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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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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雨的上山路尤其难走。累是不必说的,更难的是,山路泥泞,野草疯长,稍有不慎,踏空了就会坠下崖去。木里真仍骑着马走在前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张首和拖着一把老骨头,早已气喘吁吁,有几次落脚不稳,差点就要摔跤。赵谦年盛力强,他便搀着张首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走着。
“张相,坚持住。”
张首和喘着粗气,双足似有千钧重,浑身力气都用上去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回话。他只是愈发握紧了赵谦的手臂。
赵谦瞬间明白了张首和的意思。他那么一个坚强不屈的人,怎会放弃?而这,只是质子生活的开端,难的都还在后头。
木里真突然摆了摆手,示意队伍停下。
天色昏暗,风声呼啸,雨点肆虐,众人等在半山腰上,不明所以。
赵谦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吼,像是猛兽闷在喉咙的呜咽。赵谦握紧了拳头,打起十二分精神。周围的人也都听到了,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风声雨声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那野兽的低嚎,愈来愈真切,由远及近,此起彼伏。
直到有人与一双绿眼睛对视上。那人惊得睁大双眼,呆在原地。好一会儿,他瘫软地跪倒在地上,崩溃叫道:“狼!是狼!”
说话间,群狼嘶吼着从山野各处纵身跃起,向众人扑来。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声声四起,手无寸铁的周朝人四下逃窜,不少人慌不择路、或失足或被推搡着跌落山崖。
赵谦大喊:“不要慌!”
赵谦还未及说第二句话,忽见一只狼目露凶光向他扑来。若是平日,赵谦一定不会怕,怎么都会打回去。但此刻,赵谦扶着张首和,他只得稍稍侧身,护着张首和,避开正面的扑袭,任凭狼的利爪在他肩上抓了一道。
张首和在狼的冲击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不要管我!”
赵谦见状,心道“也好”,于是放开了手脚,赤手空拳与狼搏斗起来。
赵谦虽不受他父皇宠爱,但自幼习文练武,一点没有马虎。在狼再次向他扑来时,赵谦腰间用力,灵巧地后仰,趁狼在他上方擦身而过的刹那,他伸出双手,精准地掐住狼的咽喉。
一人一狼跌倒在地上。那狼张着血盆大口、獠牙近在咫尺,在地上疯狂地扭动着。而赵谦骑跨在狼身上,死死地掐着狼的喉咙,不给它一丝求生的机会。
狼从喉间挤出一声嚎叫。群狼像听到了召唤,纷纷放下眼下的目标,朝赵谦围聚过来。
霎时间,群狼环伺。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
赵谦杀得了一头狼,但若是群狼群起而攻之,恐怕也是招架无力。他冷静地环顾四周,心下一横——早在出京城时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身死又有何妨?
眼见狼群已经腾空跃起,张首和大喝一声:“保护殿下!”
方才还乱成一锅粥的周朝人中涌出十数个壮汉,抢在狼扑倒赵谦之前,对准凌空的猛兽一顿拳打脚踢。他们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个个拳脚了得,三两下便将十多头狼打得只敢在外围叫嚣,一步也不敢靠近。
赵谦愕然。他只当这三十多人的队伍是运送贡品的宫人,却不知还有暗卫。
不远处,木里真骑在马上,亦是露出一抹淡笑。见目的达成,木里真吹了声口哨,狼群闻声立刻乖顺地撤退,溜达着跑到他的马前,还用头蹭了蹭他的小腿肚。
赵谦这才反应过来。他蓦然抬头,隔空对上木里真戏谑的笑,那笑容像一把刀,一刀刀把赵谦凌迟,剜得遍体鳞伤。
“右将军。”木里真的手下请示道。
“杀。”木里真轻飘飘地说。他看向赵谦身侧狼王的尸首,略带惋惜的口吻道:“可惜了。”
北夷人拉弓上箭,只听十几声凌厉的箭啸,暗卫们应声倒地。
***
队伍继续行进。
雨渐渐地停了,但乌云仍未散去。它们层层叠叠,隐住了星月。
张首和问道:“殿下,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赵谦扭头看了肩膀一眼,见只是抓破了皮,并无大碍,便低声答道:“无妨。”他顿了顿,又想起了那群暗卫,“只是可怜了那群护卫,客死他乡,连尸骨都无人收。”
张首和叹了口气:“他们是我从民间搜罗来的死士。为国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为何我从不知情?”
张首和瞟了赵谦一眼,想琢磨出他问这话的含义。离开京师前,赵谦在诸位皇子中的存在感不高,张首和也并未与赵谦深交过,他只怕赵谦是个藏不住事的草包,因此私自做了准备。但是此刻不一样了,张首和能感觉到身边的皇子是个有胆识有智谋的可塑之才。
张首和见赵谦没有怪罪之意,似乎只是单纯想知道实情,便答道:“殿下会慢慢知道的。”他见赵谦的发髻有些散乱,又道:“殿下的发簪歪了,老臣帮您簪好。”
“嗯。”赵谦停下脚步,微蹲下身,让张首和帮他理好头发。赵谦道:“张相,前路漫漫,从今往后我只能信赖于你,也希望你能信任我。”
赵谦说得极为诚恳,反倒让张首和觉得有所愧疚。张首和道:“理应如此。”
***
约莫走了四个时辰,翻了两座山头,直到乌云散去,月明星稀,赵谦远远地便看到了瞳瞳摇曳的火把与大片大片的帐篷营地。
许是靠近水源,这里的土地已明显比绥阳关肥沃许多。
待得走近营地外侧,赵谦还看到了许多木头栅栏搭起的围笼。他正疑惑着它们的用途,恍然间瞥见一双明亮的眼眸——那是一个孩子,杂乱的头发贴在面颊上,一身对襟短衫破烂不堪。他一手握着栅栏,一手向前伸出,正眼巴巴地哀求着什么。赵谦猛然惊觉,这是关奴隶的囚笼!而且关的都是周朝人!
