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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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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无垠的空间中,迢迢道路向两头无限伸展,26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穿着没有任何款式的灰色长袍和灰色布鞋,肩上斜挎一只深灰色的布袋。短头发,耳边的头发上绑了一段红绳,此外再没其他任何衣饰。
没有成型的的队伍,仅仅以一个孩子走在最前面,余下的孩子在后面跟着。
每走一段距离,柳羽便停下,右手摸上耳边的红绳。
后面的孩子也停下,右手摸上耳边的红绳。
“凡我信众。”
“大难三千,由心而生,以道为证。
不忘所求,不失所得,不叛所信。
奉神所指,感神所念,以求其实。”
26个孩子看向前方的道路,神情漠然。
说罢,他们放下摸着红绳的右手,继续向前走。
走过很长一段路,孩子们才闲聊起来。
在较后方的禾祉轻声道:“昨天晚上,我梦到我娘了。”
旁边的盖煊接过话:“你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样吗?梦里看得清她的脸吗?”
禾祉摇头:“梦里是看得清的,醒来就全忘了。”
王梓放慢脚步,往后面退:“你好歹看清过,我想在梦里见他们一面都不曾。”
“许是你忘干净了。”盖煊把王梓往旁边推。
“怎么可能!我若是梦着他们,定然是舍不得忘了的。”
谢琮靠向禾祉:“你梦见什么了?”
禾祉低头看鞋尖:“我娘生了一个小妹妹,两岁了,粉嫩嫩的,可爱得紧。”
“妹妹有名字吗?”
“何祜,小名琪琪。”
“哪个字?”
“神祜的祜。”
“那一定是你的亲……”谢琮突然住嘴。
盖煊问道:“除了你妹妹呢?还梦见了什么?”
禾祉仍然低着头:“娘和我说了很多话。”
“什么话?”
“娘让我乖乖听话,不要太想念她。”
王梓嗤笑一声:“听话?听谁的话?”
盖煊对答道:“还能是谁的话?除去真的神,这里不是还有一个装模做样的神吗!”
禾祉劝道:“别这样。”
“怎么,”王梓掐一把禾祉的胳膊,“她成真的神了?我们说不得?”
盖煊哂笑:“她是不是真的神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可是有主的。”
禾祉揉揉胳膊:“别说了……”
前面队伍停下,柳羽的右手摸上耳边的红绳。
四人立即住嘴、站定,右手摸上耳边的红绳。
“凡我信众。”
“大难三千,由心而生,以道为证。
不忘所求,不失所得,不叛所信。
奉神所指,感神所念,以求其实。”
待队伍重新走动,四人又闲聊起来。
盖煊道:“你们看着,杨毅这几天估计要闹了。”
“他也只敢说说罢了。”王梓不屑。
“那是因为当初华阳的爹娘还没带着弟弟走。现在有了伴,还怕壮不了胆吗?”
禾祉摇头:“他早有这个想法,跟着我们也没用。”
盖煊按住禾祉的肩膀:“谁能知道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是心诚则灵,还会有现在吗?”
禾祉抓住盖煊的胳膊:“所以,你们俩也是这么想的?”
