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7、Part 187 圆圈 ...
-
事情发生之前,千石清纯刚换完药,躺在病床上,尽量在不压迫伤口的前提下舒展身体。
“想打网球。”他罕见地没有用轻快清亮的声色,去快乐地将别人和自己一起拉入阳光明媚的境界中,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天花板,用气音呢喃。
那些金黄色的流星般的幻影,组合成一片片飘忽的画面,有昂扬热血运动的身姿,有球拍互击得胜的喜悦,也有同伴们聚在球场上,或是擦汗、或是抱臂谈论,大家都是尽情运动过、可以无悔无愧彻底放松的样子。
在千石清纯心里,网球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运动。它不仅是自己、是同伴们热烈追逐的东西,而且……
还是某种象征着“正常”与“幸福”的符号。有网球这条细细的命运之线连接着,大家会找到活着的实感,以及一切感知、存在与情愫,都还没有瓦解的短暂安心。
千石清纯注视着看上去无比遥远的天花板,默默想道,“如果打网球变得毫无必要……”
而淹没这种热烈的情怀和“必要性”的,是迎面坍塌下来的、自己所熟知并眷恋的一切……
千石清纯像是被冻醒一样,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短促地吸吸鼻翼。
他连忙使劲摇头,用没有打绷带的那只手,去用力地上下揉搓脸颊。掌心再往上用力蹭去,像发泄什么一般,把太阳花色的头发揉得支棱凌乱。
他圆滚滚地鼓起两侧腮帮,狠狠吸满一口郁结的气息,彻底清空心口般呼了出去。
刚巡查过病房并处理换药的护士们,暂时聚在门外的走廊上,私语的低声萦绕在病房门沉闷的隔档外,比大声尖叫之类的声音,更拉扯着人的注意力。
千石清纯有些烦躁起来。他侧过头,来回探身,试图把隔壁床的斋藤教练看得更清楚,尽量放柔声音,“斋藤教练,刚才……会不会很痛?”
斋藤的腿部有许多肌肉组织下的积水,每天都要抽走清理。刚才目睹这个过程的千石清纯,好像要隔空把教练的痛苦拽过来,自己替他承受一点似的,不然光是看着都受不了。
“没关系。”斋藤的声音充实了一些,不再是完全轻飘虚弱的轻气,安慰地朝少年点点头,“已经在慢慢恢复了。我的身体素质还不错。”
这句仿佛调侃般的笑语,应着千石清纯脑海中车祸现场的惊悚记忆,突然合成了难以言喻的苦涩。从生死关前擦身而过,斋藤温柔开朗的性情,仍在安慰地流向同伴们。
千石清纯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网球、真实感、所熟知和热爱的生活中的一切……这些东西,最终凝聚成不可言喻的“命运”,使他反复咀嚼着那不祥的苦味。
“我们……”千石清纯和斋藤说着让彼此尽量沉溺于温暖现实世界的闲话,心中却想着,“我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门外走廊上,护士们的声音瞬间清晰提高了一下,那是门被打开了。
没有经过敲门和问候,就那样直接走进来的、有些直愣愣感觉的人,身上笼罩着甚至肉眼可见般的阴郁气息。
千石清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方在他眼里,短暂地变成了一个单薄怪异的彻底漆黑的影子。
他顿了顿,和斋藤一起转头看去。目光短暂地模糊摇晃了一下,就被半路上抓住自动闭合的门板把手的护士声音叫醒了,“这位……”
走廊上的灯光,也顺着半开的门透进来,直接照亮了那个直愣愣走进来的人。
那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头发乱糟糟的,戴着死气沉沉的眼镜,整个人像是刚从冷水里打捞上来一样。
即使这样,他那布满可怕黑眼圈痕迹的眉眼,还是能看出来俊朗的底色。
“那个……”千石清纯压低下颚,搜寻着大概合适的敬语。
护士探身进来,皱眉盯着那个少年,“是来看望病人的吗?有没有探视单?不要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入啊。”
那个少年突然惊醒,揉了揉眼睛。虽然气质阴郁得过头,以至于让人怀疑他的生命气息是否还存在,是否还能称为一个“活人”——千石清纯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深感抱歉地连连自顾自摇头。
“啊……抱歉。”少年连忙鞠躬致歉,动作频率有些快,显得有点唐突失神。他对病床上的人致意后,又扭过身子去,向护士连连道歉。
“我走错房间了。”少年抬起手,指着虚空里不存在的某一点,“我是来看望桐绘的。”
“桐绘?”护士被这不清不楚的示意搞得有些烦躁起来,身后也传来一两声不太投入心思的接话。
“桐绘。”少年说着这个名字,咬字却很清晰,含着淡淡的柔情,“五岛桐绘。”
“啊,五岛同学啊。”护士半笑半恼地呼了口气,身体轻顶住门板,有些不耐烦地向少年招手,“那你是走错房间了。出来吧,跟我来……”
话没说完,护士突然一偏身子躲开什么,嫌恶地揉着耳朵,“真讨厌!又是蚊子。”
“都怪潮热的天气!咱们镇子真是够了。”走廊上,推车的声音、穿行的人影,以及擦身而过越飘越远的临时对话,都混在一起。
“多用些杀虫消毒水吧?”“不行!会影响许多吸入式用药的效果的,你看看这么多高热症病人……”
在那个招手的护士胡乱往空气中挥手驱散时,那个少年只是站在那里,面对这片摇曳的人与灯光混合的影子,以及那些仿佛带有混响的、语调扭曲的窃窃私语。
“……蚊子。”少年拎着可能装有慰问品的袋子,手指松垮垮地往下一垂,好像连这么个小塑料袋都要脱手掉落。
他抬起镜片下的阴沉的双眼,眼珠微微向上翻出眼白,诡异灵活地动着眼球,在空气中虚妄地追逐着那种可恨虫子的轨迹。
让人恨不能暴跳起来的、直接在抓挠不到的耳孔或脑海深处响起的,蚊子那抓狂的嗡嗡声,就在这房间里旋绕不停。
“是啊。”有清亮的声色,仿佛在隔着大雾的遥远地方响起,“我也觉得蚊子的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蚊子……”少年眯起眼睛,眼神中透露出的失神般的疲惫和游离,就像他可以直接倒地昏眠一般。
他喃喃地动着嘴唇,突然睁大眼珠,如同目睹什么从空气中直接剥离显形的怪物。
少年猛地指着空气某处,“转圈……转圈的蚊子!”
