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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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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正遥自幼有疾。不能疾走,不能骑射,不能冷,不能热,不能味重。
但凡亲友见面,问疾,问疾,还是问疾,诸位是大夫吗?叶正遥恨不得自陈:安好勿念。但不能,生生忍耐自己,面带微笑听完一段又一段你来我往的长篇起兴,幼时是可怜,少年时则是可惜,必须惨,毕竟很可能晕倒在乡试考场,此生与科举无缘。
不在一起吃住,不能分担悲喜,纵父母兄弟,又有什么情分。叶正遥自诩聪慧过人,怎能忍受每吃一剂药都伸手向父兄取钱?早早搬到了独立院落自住,物色得力下人,在外买贱卖贵,渐渐盘下铺子田地,只道挣点笔墨药资。他非常爱惜自己,开的多是书铺药铺,嘉园多数用度都是铺中取得,也不算欺人。
家里早年遍寻名医,都说好好将养,也能娶妻生子。再问治愈,便是尽人事听天命。叶父叶母猜寿数有碍,狠狠伤心几场,每见到三子便想到将来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愈发难受,叶正遥也不愿父母总是为他愁眉,双方见面减少,但也每日互相遣人问候。
西泠镇临近溟海,溟海有妖仙,凡人分不清是妖是仙,两边都拜,因此神奇传说无数。叶正遥十岁时亲到海边仙祠拜祭,祈求仙人妙手回春。一年后,仙人显灵,“生死有命,我不会救你。”算了算却又说,“我现在确实不会救你,但将来会治好你。”
叶正遥竟无言以对,拜谢离开。回到家后日渐沉迷书卷,疏离人事,过得不像此间之人。无功而返,众人只是惋惜,上天终未眷顾。
长兄娶亲,二兄娶亲,轮到叶正遥。
叶正遥拒绝,丰衣足食,梅妻鹤子,足矣。父母兄长纷纷苦劝,大夫都说了无碍,多个人陪伴,留下一丝血脉,百年后也能有子孙拜祭。叶正遥暗嘲,哪里来的百年?
然而世俗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平静已久的嘉园人来人往,诸位亲友成双成对出现在叶正遥面前,一副伉俪情深模样。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不想成婚,猜议四起。
“能吃能喝的,身子骨能差到哪里去?但叶三不娶,总有个什么缘故吧?”不要太挑剔了。
“叶府积善人家,药罐子都养了近二十年,难道还会饿死新妇?”
……
父母关心儿子,兄长关心弟弟,叶正遥不能不知好歹。
真正张罗起来,新妇人选有限,不能太强势,傍着兄弟过活,长年只有出的没有进的,要是逼着夫君上进,那是家宅不宁;也不能太柔弱,伤春悲秋的,没病都弱气三分。西泠看遍,看周边县镇,西河伍氏只是广撒网下的小鱼仔。
红叶寺,相思树。
叶正遥负手望着树下的蓝裳少女,微微麦色肌肤显得十分康健,却也不失少女风姿地亭亭玉立,眉目清秀,简单戴着一枚银钗,耳边细细垂着一粒珍珠,正低头打量落下的相思子。对方似有所感,抬头远远看过来,二人颔首见礼,神色俱清冷。
双方父母觉得没戏,准备收拾收拾看下一家,却没想到儿女都同意了,虽然不解,也大松一口气,只能安慰自己老了,看不透年轻人的想法。
叶正遥手握庚贴,轻笑:“伍氏囡囡。”
叶夫人摸不准儿子所笑何意,以为儿子反悔,“门第是差了些,到底要找个你喜欢的,要是不中意,咱们再看看啊。”
叶正遥哑然摇头,道不必再看了。
洞房花烛,叶正遥挑开绣花盖头。二人红衣风流,相视莞尔。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婚后日子平淡如水,嘉园寂寂,夫妻二人都很自在。
囡囡不许叶正遥唤她“囡囡”:“听起来很奇怪。”自小被很多人唤过,只是叶正遥唤起来语调很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叶正遥便为她取字“惠”,秀外惠中。
天气晴朗身体不错的时候,叶正遥带着妻子出门,去铺子里转一圈挑几本新书,或去茶楼坐坐听听说书。
叶正遥看着默默忍笑的妻子,“惠娘想笑就笑,何必忍着。”
伍惠含笑:“安平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叶正遥挑眉:“哪里像?”