盖煊忙道:“我糊涂了,嘴巴不利索。”
王梓也道:“你当我没说。”
队伍继续往前走,又不时地停下来,右手摸上耳边的红绳,齐声说那几句话。
后面的孩子三三四四地凑在一起,唯有柳羽仍然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路边出现一个两层的房子,孩子们才走进去,天就骤然黑了。
一层只一个大水缸、一只方案和一条长桌,角落处有一楼梯,通上二层。没有房间和隔断,没有光源,却是处处双目可睹的,显得空旷又神秘。
他们把深灰色的布袋放在门旁的方案上,用水缸里的水净手、漱口,落座在长桌旁。
长桌上面布着冷的白米饭、青菜汤和奶制品,粗陶的碗、竹制的筷和荨麻的布。
待所有人都入座后,一齐用右手摸上耳边的红绳。
“凡我信众。”
“大难三千,由心而生,以道为证。
不忘所求,不失所得,不叛所信。
奉神所指,感神所念,以求其实。”
说罢,他们拿起竹筷,一声不吭地吃起来。
柳羽第一个放下竹筷,用荨麻布擦拭嘴和手,起身上楼。
二层是十三间房间,每间房间只两张床,套着灰色的布料。
柳羽走进最里面的房间,随便躺在一张床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腹部,是最规矩的睡姿。
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上楼,或两个结伴进入同一个房间,或单独进入一个房间。但无一例外,没有任何人选择最里面的房间。
柏婉最后一个上楼,不得已接受最里面的房间。
柳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动静。柏婉不敢作声,轻轻地躺上床,不由地模仿柳羽的睡姿,却睁大眼睛,没有睡意。
盖煊和禾祉在同一个房间,两人也躺在床上,面对面侧卧着。
盖煊卷着左手的袖子:“你说,为什么你娘、我娘、所有大人都喜欢她?”
禾祉看着盖煊卷袖子的手发呆:“她和她娘很像。”
“柳姨倒不见得这么端着。”
“长得像。”
“那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人们都很喜欢柳姨。”
盖煊又卷起右手的袖子:“我不觉得是喜欢,而是听话。”
禾祉懵懂地看着盖煊。
盖煊放下袖子,看向禾祉:“柳姨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做什么,从不过问。当然,他们最后也没有听话,你记得我娘的背叛吗?”
“嗯。”禾祉点头。
“其实我也觉得她们很像,哪怕长得完全不一样,内里的东西都是相同的。”
禾祉垂下眼帘,不说话。
盖煊翻身平躺:“你恨吗?禾祉,你恨不恨?”
禾祉张开嘴巴,复又闭上,也翻身平躺。
“我恨,娘几番试图丢下我,走之前还不忘要我听话,可她为什么不听话?”盖煊翻身背过去,“但是我会听话的,我和她不一样,我不听柳姨的,也不听柳羽的,我是神的信徒。”
“我不恨,我没得恨,没法恨,没胆恨。”禾祉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我也是神的信徒,我娘和我妹妹都把自己奉献给神了,我也一样。”
“往前走是神,往后走是什么?”
两人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王梓和谢琮坐在同一张床上编头发玩。
谢琮费好大力气才在王梓的短头发上编出来一只蜈蚣辫,王梓稍微一动,就全散了。谢琮一巴掌拍在王梓头上:“身上有跳蚤啊?”
王梓抓开头发:“我每天都漱口了。”
“看来这跳蚤是我娘养的。”
王梓转过身,捏住谢琮的手。
“我没事。”谢琮拍拍王梓的胳膊,“她咎由自取,我是她的孩子,更是神的信徒,不可以原谅她。”
王梓还想说句话,谢琮却爬上另一张床,翻过去睡了。
“晚安。”说罢,王梓也躺下。
杨毅和华阳面对面坐在两张床上。
杨毅认真地看着华阳:“我想我们俩都已经有所准备了。”
华阳也认真地看着杨毅:“你想带上谁?”
“盖煊和王梓。”
“为什么?”
“因为她们爹娘的抛弃,让她们恨柳姨的死,恨柳羽的传承。”
“可是你我都知道,柳姨、柳羽都不能代表神。”
“那你觉得呢?”
“谢琮。”
两人谈论整晚。
第二天,孩子们同时醒来,下楼坐到餐桌前。
柳羽第一个入座,腿并拢,腰挺直,双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
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一齐摸上耳边的红绳。
“凡我信众。”
“大难三千,由心而生,以道为证。
不忘所求,不失所得,不叛所信。
奉神所指,感神所念,以求其实。”
杨毅和华阳没有抬手和吟诵。
盖煊、王梓偷偷对望一眼,禾祉、谢琮很快地把目光从两人身上收回来。
柳羽始终垂眼看着面前的饭食,把手从耳边放下,端起粗陶碗,默默地喝粥。
饭后,柳羽第一个起身。
杨毅和华阳立即起身,抢在柳羽前,一把拽下耳边的红绳,扔进水缸中。
柳羽看着他们:“这是做什么?”