“咦?”来自不同声色的惊疑语气词,甚至都没有完全发出。
少年哗啦一声扯开手里的袋子,抓出一瓶老式杀虫剂,是那种对付蚊虫的味道刺鼻的药剂。
他握着这瓶杀虫剂,像握着什么致命又救命的武器似的。
“在这里!”少年阴沉的动作突然变快,有些神经质地充满火热劲头,来回飞跑扭身,四面八方地抓寻着他的敌人。
“蚊子——!”他一面疯狂地按着喷头,气味浓烈的杀虫剂“嘶嘶——”地喷涌出去,朝向瞬间转变的乱七八糟的不同方位,一个劲儿地喷出去。
“圆圈……”他咬紧牙关,声音里既有发抖的惊悚,又有切齿的愤恨,眼珠凝紧圆凸出来,“蚊子在转圈……在追寻圆圈……”
少年在病房里乱跑,也不管撞到墙上还是踢到桌腿,发狂似地喷着杀虫剂。
“它们在找漩涡……”他像是从心里血淋淋地剥出这句自己最害怕的话,瞳孔竟然有些许破碎的形态。
这情景发生太快,护士只顾摆手大声呵斥,又连忙后倾身体朝走廊上叫人。
就是这一错目的瞬间,病房里传出几声惊呼。
“你……!”斋藤温柔的声色从没有拔得这么高,完全沙哑愤怒起来,“你在做什么?!”
“喂!”千石清纯行动不便,但是在那个少年突然朝自己扑过来的瞬间,运动员的反应力也推着他赶紧闪身,结果拉扯到了腹部的手术伤口,疼得他瞬间脸色煞白。
千石清纯痛苦地跌撞了一下,侧身撞倒在病床上。那个少年却拿着杀虫剂,一下子抢跑到他身边。
一股具有明显冲击力的喷剂,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直接喷入了千石清纯的耳朵。
强烈刺激的味道和冰凉湿润的肌肤触感,把千石清纯吓得全身汗毛竖起。
“你在干什么啊?!”千石清纯再率真好脾气的性格,也在这一刻爆裂开来,愤怒地扬起手,将半跪扑到病床上的少年倒仰着推开。
“我的天!”护士也尖叫起来,走廊上响起了纷乱接近的脚步声和胡乱交谈的人声,“你这算是袭击别人啊!怎么能往人的耳朵里……”
斋藤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紧皱着眉眼,眼皮上有些泛红微皱的过敏反应。
“这……!”病房门被砰然全部推开,赶上来帮忙的护士全都掩住口鼻,一个劲儿地干呕,“这杀虫剂的味道……!”
几个护士冲进来,将倒在地上的少年拉拽起来,有人赶紧夺过杀虫剂。
大家激烈地指责着,“是不是有毛病啊!这可是手术后恢复病房呢,竟然……”
护士们有的紧急敞开窗子,有的拉拽那个不太正常的少年,也有人的怪异又嫌恶的切齿低语混进这凌乱的景象中。
“这些蚊子真可恶……!”
“快拿消毒水!”先前被一时惊呆的护士,连忙扶住剧烈咳嗽的千石清纯,轻推着他的臂膀,让他耳朵斜向朝下。
护士胡乱地叫喊道,“不要让杀虫剂流进耳道!对,你就这样歪着身子……”
“你赶快出去!”凌厉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驱赶少年。
“蚊子——!”少年却惊惶地盯着千石清纯,撕裂般地大喊着,“它们在找圆圈,找漩涡!它们会进入你的……”
拖拽、消毒、敞窗通风的一系列动作和声音,全都乱糟糟地融化在一起。
站在人群外侧,探身向完全敞开门的病房里看去的源千鹤,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后,无声抬眼向身侧投去一个眼神。
草薙明月看着眼前的乱局,又看到忙忙推着药品推车的护士粗鲁地挤过人群,小跑进病房。
“给他清洗耳道!”病房里传来急切的呼声。
“所以……”源千鹤用口型静静说道,“我们找的魔物载体,会不会是这个人?”
她刚抬起手,想要指向那个挣扎乱嚷的少年,突然眼神一动,连忙扭头看向闯入视线的人,“桐绘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草薙明月直接伸手,一把扶住了差点摔倒的桐绘。她的腿部也有烧伤,只能拄着拐杖勉强站起,硬是拖着身体走出来了。
桐绘摇摇头,咬紧牙关撑住拐杖。她那温柔秀美的脸上,笼罩着难以置信的带着怒气的刚强神情。
“秀一!”她朝混乱的人群大喊,声音是那样坚定慑人,“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