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旧》寤时寐时

2、牡丹轻颤菊花乱

　　能让方求安不甘着认命的同来秋霜把这笔交易提出来，大抵是因为鬓边只戴艳红牡丹的那个书生，那人儿能信誓旦旦的将这笔交易提出——

　　“我暂时没能找到你的亲儿，但我能给你找来一个像极了你亲儿的小孩。”

　　牡丹花轻颤，那书生笑的灿烂。

　　“真相？”

　　来秋霜将方求安叫回了神。

　　“混在乞丐堆里的那个对接人没有得到我要插手的消息，可他还是让你来了，单凭这一点，”方求安将手中的红枫叶扔掉，装作轻松模样避而不答，“下次再对上他时，你小心些。”

　　“真相。”

　　方求安不理他：“让府上的小厮带你出去采置一番吧，好好收拾……”

　　来秋霜打断他：“我要听真相，我要知道你在为什么事情而争取时间。”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如果我真的能同你讲，我又何须充耳不闻，”方求安缓缓叹了一口气，他再次缓缓对上来秋霜的眼睛，努力将语气归于平常，“归根到底，我们需要你，但我信不过你。”

　　方求安的怀中还揣着方柳玉最近一次给他寄来的信条：「我父安否」

　　方求安的眼中闪过少有的茫然。

　　他掉以轻心的认为只要他的玉儿足够小心就能安然无恙，以至于他没能第一时间收到太子的书信，因为书信到的时候他正在游湖，他在和旁人吹嘘着他的琼玉长大了，出息了。

　　他的玉儿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顶天立地了。

　　方求安记得他当时是在城东游湖，他记得他当日游湖时的船叫又一春。

　　但他就是不想记得太子书信的具体内容——

　　片刻安寂。

　　他先拍了拍手，可能还是觉得不够干净，左右摸了下发现没有带着手帕，便干脆直接不顾形象的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走上前去来到来秋霜的跟前。来秋霜不解的抬头看去，恰好看到了破晓的天边。

　　方求安背对着隐约有了轮廓的旭日，犹豫着伸手摸了摸来秋霜的头。

　　院内没有虫鸣。

　　来秋霜眸恍惚间回过神来，他注意到在一众花势正好的菊花里，在一簇不起眼的角落中，有一朵菊花却成颓颓欲败之势。

　　可是来秋霜知道的，他知道菊花不会骤然衰败，只是将将被发现而已。

　　其实在来秋霜在八岁时也随着流民逃亡过一次。

　　当初东西南北四国鼎立，可北国的老皇帝却逐渐沉迷于寻求长生之道，由此给了东国可乘之机，北国战事就此迭起。来秋霜的亲生父亲是位将军，因为常年征战在外所以来秋霜没怎么见过他，他还有两位兄长，但那时他们都已经参军随之征战，家中小辈就只剩了来秋霜和厨娘的儿子。

　　逃乱时，来秋霜被遗弃在了路上。

　　尽管当时的他还小，可是依旧知道要活，所以，为了能够活下去，他便随着流民南下。

　　最开始，没有人是话本里说的那种骨瘦如柴，形如枯槁的模样，当时有个老婆婆瞧他可怜，还主动上前搭话，临走时也留给了他一张饼。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来秋霜都觉得话本里写的残酷景象才是骗人的。

　　他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群人走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而已。

　　可随后没日没夜的赶路磨破了来秋霜的鞋，枯枝乱叶却依旧遍地都是，他看到已经开始有人的粮食不够用了，最初倒是还有人会拿出多余的来分一分，企图一起互相扶持走到更远的远方。

　　可渐渐的就没人会这么做了。

　　已经有人会去抢别人偷偷藏起来的食物，许多年迈的老人被遗留在路上，晚上也渐渐的有了各声各调的啜泣声。麻木的神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常态，来秋霜经常半夜被饿起来，来秋霜注意到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消瘦。

　　来秋霜渐渐的开始害怕了起来。

　　他在一天晚上逃离了这个原本庞大的队伍。

　　来秋霜逃到一个小镇上，饿极了他便学着那些记忆里的那些流民去抢其他人的吃的。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他却不得不去这么样，毕竟他从那里逃出来就是要能活着，他是流民，又只有九岁，稍微正规点的地方都不要他，他只能去偷，去抢，有时候他为了能少挨打，便去和野狗抢吃的，抢到了就要往树上跑，不然就会被野狗咬。

　　他目睹过被活生生咬死的人——

　　来秋霜就那样浑浑噩噩的活了一年，直到有一次他在一个小巷里看到有一位黑衣服大叔靠着一棵树睡着了，他便着胆子去抢了那个大叔身边的包子，虽然他没跑出去几步就被那位大叔拎了起了。

　　他想本着撑死都比饿死强，一口吞了包子却差点儿被噎死。

　　那大叔看到他这副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大叔没有动手打他，而是问来秋霜从哪里来，来秋霜便小声说了句北关。那位大叔听到“北关”之后，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是带着他打马回了北关。