笼子里的周朝人见北夷将军押了一队人过来,纷纷走到笼子边上,或好奇、或同情、或迷茫、或冷酷地看着来人。
赵谦卑陬失色,不由得低下了头。这些可怜人本应拥有周朝的庇护,享受安定的生活,却因朝廷的懦弱和不争,妻离子散,沦落至此。赵谦实在无颜面对他们。
木里真见状,痞笑着掉转马头,快步踱到赵谦与张首和身侧,假作和善地介绍道:“前面就是青州的营地。”他顿了顿,继而提高了音量,唯恐旁边的人听不见,“六皇子和宰相大人,一路辛苦了。”
周围爆发出一阵骚动。
“居然是皇子和宰相!”
“我们终于有救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伏跪在地,涕泪纵横:“殿下!大人!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赵谦一路缄默,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一声声求救在赵谦听来,是千夫所指,令他芒刺在背。
“哈哈哈哈哈,”木里真仰天大笑,“他们可救不了!你们的狗皇帝投降了,这二位,如今也是阶下囚!”他斜着眼睛,见赵谦和张首和嘴唇抿紧,怒火中烧却不敢言语,于是心满意足地策马离去。
***
木里真指挥手下把周朝的贡品搬到指定的帐篷,然后引着赵谦和张首和来到一顶大帐篷前。他侧身下马,走到帐篷门帘跟前,略微倾身,恭敬地向帐篷里的人说了句北夷语。
赵谦和张首和都听不懂北夷语。但是很好猜,此处应该是大汗的住处了。
一会儿,一个婢女出帐,以北夷语答复了木里真,然后面向赵谦与张首和客气回话道:“大汗知道了,二位稍候。”
木里真首肯,转身离开。他刚走出去两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盯着二人,皱着眉头问:“不跪着等吗?”
赵谦早已怒不可遏。“为何要跪?”他大声反问道:“侵我河山,鱼肉我百姓,我为何要向这样的人下跪!”
木里真见他在大汗帐前语出不逊,一鞭子甩上来,直直地抽打在赵谦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赵谦硬生生挨了一鞭,但也只是在鞭子打到身上时眉头微蹙了一下,仍然绷直着脊梁,笔挺地站着,“我赵谦,跪天跪地跪父母,除此之外,谁也不跪!”
木里真亦被激怒。向来只有他凌辱别人的份,怎能容忍别人骑到他头上?他用上十足的力道,连甩十几鞭,直打得赵谦皮开肉绽。
“我定的规矩,”木里真厉色道,“我要你跪,你就得跪!”
赵谦冷眼看着木里真,似乎毫不在意后背的伤口,嘲讽道:“你定的规矩?北川大汗帐前,规矩轮得到你定吗?”
木里真一时词穷。他自知说错话,再加上夜已深,也不便在大汗帐前闹出更大的动静。于是,他恶狠狠地瞪了赵谦一眼,悻悻地收了鞭,“今天不与你计较。你给我等着!”
***
待木里真走远,赵谦方才卸下坚硬的外壳,松软下来。霎时间,像是有热油淋在后背每一寸割裂的肌肤,剧烈的疼痛侵袭而来,钻心刺骨。赵谦一个趔趄,幸得张首和搭了把手,才不至于一头栽下去。
“殿下,您怕吗?”张首和轻声问道。
豆大的汗珠从赵谦额间跌落,“怕。”
赵谦生长在深宫大院,虽不受宠,也从未被人如此欺凌过。张首和望着眼前这个与他孙儿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只觉得命运的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些。
赵谦忍着疼,解释道:“于曾经的我而言,战事是一纸纸战报,死伤、俘获都只是数字,伤不得人。有父皇、太子在前,我从未觉得大任会落于我肩。但当我看到那些被俘的汉人······我的心好痛。”
“我怎能不怕?”赵谦越说越激动,“我怕,我碌碌无为,潦草了结余生。我更怕,于社稷无功,于江山无益,我对不起皇天后土与黎民百姓。”
“好!好!”张首和道。
曾几何时,张首和也是如此壮怀激烈。早在西凉、北川初成规模之时,他便谏言要厉兵秣马,甚至自荐到边塞带兵。但皇帝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泱泱大国,威仪足以服人,何须用兵?爱卿是看不起朕吗?”
十几年来,他始终站在“主战”一派,也曾争取到机会,随军出征,击退胡虏,立下赫赫战功。然而皇帝逐渐沉湎于修道,无心政事,朝中佞臣当道,国力日衰,现在竟会被打得了无还手之力。
想及此,张首和不禁热泪盈眶,“若朝中人人都如殿下一般,大周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田地。殿下,有老臣在,您无需再怕了。”
赵谦紧紧握住张首和的臂膀,“知我者,张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