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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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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明夭是被梦惊醒的。
她好像又梦见他了,高高在上、淡漠冷清的魔尊大人,但在梦里,好像有些不同,却好像一切如旧,无论是少年时期的明厉,还是如今的一界至尊,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格外偏执的少年长成了如今男人模样。
骨子里,依旧是当年那个明厉。
夜半落了雨,劈里啪啦的,落入灵海海面上荡起一个接着一个的水泡,夜雨如注,明夭起身坐在窗边,抬手推开了窗户,夜风倒灌,吹得整个房间冷飕飕的。
房间里低微的鼾声骤然便被风雨声遮盖了过去,明夭指尖微动,一簇火苗在指尖燃的旺盛。
芸娘安歇在小榻上,自周盏离世,她便一直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明夭半垂下眼,或者原本就是受了那人的指示。
纪鹰、凌久、芸娘,整个灵海,还有她。
便是死,他到最后一刻也不忘将这些都安排好再合上眼。
桩桩件件,交待的明白。
将她推上灵海之主的宝座,留下一群忠心耿耿的下属,固若金汤的朝堂,然后撒手人寰。
明夭有时候想,若是在他死前自己便恢复了记忆,又会跟他说些什么呢。
是恨,是怨,是释怀,抑或是无话可说呢。
她想,她会骂他,狠狠的骂他。
骂他的狼心狗肺,骂他的机关算计,骂他的自作聪明。
可死者比天大,周盏欠她的,在他身死那天尽数消散,然后在她恢复记忆那天,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那个人,即便说是悔过,也还是忍不住会算计。
他将灵海变作了给予阿狸后路的故乡,也变作了羁绊明夭的绳索。
若阿狸只是阿狸,灵海庇护会她一生,可阿狸若有一日变成了明夭,两百年的情谊,那些朝夕相处的旧人,也会逼着她去庇护灵海。
他算的清楚明白,也将她料的一清二楚。
她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看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丝丝熹光时,方才弯唇笑了,“周盏,已经五年了。”
她并未如周盏所愿,彻底抛却曾经那些过往,依旧做灵海万人之上的阿狸,也未曾如他所料,在想起一切后,甩手离开。
他对她的了解,远比她所想更为深沉。
而明夭,也远比他所料,更热爱这片神秘的海域。
纪笙被送来时,周盏故去不过一个月,明夭在大殿上与灵海众臣子吵了一番后,执意不掌皇权,可她顶着那张脸说出不愿时,只怕在那些人眼里比她一个族外之人掌权更为可怖。
她执意不肯,命凌久从鲛皇旁支里挑了聪慧的孩子送过来教养,自己则顶着大长公主的名头,从旁听政。
纪笙,长得有些像她的梦里人。
其实眉眼不像,只是周身那股清冽的气质,格外相似。
自幼丧母,为新夫人所嫌,随他母亲故去一道被忘却的,还有他这个儿子。
不授术法,不予衣食,明明是灵海最为贵重的一脉,却偏偏活成了最艰难的模样。
明夭见他第一面,便认出来了。
那个孩子,很像明厉。
五年时间用来教养纪笙,她也一点一点由阿狸慢慢变回了明夭,万延山明夭。
她离开灵海的那天早上,与寻常的早上并未有所不同,安静又汹涌的海面,生机勃勃的旭日初升。
她的动作很轻,轻到连小榻上的芸娘都不曾惊醒,只有纪笙发现了她。
刚及她肩膀的少年,已经隐隐有了鲛皇威严,抿着薄唇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里不辨喜怒。
终于在她头也不回走出去时,忍不住开口唤她,“姑姑。”
“你去哪?”
明夭低叹一声,对上少年那双深沉又安静的眸子,不忍欺骗,“去找一个人。”
看着纪笙的眼神,终究有些不忍心,“迟挽明日便从万延山回来了,他会陪着你。”
纪笙点了点头,继续道:“姑姑去找的那人,是不是姑姑心里最想见的人?”
