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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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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阳边塞,天光诡谲,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绥阳关是大周最北边的关隘。出了这道隘口,身后的家园便只能称作故国了。
都说边塞凄苦,的确是了。绥阳关方圆百里,目所能及之处,皆是荒山野岭。近几年战事不断,北夷骚扰频繁,百姓回迁,只留下一段长城和绥阳关这巨大的石头墩子。千百年来,它们威严矗立,看兵戈铁马、王朝更替,看兴衰成败转头化作了黄沙,始终沉默不语。
距离绥阳关口不远处,一列车马,约莫三十人许,正在这漫漫黄土中孤零零、了无生气地朝绥阳关行进着。
***
绥阳关守关的将士们懒散地坐在城墙根下,啃着馒头闲话家常。见有车队徐徐行来,将士们把馒头囫囵吞下,慌忙站起,掸了掸铠甲上沾的尘土。这来人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待到车队走近,领头的将领大声喝道:“来者何人?可有出关文书?”
马车的轿帘掀起一角,一个年轻人缓步走了下来,容颜俊朗,却面色凝重。他穿一身素袍,不着一丝冠带。他从宽袖中掏出文书递给为首的将领。
将军一见到文书,立刻跪地,惶恐道:“末将不知殿下前来······”
年轻人转过身,抬眼望了望这肃杀的天象,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哀愁。他找寻到东南的方向,左手覆右手,屈膝跪地,而后庄重叩首,迟迟不愿起身。
将士们见此情形,不由分说纷纷跪下,愁思席卷了整片荒野。
年轻人拜了三拜。第三拜时,他伏在地上,身体不易察觉地轻微颤抖。良久,他才不舍地站起来,从将领手中接过了文书。
文书封页三个殷红的瘦金字,字字泣血。
“他奶奶的,老子以后遇到夷贼,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将军咬着后槽牙愤然说道。
年轻人拍了拍将军的肩,只字未语。他的嘴角轻微抽动,满是无奈。
***
成德十三年,北部边境西蛮、北夷等游牧部落崛起,建立起西凉国、北川国,群雄纷争,大有与周朝三分天下之势。两月前,北川骑兵突然南下,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庆阳关、清河关,烈火燎原般直捣黄龙,包围了周朝的都城京师。周朝素来重文轻武,满朝书生哪里见过蛮夷铁骑兵临城下、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百官乱作一团,有提议从边塞调兵的,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也有寥寥几个声音说让守城禁军拼死抵抗的,但被更多贪生怕死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人。
大周朝廷草草挣扎一番,然后知天命般束手就擒。
孬种皇帝急火火地派心腹与北川和谈,只要不伤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各项要求来者不拒。
于是割去东北承州、锦州、固林三镇,贡岁币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同时遣六皇子赵谦、主战派领袖少宰张首和入北川为质。
简直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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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谦坐回马车,随着车队出了绥阳关。很快,漫天的风沙便将车辙马蹄印遮掩上,愣是最眼尖的鹰也寻不回来时路了。
“殿下,拜过了?”马车里,一直闭目凝思的张首和缓缓睁开眼睛,扯着嘶哑的嗓子问向赵谦。少宰张首和已过花甲之年,身材瘦削,头发花白,却坐得端正,腰杆挺得笔直。
“嗯。”
张首和轻声叹了口气,“国将不国,民何以存。老朽未能劝服皇上出兵征讨,实在愧对百姓啊。”
“张相无需自艾。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赵谦想到朝堂上张首和舌战和谈派的场景。支持张首和的大多是不善言辞的将军,只有善辩的他被群臣围在了中间,瘦瘦小小的,却声声句句、掷地有声,一个人扛住了下沉的江山。“九州山河,寸土不让”“宁战死、不枉活”······当日种种仍回响在赵谦耳畔。
张首和摇摇头,“不够,远远不够。”他一手覆上赵谦的手,恳切道:“殿下,此次虽是入金为质,但也不失为了解敌人、打探虚实的好机会。有朝一日,待时机成熟,殿下可率领精兵良将,夺回失地,一雪前耻。”
赵谦听闻此言,微微皱起眉头。他虽是皇子,却是极不受重视的那一个,从未有臣子与他分析治国理政之道。就连离开都城那日,他父皇也只是泪眼婆娑,握着他的手一直说“朕对不起你”,只字不提其他事情。他只知前路艰险,生死未卜,从未想过逃出生天,甚至带兵夺回疆土。他疑惑道:“何出此言?”
