,点开后果不其然,石闻的语气急得不能再急,“顾哥,听人说袁满跳楼了。”
顾青川安静听着,沉默了一下,迅速回了一句“知道了”。
“顾青川,”听到穆苔的声音再抬头时,顾青川感觉穆苔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如果说先前穆苔眉眼间的神色是无欲无求的,那现在...
顾青川紧紧盯着穆苔抬起头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褐色瞳孔,那里面好像多了一些急于获得回应的急躁和下意识的雀跃。
穆苔说话向来没有犹豫,可这一次他看了顾青川很久,直到警察从顾青川身后的天台入口跑过来,他才不疾不徐地慢慢开口,熟稔的平缓里,是炸裂一样的言辞。
顾青川听见穆苔一字一顿地,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不想你救他。”
顾青川错愕得愣在原地,任由几名警察把穆苔带到天台更远的一处,两人各自被围着,才回过神来。
穆苔的思维路径和常人有些矛盾,顾青川清楚这件事。
有的时候,穆苔愚钝得好像不经世事刚刚踏足人类社会的襁褓婴儿,可有的时候,穆苔表现出的敏锐和直接,几乎可以瓦解这个世界上所有用话术搭建的人情堡垒。
他愿意向自己解释为什么接通电话,又直接猜到自己想问什么,于是毫不掩饰地坦白在自己接通电话后,仍然任由袁满坠楼的私心。
因为长期睡眠不足,顾青川头疼得要爆炸了,穆苔的这种做法让他隐约察觉到了一点危险,就像是一个背着充满子弹的□□,随心所欲走在街上的人,没有被驯化后的强制价值感,只会按照自己的法则审判这个并不黑白分明的世界。
“小伙子?”
身旁一位满头是汗的警察伸出手在顾青川眼前晃了一下,“你认识死者么?”
顾青川点点头,抬眼看向不远处同样被问询但一言不发的穆苔,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身旁的年迈警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抬手指了指穆苔,继续问,“那你认识他么?”
看到顾青川又点了点头,身旁的老警察小声和不远处刚刚跑过来满脸急色的年轻警察嘱咐了几句,才转头看向顾青川语调温和地说,“按照正常的办案流程,你和他都需要和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备案调查。”
顾青川松了口气,莫名先抬眼对上不远处穆苔望过来的眼神,朝着穆苔的方向点了点头。
从大厅里离开的时候,周遭仍有窃窃私语的指点和议论,可顾青川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有些无力地随着人群离开了。
将近八点,针对顾青川的常规问询才几近结束,最后顾青川跟着一位陌生的办案民警去备案了两人的语音通话记录,签字的时候顾青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因为疲惫太焦躁了,可穆苔隐约的变化还是让他有些不安。
在休息室等穆苔的时候,顾青川拿出手机拨通了邵君杰的电话,“嘟”声响起的时候,顾青川想起,距离上次送柏叔去医院时的见面,自己已经很久没联系过这位负责又耐心的心理医生了。
“喂?”
顾青川愣了一下,这个声音不是邵医生的,他低头确认了一下号码,的确是邵君杰留给自己的私人号码,于是他不确定地小声询问,“请问,是邵医生么?”
对面的男声轻笑了一下,说了句“稍等”,才对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说,“木木医生,怎么难得休假,还有患者找你啊,啧,休了假还有人跟我抢。”
邵君杰的声音由远及近,先是接电话的男生痛哼了一声,紧接着电话才被转手。
“小川?”
“邵医生,真对不起啊,我这么晚打扰您,还不知道您在休假,真是太抱歉了。”
顾青川的声音可以用嘶哑来形容,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于是起身端过放在一旁的一次性纸杯,抿了一口已经被放凉的水。
邵君杰皱着眉听着,轻声问,“没关系的,小川,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因为不可以再外泄通话语音,所以顾青川只能用尽可能简洁明了的话,去粗取精地把袁满的情绪给邵君杰复述了一遍。
“邵医生,就是这样,”顾青川边说话边时不时瞥一眼穆苔没有什么动静的问询室,“关于袁满的离开,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邵君杰清了清嗓子,犹豫了片刻,张口道,“如果你看到的那些关于他的信息大部分属实,那这个孩子应该是很典型的受害者心态。”
“直白一点说,在他经历过创伤性事件并且没有得到有效帮助以后,他会产生悲观有害的思维模式,或者是开始自我破坏,会时刻保持着来自过去的痛苦回忆,认为这个世界不安全也不公平,认为只有他自己被当作了虐待的对象,从而难以自拔,有可能会采取报复行动。”
顾青川捏着眉头,“那为什么会是穆苔?”
因为担心自己的语无伦次会让邵君杰听不懂,顾青川又很歉疚地补充了一句,“就是,为什么他会和穆苔说,或者为什么会靠近...会选定穆苔,抱歉邵医生,我今天状态不是特别好。”
“没事的,”邵君杰的声音很暖,像是一剂强效安抚剂,稳稳地接住了顾青川的手足无措,转而耐心安慰着,“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听我说,好么?”