　　来秋霜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买糖葫芦的老爷爷，看到了在画糖画的年轻人，看到了彩色的纸鸢和被风吹动的风车。

　　他看到了在来回跑跳的瘦瘦小小的孩童。

　　“变天了。”那个大叔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递过来一碗趁他出神的时候去买的白粥。

　　来秋霜看着依旧晴朗的天，他不解复述了一遍大叔的话：“变天了？”

　　“这个国家换了一个皇帝，那个皇帝姓左名闲，”大叔哈哈笑着，“他给自己取的帝号叫昭明。”

　　来秋霜回过头来眼巴巴的看着跟前的大叔，看着那个眼神中充满傲气的大叔，看着他铿锵有力的继续说道：

　　“他还了北关安定——”

　　来秋霜默默走上前去掐掉了那朵菊花。

　　他身侧是墙，墙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巷，他身后有树，这棵银杏树已然有些年岁，明明长的不算粗壮，却是整个院落中唯一越过了那面灰扑扑的高墙，能够看得到巷子里的风景的物。

　　“还有粥吗？我饿了。”来秋霜便被清扫声吸引去了目光，远处已经开始有了洒扫的奴仆。

　　平旦已至。

　　方求安淡然一笑道：

　　“有。”

　　……

　　已经被挂在窗外的金丝雀不知疲倦的探出头来，它扭了扭脑袋，并不能理解啖月半为什么要盯着它频频叹气。

　　啖月半手中拿着一张信条，信条上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

　　「柳玉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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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雁走日正中。

　　一天的时间不短不长，足够让来秋霜采置完一些基本用物，却没来得及让他熟悉一下方府，但他不认床，只要有地方睡他就能睡的很香。

　　倒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遣退了前来服侍的小厮，自行换上了昨天刚买的绣有青竹暗纹的玄色锦衣，衣料平滑的手感让他有些不太适应，以至于差点儿穿反了衣服，烦躁之下，来秋霜用了条绣着竹叶的墨蓝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身后，便不再管了。

　　倒给他平添了些书生气息。

　　方求安早上出去了一趟，鞋底还染着泥，回来时给来秋霜顺手买了些糕点。

　　来秋霜没有直接接过来，但犹豫之下还是用双手将糕点捧过。

　　油纸里的糕点还有余温。

　　“您是有什么事儿要和我说吗？”来秋霜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糕点。

　　“我昨日给太子回过一封信，和他说了你的存在，”方求安舔了下唇，短暂的迟疑了一会儿，“今日晌午，他应该就能到方府。”

　　来秋霜疑惑的抬起头来。

　　“你们需要见一面——”

　　啾啾——

　　——

　　啖月半穿着一身月牙色便装，一顶象牙冠将长发高高束起，在临近晌午时，便于候在府外的方求安碰了面。方求安与啖月半相见后并未进行过多的寒暄，好似只是普通的朋友前来拜访一般，格外平常不过。

　　啖月半在进去之前打量过四周。方府坐落在这条街道的中央，各色的叫卖声嘈杂的挤在一起，仿佛只是为了能吸引到更多客源。

　　方府的小厮正在右侧施粥，所以这周围做着不少正在吃粥的乞丐。

　　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老乞丐窝在方府对面，手边只有一只脏兮兮的干碗。那个老乞丐看起来像是正在打瞌睡，没什么动作。

　　啖月半回过头来，进了方府。

　　啾啾——

　　顺着方求安的指引，啖月半见到了坐在院中背对着他们的来秋霜。

　　院内环境空阔，南侧一座孤亭，东侧一棵银杏。来秋霜便是在银杏树下安了张木桌，啖月半远远望着，瞧他像是正在木桌上练着字，啖月半便刻意逐渐放重了脚步声，以避免突然说话会惊扰到来秋霜。

　　啖月半本想开口交谈，目光却不自觉的瞧向案上的纸。

　　只见来秋霜竟是有模有样的在纸上画着简笔的乌龟，龟壳上还端端正正的写着三个字：

　　「方求安」

　　啖月半嘴角微挑：“画的不错。”

　　来秋霜毫不避讳展示了这张画，一笑过后却是将这张纸揉皱扔进了袖口，他换了一张新纸准备着再画些别的，“你就是方求安提过的太子吗？”

　　啖月半点了点头：“我是。”

　　来秋霜嘟了嘟嘴。

　　啖月半的发被一支象牙刻簪高高的束着，来秋霜偷偷的打量了几眼，第一反应竟是竹节样式的发簪或许会更衬他的儒雅气质：“方求安要我做你原先那伴读的替身，这事儿你知道吧？”

　　“我原本不知道是你，”啖月半见他这般单刀直入，便也不再去想那些弯弯绕绕的说辞。

　　“总觉得你们都很喜欢他。”

　　“因为陪伴着一路走来的正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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