“近年来夷贼犯境大多是突袭,从未有过全军压境。我朝对他们人口分布、军队多寡,了解得并不确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殿下,不妨把此次看作知彼的机会吧。”
赵谦领悟,对着张首和坚定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朽会倾尽全力,祝您一臂之力。”
“我亦会竭尽所能,为国为民。”
张首和沉默片刻,又补充道:“殿下,老朽还有一句。您的身后是大周的亿万百姓。纵使百般折辱,还望殿下不要自轻自贱、忍气吞声。”
“我正有如此打算。”赵谦道,“就算身囿囹圄,气节还是要的。”
“如此甚好。”张首和如释重负,欣慰地笑了一笑。然而,他又想到那些身处庙堂之高的人,一个个软骨头,他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筹谋这些,可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抹心酸涌了上来,那丝挂在唇边的笑渐渐变成了自嘲。
张首和掀开马车里的一方小帘。窗外天色昏暗,乌云漫天遍野。忽的一道闪电划过,而后几记惊雷,雨水刹那间倾盆而落。
“下雨了。”张首和喃喃道。
“至少今年不是个旱年,百姓的粮食有指望了。”
张首和赞同地点头,但他的思绪却被拉扯回三十年前的京师。
遥想庆丰三年,也是一个夏天,张首和历经多年寒窗苦读,终于状元及第。在润如酥的小雨中,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皇城下,志怀高远,意气风发。
而此时,张首和对着窗外的满目疮痍,低声叹道:“此去一别,老朽恐怕今生无法再重返故土了······”
雨滴落在轩窗,像一件名贵的瓷器摔在地上,碎裂成一片片尖刀,剜在心间。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一群人肆意张狂、吆五喝六的声音,由远及近。
赵谦心下一沉,和张首和互望一眼,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马车被拦停,轿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来人一脚踹开车夫,踏上车板,然后从上到下、直勾勾地打量起车内正襟危坐的两人。片刻,他确信了自己没有堵错人,勾起一侧嘴角,不屑道:“怎么?还要小爷请你们下来?”
北夷族中推崇汉家文化,有权有势之人都会学习汉语、汉字。赵谦见来人一身北夷戎装,胸前挂着三颗狼牙,眉尾有一处疤,手握一根长鞭,又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对他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但赵谦仍是坐着不动,冷静问道:“敢问阁下是?”
“哼,”来人轻哼一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木里真。”
木里真是北夷的右将军,在边境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没少干,是以赵谦对这个名字耳熟能详。赵谦暗自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掩饰住内心的憎恨,“久仰。”
“还算识相。”木里真颇有些得意,“下来吧。”
赵谦和张首和一动不动。
“还不下来?”僵持片刻,木里真眼里露出一抹狠戾的神色,单手一招,一众小弟即刻跃上马车,钳制住二人,作势要把他们架下来。
张首和嫌恶地挣扎着,喝道:“我自己会走!”
木里真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松了绑,“敬酒还是比罚酒好吃吧?”他顿了顿,玩味地一字一句道:“张首和?”
已许久无人如此挑衅地喊出张首和的大名。像是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张首和恶狠狠地盯着木里真,走到木里真身侧时明明白白地“呸”了一声。
木里真倒是不太在意。“老头儿真倔,”他用手抹去面颊的口水,“前面呢,都是山路。坐马车多有不便,劳烦二位活动活动,跟着走吧。”
北夷人押解着赵谦、张首走进运送贡品的队伍,而后骑上马来来回回审视着队伍里的每个人,稍有不合心意的就一鞭子抽上去。周朝一个随行的侍从眼见皇子和宰相不得已被赶出马车的模样,和北夷人凶狠的行径,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止不住地求饶。“孬种。”木里真直接策马过去,马蹄一脚踩在那人的脖子上,硬生生把他踩断了气。
“右将军,马车如何处理?”木里真的手下问道。
木里真眼睛都不眨一下,“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