两人挡在门前:“向神道别。”
“把绳子拿出来。”
“没用的,”杨毅轻笑,“水已经脏了。”
盖煊冲上前来:“你们要叛神?”
杨毅看向盖煊:“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呵,”王梓嗤笑,“在神和他的信徒的面前做这种事,你们好大的胆子!”
盖煊脸上愠怒:“枉你们爹娘曾是信徒,枉你们也曾是信徒!做出今日之事,不单单是背叛,更是对我神和我等信徒的羞辱!你们当真是小人,和你们爹娘别无二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自私自利,欺人自欺!”
杨毅怒极:“你又算什么东西?你爹娘不是也叛神了吗?不是也丢下你走了吗?他们是为了你,是为了你的神吗!”
盖煊气笑:“哼!我与他们不同,与你更不会相同。我一生都会是神的信徒!”
华阳拉开杨毅,对着所有人说:“我和杨毅的决定是经过慎重思考的。请各位想一想,为什么我们要信奉神?为什么上一辈人最终都选择离开?神到底给了我们什么,让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神的存在,相信神会带给他的信徒们更美好的生活?是这个房子,这些吃食,这缸可以洗净所有污秽的神水,还是我们头上的红绳?又或者,是我们每天念叨数十遍上百遍的四十个字?它是哲理名言,它要告诉我们什么,有人能解答吗?请大家想想,这就是我们所信奉的神吗?”
“信口雌黄!”盖煊怒吼,“你要怎么样?你以为你说这些,就可以消除我们对神的忠诚和敬爱吗?你看轻了神和我等信徒,你以为我们就会愚蠢地听信你的疯言疯语吗!”
华阳根本不理睬盖煊,而是直直看向柳羽:“我们的长辈走了,是不是因为他们发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神。而我们心智尚幼,没有发现有心人的诡计,被蒙骗至今。想要让我们相信一个谎言,至少需要铺设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有心人自以为是,以四十个字就敢忽悠我们。不论我们到底有没有被小看,这个弥天大谎已经被拆穿了,现在是抛开可笑的忠诚好好思考的时候,要不要知错而改?又或者,柳羽,你来辩护几句,为你自己,或者为你的神,让我们相信你。”
柳羽回看华阳,神色淡然,丝毫不慌张、担忧。
盖煊暴起:“无耻!满嘴胡言!那些人离开是因为他们懦夫,你也是!”
王梓按住盖煊,向华阳道:“你既是叛神之人,那你说对神不敬的话是出于私心,没有什么可信之处。正好,大家不妨做个选择,看看究竟哪些人才是神最忠诚的信徒。”
“好啊,”华阳笑着应道,“也让我看看究竟哪些人是清醒的,哪些人则糊涂又愚昧。”
盖煊又要骂,王梓赶忙把她拽到身后。
华阳看向谢琮:“和我们一起走吧。我知道你有怨,不要忍了。”
谢琮看看盖煊、王梓,看看禾祉,看看杨毅、华阳,又转头看向柳羽,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口气,慢慢走到华阳身边,低头垂眼。
“谢琮,你在做什么!”盖煊尖叫道。
谢琮没有说话,华阳微笑道:“还有吗?”
“你闭嘴!”
华阳不理睬他,杨毅嗤笑一声,正要说话。
“时间到了,”柳羽突然道,声音清冷而不带一丝情绪,“请各位拿上布袋出门。”
刚说完,屋外就骤然亮了,从黑夜进入白昼。
柳羽背上布袋,稍微整理耳边的红绳,推开门站到外面,回头对杨毅和华阳说:“你们故意弄脏了神水,挑衅我神和我等信徒,作为神使,我必须要罚你们,至此之后,你们不再拥有朝圣的资格,自且回去吧。”
谢琮眼眶渐地红了,狠狠扯下耳边的红绳,用力扔到水缸里面,喉咙里压抑着嘶吼,抬眼瞪向柳羽:“你记着,这是我自愿的。”
柳羽不理她,径自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