伍惠揶揄:“天下人不在眼中。”书肆里挑挑拣拣,现在看堂下众人随着先生说书一惊一乍,虽然秉着一副清雅自持的君子风度,嘴角眉梢都是嫌弃。
叶正遥失笑,举杯,“惠娘……”
伍惠接过红茶饮尽。
叶正遥是老主顾,茶楼准备好晚膳。消磨到日落,二人回到嘉园。叶正遥坐在一边,看着妻子熬药,慢慢说道,“端午回西河,可以让岳父着手储存食水,一个月的份量为佳。今天带回的药也拿上一包。”
伍惠放下扇子,缓缓走到夫君身后,双臂抱住他,轻轻答道,“好。”
伍斗有些莫名,但祖父却想到了泠河以及三十六年前的暴雨,哪怕后来倾家荡产在西河高地置下青砖瓦院,想到曾经被洪流挟裹冲到百里之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父亲尚且存疑,毕竟夫君一介布衣书生。”虽然伍惠怀疑,叶正遥看破生死,无心取信于人。
伍家叶家亲邻或多或少准备了些药材粮食,高高悬在梁上。
连续三天阴雨大家并未放在心上,然而第三天夜里,雨势暴涨,轰隆隆的倾盆而下,次日天空晦暗,雨势不减,街道积水成渊。
泠河两岸青壮被组织去加固河堤,叶府中的下人也去了不少。长欣一身泥水,换洗之后来拜见叶正遥,禀告水情,末了束手侍立。
见主子从容镇静,猜度河堤无碍,至于会不会猜错,主子长年病痛觉得大家一了百了更好,都娶了少夫人,二人相处也算融洽,应当不至于?想当初听闻主子终于定下亲事,诸位掌柜欢喜得犹如自个儿娶亲,都奉上厚礼相贺。
众人忧心忡忡,盼着雨停。叶正遥夫妻照常习字后,各自捧着一本书看,叶正遥看书极快,只偶尔思索,实在得意的才写下批言。伍惠从看天书,到配着注疏渐渐看懂一二,也颇得趣味。整个书房十六扇书架,品类庞杂,不断有旧册被收起,新书插入,叶正遥自编书策有百卷。
十日后雨过天晴,十五日后洪水消退,两岸一百多个乡镇受灾。叶正遥受水汽侵染,在暖阁连躺半个月,家人陆续探望,人走后,叶正遥闭目自语,“私我爱我,而不信我。”
叶正遥常年服药,自觉不利子嗣康健,便多加了味避子药剂,伍惠也面色如常地熬药。婚后三年无子,看着坦坦荡荡的夫妻二人,叶府诸位主子心焦无奈。
“我倒是可以治好他”叶正遥隐隐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还在想是谁大言不惭,就听到妻子的话语,“那要过很久才能走了”,心中一痛,随后陷入沉睡。
昨日之前感受生机渐逝,如今,叶正遥一身轻松,病灶已除,慢慢调养。叶府众人都看出三少爷大病将愈,几房主子大喜,都赏下不少银钱。
叶正遥出门参加了两次诗会,曲水流觞,衣香鬓影,曾经向往过的热闹不过如此,此后拒了帖子。嘉园恢复往日的清静。
中秋晚宴结束后,叶父叶母留下三子单独说话,叶母问,“这么久了,伍氏还没动静吗?”
叶正遥摇头,才半年,能有什么动静。以为母亲欲说妾室。
“伍氏……终究不登大雅之堂,原想着能有子息就罢了……”
叶正遥愕然,目视母亲父亲,直接说道:,“当初双亲亲自聘下伍氏。”
“此一时,彼一时。”叶父看向自己最出色的幼子,少年夫妻,情分有,不足长相守。
叶正遥忍着怒意拒绝,拂袖离去。
嘉园远离笙箫,伍惠推窗望月,还着晚宴时的盛装,步摇垂珠。叶正遥站在院中注视着妻子,月色清冷,人亦清冷,伍惠待自己,没有母亲待父亲、嫂嫂待兄长的倾慕缠绵。
伍惠四周看了看,踩着窗台径自跳下来,踏着月色走向叶正遥,握住对方微凉的手掌,见叶正遥面色不虞,不禁问:“今夜月色不好吗?”晚宴时明明挺高兴的。
叶正遥揽住伍惠,没看月亮:“不如往日。”
伍惠侧身轻吻夫君脸颊,“可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许明晚更宜赏月。
除了嘉园,伍惠在叶府几乎没有存在感。叶父叶母毫无压力说着休离之事。叶正遥震怒于爹娘的自作主张,昨日他明明拒绝了!但看着妻子云淡风轻三言两语写下和离书离开,气极反笑,随后面无表情,他的婚事仿佛成了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叶正遥审视伍惠,对方不伤心,也不开心,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蠢。
伍惠压制自己想动手的冲动。她无法说,她是想结一世夫妻的,不论长短。又或者,她太过信任叶正遥的强大,却不太确定二人的感情深浅,认为和离是他默许,她终不想勉强没有结果的婚姻,闹得难堪。果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奢望,因为难得才传唱今古吗?
