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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枝头麻雀听风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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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上布满了泥洼。
来秋霜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脚底的泥,他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头发也乱糟糟的,本该平平无奇的样貌却因为嘴角两边各生了一颗黑痣而引人注意。
来秋霜装作茫然的打量着眼前种着菊花的庭院:“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
不久前,来秋霜依照六一行的考核内容,扮作流民混在因南关战乱而北逃的人群里,来到东陵。
“六一行”是他所在的组织。
来秋霜是在十二岁时被师傅收养在六一行中的。但凡是被六一行收养的孩子都要在十五岁接受考核,只有通过考核的孩子才能真正算作六一行的一员,那之后他们或要混迹宫中,或要隐匿街市,他们需要金钱至上,不论恩情——
否则,就要成为一只无名鬼,被扔在不知道哪片乱葬岗。
恰逢南关战乱又起,为了躲避战乱而北上的流民与日俱增,六一行在发派来秋霜的考核任务时,便利用这一点让来秋霜混在流民里一同北上,只有真正有了这段经历,才能更加稳妥的使用打点好的假身份混入宫中。
最初得知消息时,儿时经历使然,让他不再想与流民接触,所以来秋霜的脸色是极为难看的。可是思量再三,他又不得不去。如今,来秋霜小心翼翼的与正在打瞌睡的老乞丐们坐在一块,窝在这条脏乱且简陋的巷子里。
这里面有他的对接人。
日光明明还未破晓,但已经能够将四周打量,巷外是略显冷清的街道。
来秋霜回忆着昨晚听到的各色叫卖声,他还在挂念着昨晚看到的煌煌如火的灯笼。
远远望着,那些灯笼若锦织薄笼一层——
“像啊……”
——是朦胧到他未曾预料过的惊奇。
“真像。”
来秋霜回过神来,他看见一个穿着简单却又极为整洁人突然走进了巷子中,那人有些欣慰的感叹声在巷子里格外显耳。
“小孩,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个地方?”那人站在来秋霜的面前伸出了手,却又仅仅只是悬在半空,不曾再近一步。
来秋霜眯了眯眼,没有急着回答。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刻意的向着四周打量,像是在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有个老乞丐像是被吵到了,摆了摆手。
来秋霜的视线回到面前人的身上:“我不去,我家人就在这儿附近。”
“我不是人伢子,”那人微抿双唇,有些紧张的将手在腰间擦了擦,“这样吧,我不要你和我去了,你自己在这一带打听打听方府,东陵方氏在东陵这边可是商贾名家,他们最近在施粥,你去讨一碗就能不饿肚子了。”
刚才那个摆手的老乞丐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姿势。
“我没理由一定要去,”来秋霜盯着眼前的人,“因为我即便不去也有不饿肚子的办法。”
“那你能不能去给我讨一碗?”
来秋霜抿了抿嘴,余光中瞥见那个老乞丐就着新姿势在继续打瞌睡。
老乞丐的头一点一点的。
来秋霜不再去瞧:“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是个读书人,有些拉不下这个脸来去自行讨要,”那人一拍脑袋蹲了下来,他微微仰头想要尽可能的与来秋霜对齐视线:“我姓唐,字有归,单名一个起初的初。”
来秋霜看他说的真切。
“你去为我要一碗粥,我会尽我所能的给你一个回报。”
来秋霜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微微眯了眯眼,顺势装出有些动摇的模样。刚想开口,便被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打断——这声音来自唐初的肚子,来秋霜看到红晕漫上了唐初的脸,却又做贼心虚般迅速别开。
他叹了口气:“你给我指指路。”
……
天色尚早,粥棚那儿还没有人。
来秋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敲了方府的门。
前来开门的其中一个小厮在看清来秋霜的长相之后短暂的愣了一下,不问来意便将来秋霜领进了这个偏僻却整洁的院子。来秋霜不动声色的装着腼腆,他像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一般,站在石径上蹭着脚底的泥,好奇的扫视着四周。
左侧有座假山,旁边都是些简单的陈设,右侧有棵上了年岁的红枫树,树的周围散落着许多落叶,树枝上还有个麻雀窝。
来秋霜向着那棵红枫树走去,他能隐约听到墙外的叫卖声。
身后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来秋霜不动声色的警觉起来,他微微低头撇了一眼地上被灯光拉的细长的影,影子的数量不多。
“我想要一碗粥。”
来秋霜回过头来,却看见了和方府小厮站在一起的唐初。
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咂了咂嘴:“但是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了吧?”