“好。”
顾青川靠后坐了一点,警队休息室的沙发靠背很硬,刚好足够提供给顾青川足够的支撑,“我在听。”
“其实虽然有些病症是相通的,但就我接触过的病人来看,大家的病灶都是各有不同的。”
“同样的情况下,有的人把对攻击者的认同当成一种自我的防御机制,他们会模仿和学习自己害怕的人,并且把这种负面情绪自欺欺人地合理化,从而抵消掉原有的不安和恐惧。”
“所以,”顾青川接上了话,顺着邵君杰的意思继续说,“他们的怨怼无法发泄在比自己强大的加害者身上,于是他们只能把宣泄口置于更弱者或者同类身上。”
“对,”邵君杰隔着听筒点了点头,“就像你说起穆苔受伤被看到,又在受伤后保持沉默这件事,很有可能就会加强袁满的判断,他觉得穆苔和他是同类人,可穆苔像是完全麻木一样不肯反抗,于是就激发了他对过去那个自己的厌恶和憎恨。”
顾青川沉默地听着,而不远处玻璃门外来来往往急步经过的办案人员去了又返,许多人经过那扇问询室的门,可仍然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但是,”邵君杰轻轻咳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小川,这样的人往往都渴望表达,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表达都是畸形或者扭曲的,但那种极度无力且绝望的情景所带来的强烈的孤独感,是没办法只靠时间就能被轻易消解掉的。”
邵君杰的话停顿得很突兀,像是没有说完。
顾青川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重新坐正,“邵医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和我聊聊穆苔对吧。”
没等邵君杰回答,顾青川又开始自言自语一样说起话来,“其实我问了这么多,也和穆苔有关。”
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丝裂隙,顾青川心里那种翻涌不息的不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短暂安置的地方。
“你说,我在听。”
顾青川捋了捋思路,声音放得很低,慢吞吞地开口,“我观察过穆苔的生活习惯,包括他吃饭睡觉的姿势和状态,他...”
话说到一半,顾青川又突然改了口,“我觉得袁满的判断,也不全是错的。”
“我曾经试探过穆苔,关于他的过去,但他的回应一直都是很淡的,像是那种...那种...”
“毫不在意,”邵君杰试探着插入补充,“我第一次见他,以及后面更多接触以后,我也觉得,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不算准确地说,他好像拥有金鱼的七秒记忆,那些惨淡的过去,他不仅只字未提,甚至毫无怨念。”
“对,”顾青川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里,即便知道对方看不到,可还是频频点头。
“我一直觉得人得向前看,所以他没说,我也没有很着急地去了解,我教他说话,让他学会和我解释,我以为他正在开启一段新的生活,至于那些过去,如果他真的不在意,那我也尊重他的决定。”
“但...”
顾青川泄了一口气,语气里的焦灼,像是支撑神庙的圆柱突然出现不可逆的裂痕,坍塌只是或早或晚的既定结局。
“但是袁满的这件事让我推翻了先前的所有判断,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机器,不就是因为人心是肉长的么,”顾青川苦笑了一声,“那些摧残和创伤怎么会被轻易遗忘呢?可穆苔他真的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情绪,我连一个观察的突破口都没有,那些曾经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
“小川,”邵君杰的声音变得更严肃了一点,“你刚刚和我说,穆苔接通了电话,但又拒绝了你的介入,你觉得今天他的反应有一些不一样对吧?”
听到顾青川“嗯”了一声,邵君杰继续说,“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就像你教他学说话一样,穆苔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那么如果这些情绪负累也是这样,那袁满这件事,很有可能在某种层面上刺激到他了。”
顾青川怔了一下,磕绊地接着说,“邵医生你的意思是,穆苔和袁满其实走了两种极端,袁满是向外求助无门,但急于发泄,可穆苔是向内收,他把那么多恐惧和痛苦的情绪都藏起来,藏得越来越深,深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概念了。”
“是,”邵君杰语气变得低沉,“所以今天他会和你直白地表达这样对于许多人而言,几乎无法被通融和理解的情绪。”
“那我该怎么做?”
“因为你对他而言意义特殊,所以能帮助他的也只有你,你需要找到他情绪的突破口,先带着他找到那些被藏起来的过去,再带着他从那些不堪和苦难的过去里离开。”
邵君杰顿了一下,“我知道这很难,我只是说出来也很没有意义,可现在的穆苔就站在那条边界线上,无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会发生至关重要的变化。”
“好,”听了邵君杰的话,顾青川微微松了口气,“谢谢您,邵医生。”
刚挂了电话,就听到问询室门被打开的声音,顾青川赶忙站起来,推开休息室的门走过去,还没等走到门口,就和今天遇见的老警察面对面碰上。
老警察抬头一看到顾青川,就伸手把顾青川拉到走廊的一边,摆手示意其他人先把问询室的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