嘉园失了女主人,更加沉寂。叶正遥放言备考,嘉园闭门谢客。亲友虽然好奇和离之事,却也不方便叨扰。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除夕佳节,窗外飘雪,叶正遥默下这阙踏莎行,凝视片刻,随后扔到火盆中,看火舌吞没白纸黑字。归结于自己年少,待老了,就什么都忘却了。他想,本就没有多少深情,不是吗?
叶府少爷夫人绝少再主动踏足嘉园,哪怕是叶父叶母,也暂时不想和越发喜怒不形于色的三子对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金榜题名再休离,更好听么?在他们眼里,伍氏从来配不上叶正遥。
永丰二年举乡试第一,永丰三年赐叶正遥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叶正遥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见闻益广,尤熟国家典故,擅于经济。六月授工科给事中,出视绵州水灾,辛水泛涨,叶正遥立即请示疏散龙祥等镇百姓,断定决堤泄洪三处,并奏蠲受灾五县租。
叶正遥还朝后上疏陈治河十策,并历数大梁二十九州府三江水系七湖流域五百条水路千年以来水文情况,洒洒数万言。朝野震惊,明宗称善,迁右侍郎,命总管大梁河道事。
叶正遥一面率部亲自勘探河道,一面命全国匠吏赶制各种器械。三年后定计,一水一策,选录五百一十名都水使,请求明宗便宜行事,明宗授叶正遥天子剑。
秋收之后,春种之前,征召民工胥吏两百万,五百一十名都水使同时动工,以人力为主,大中小型器械为辅,除了疏浚塞堵拓宽河道沟渠,拆建堰坝,另延出七条支流以灌溉民田,三条灵渠连通滃水、浑江、沥川、泠河,畅通南北漕运,另定下监河概要,指导河堤吏定期监察河道水文。八年功成,此后六百年,百川归海,不曾冲决田屋,大梁、大陈沿用其策,史称安平策。后世治水,其功其速不可及也。
永丰十四年论功行赏,拜叶正遥工部尚书,赐世券,世袭平江伯。六部二十九州府一千零五十人各有赏赐提拔,举进士一百多人因治水安民有功进入朝堂,随后历任要职。
叶正遥十多年间在外奔走,屡获封赏。每逢回家,叶父叶母提起婚配,叶正遥反问,“谁堪配我?三年后休妻再娶吗?”叶父叶母色愠而不敢言。
永丰十五年秋,明宗以毓秀公主下嫁,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永丰二十年加同平章政事。水利事毕,叶正遥专于修固民宅道路以抗雨雪,大力推广新式农具,研制兵革。
永丰二十六年春,上书北伐胡真,“中原沦陷且百年,不可一日而忘”,誓夺回秦河以北,两岸军士皆笑其痴狂。三公六部论辩十余日,明宗谕可,封叶正遥天下兵马大元帅,图谋北伐。
叶正遥于秦河天险瓴口渡派善泳士兵三千人乘筏夜渡对岸,往下游十里,连杀胡真守卫五千,毁栅栏,大军二十万凌晨乘船通向对岸,杀入衢州城,三百万军士搭浮桥渡江,紧随其后,只杀胡真军卫,不戮百姓、不掳妇女、不毁屋舍。
六月,攻下衢州、廊珲、建平、卓里原,九月攻下木得堡,十一月攻下罗源、长湾,永丰二十七年四月攻下玉山、喀喇,冬春于横林苦战,僵持三个月,胜。永丰三十年,攻陷胡真都城神韶,获胡真王臣及家眷五千余人押解回圣京,追捕北逃王室残部至冥布吉沙海而归。自前郮覆灭、大梁胡真划江而治计一百二十二年后,王师北定,中原一统。
明宗血祭太庙,告慰先灵和阵亡将士,抚恤孤寡伤残,大赦天下,免赋三年。封叶正遥魏国公,年禄三千五百石,加封太子太傅,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叶正遥临朝少语,器局严整,正己率下,唯在治河北伐时雄辩群臣。君臣问计,常一语中的。同僚感叹,叶公不言则已,言出天地变色。
时人赞,安平公缓带轻裘,颇有先贤风度。
明宗亦怜惜叶正遥无子,叶正遥笑道:“臣缠绵病榻二十余年近死,痊愈如常人已是天幸,哪里还会可惜血脉之事?陛下得臣不足,尚望臣之子。不如我,失陛下望,胜我,自负百年再无来者。”并以少年人功名应自取,辞却明宗推恩其兄弟侄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