来秋霜移动目光,对上为首的领头人。领头人穿着华贵,发冠上别的是金发簪,在周围灯光的映衬下好像衣服上的金线都在发光。
但那个人正瞧着他出神,这让来秋霜有些不自在。
唐初主动走上前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纠结了一会儿却是直接侧着身为来秋霜介绍着:“这位便是方求安方老爷,他有一个儿子,叫方柳玉,是如今太子的唯一伴读,可就在前几天,方柳玉不见了。”
来秋霜微微皱眉,他没有将厌恶的神色收敛:“我不觉得这些事儿与我有什么关系。”
唐初像是被噎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默默退回了方求安的身后。
“你今年多大?”待唐初站定,方求安才开口问道。
“十五。”
“你很镇静,这不像是你这个年岁该有的。”方求安乐呵呵的笑着。
“瞧您说的,分明是东陵太小,您见得少。”
方求安闻言一愣,又莫名摇了摇头,像是在惋惜什么。
方求安下令让唐初带着那些小厮下去,但唐初在走出拱门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来秋霜,将要将要破晓的天色已然开始蒙蒙亮,来秋霜也从他的眸中看到了惋惜。
干枯的落叶被踩的吱呀作响,来秋霜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方求安的身上。
他见方求安在慢慢的走向自己,明明将步伐控制的极小极慢,来秋霜还是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一时间的高度紧张导致他的身体有些发颤。
有片叶子被风吹到了墙外。
还有片叶子落到了来秋霜的衣服上。
“你叫来秋霜,今年十五岁,你不打南关来,却要往东陵去,”方求安撇开了头将那片树叶顺势拿掉,却没有着急将手中的枫叶扔掉,“六一行的考核不好过,我帮一帮你如何?”
来秋霜握紧了双拳不敢说话。
他没有看到麻雀的身影,却听到了了几声鸟叫。
“我要你做‘方柳玉’,我要你进宫去,”方求安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我还要真相被封缄,这样我就能理所应当的尽可能给你提供我所能提供给你的。”
“你是太子伴读,是我东陵方氏独子方柳玉,如果在皇宫里呆不下去就自己想办法离开,我不会施以援手,”方求安的神色并非是理所应当,但他的负罪感也只是一闪而过,“但如果你能自己逃出来,我就会保你衣食无忧,因为这是建立在你满足了我的要求之后的,我对你应尽的补偿。”
“我是不是应该配合着来一句‘如果我不想离开呢’?”来秋霜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主动迎上方求安的目光。
“那我会倾囊相助,尽我所能。”方求安神情坦然。
来秋霜强装镇定的鼓了鼓掌。
“玉儿已经做了三年的太子伴读,抛开前因后果不谈,你最先瞒不过的就是太子殿下,更何况想他活的人知道他回不来,要他死的人也知道他回不去。”方求安的神情归于平静。
“若真是这么这么简单的理由你随便找个人就是,为什么偏偏是我?”来秋霜抿了抿唇。
“因为你能用的价值太小,随时抛弃掉不会可惜,因为你偏偏只能依赖我们,初出茅庐无所涉及,”方求安的眼中有着无所谓的淡然,却也有着藏不掉的哀戚,“还因为你嘴角两边的黑痣,他也有。”
来秋霜没有急着回复,方求安也不急着催促。
“只去迷惑不知道真相的人,只去争取一点儿少到可怜的时间,”方求安看向手中的枫叶,“这样的你,刚刚好。”
近些年来,无病无灾,各地收成明明算是极好,可不知为何国库却渐渐空虚,当今陛下昭明帝啖玉无心朝政却还握权不放,太子啖月半几番上书无果,便派遣其伴读方柳玉暗中调查。
方求安只因方柳玉被委以重任而开心了一小会儿。
他记得方柳玉四处奔走,暗中蹲守,仔细排查,只为能够更加详细的了解真正的实情。
明明之前总盼着方柳玉能早些出息,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他却又只会担心是否会陷于危险。有一次方柳玉恰好回了东陵,却又因是公务在身不便回府,便没有告诉方求安此次归程。可方求安还是探听到了消息,他自己偷偷跑了出来,在方柳玉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的候着。
他想远远的站着,望上一眼。
方求安瞧着策马而过的俊俏儿郎,被马蹄扬起的黄沙遮掩不了年少肆意的书生意气,他好像黑了许多,却又好像根本没变。
方求安浅浅笑着,暗暗想着——
那才是他的方柳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