“是。”
相伴多年,明夭从未有过一天是真正将他当作孩子看待,孩子只是年纪轻,却不是不懂,她待他,以至诚、至敬,然后伏身,以平等的姿态去陪伴他,教养他。
“姑姑在那人身边,可会比在灵海更快活?”
明夭面上依旧浮着浅和的笑意,手指却微不可见的颤了颤,“他也曾如我陪你这般,陪我走过万年,小笙儿,他是姑姑挚爱之人。”
“那人可是昔日魔尊明厉?”
“是。”
少年垂下眸,目光落在她的裙边上,沉默良久,低低说了句,“万幸。”
再抬眼时,眼眸里多了润泽的光,“所幸姑姑还有挚爱之人,所幸,姑姑至此也不曾骗我,所幸,那人是他。”
“若是他,便配得上我姑姑。”
“母亲在我幼时重病,我不舍得她,夜夜躲在屋外哭泣,母亲知道后,告诉我,鲛人的生命漫长,一生望去,不知何时是尽头,生离、死别,都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变得微不足道,只是有些瞬间,会在那漫长如银河般的岁月里熠熠生辉,足以照亮每一段我支撑不过的黑暗。”
“遇见姑姑之前,我的光是早亡的母亲,遇见姑姑后,我的光还有您。”
“谢谢您在过往的岁月里,从未因我活得艰难不易怜悯我,更不因我年幼无知而看轻过。”
那双回望她的眼眸里,有不舍亦有恳求,那是少年内心最深处的渴求,明夭读得懂,可纪笙字字句句不曾开口挽留,他只是轻轻的诉说着过往他不曾细说的感受,然后与往日同她告别一般,作揖行礼。
“姑姑慢行。”
明夭看着他心里有些刺痛,更多的是欣慰。
纪笙很好,好到让她觉得,如果当年自己那个孩子平安降生,长大后,也应当是这副模样。
君子端方,沉静从容。
他比明厉温和,比胡山山凌厉,有几分像峥缨,却远比峥缨有温情。
“来年九月初三,你过生辰,我会回来看你。”
明夭笑着抱了抱他,轻拍着他的肩头,“届时我的小笙儿,该满六百岁了。”
“姑姑...”
“乖。”
......
十一月末,十方城照旧迎来了每年的初雪。
有人撑竹伞,雪夜入城。
雪花纷纷扬扬,好像整座城都安静下来了。
街头的小乞丐裹着四处捡拾来的破旧衣衫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明夭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狐裘盖在了那孩子身上。
一场忘不尽头的雪,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也会是许多人熬不过去的坎。
灯火摇曳,却依旧有人没归途。
自明厉消失后,魔族尊主换了炽焰魔君,无方领着相柳等人守着十方无界,六道这般大,却无一人知道明厉去了何处。
好像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也连同十方城的雪一般,消融在阳光下。
她不愿去想那个最坏的结局,明厉是从血雨腥风里走到她身边的,那张俊美宛若神祗的面容之下,翻涌的偏执不悟,只有她最清楚。
第二日天亮时,雪色与天光交错,整个天地间都是清新而明亮的。
小乞丐在吵嚷的叫卖声中醒来,昨个还在街头卖冰糖葫芦的大爷,一夜间卖起了烤红薯,香气蹿出去十里地,小乞丐的肚子叽里呱啦的响了起来,可他的注意力却落在身上那件雪色狐裘上,纯白无暇的狐袍不曾有一根杂毛。
他抱着那件狐裘,上面余留着浅淡的香味,清清淡淡的,很好闻。
“我遇见贵人了。”
“我昨晚,一定遇见贵人了。”
半个时辰后,小乞丐拎着满满当当的银子从十方城中最大的当铺里走了出来,那个孩子抱着银子站在十方城最繁华的地带,泪流满面。
只是那天夜里,城西左巷里,兄弟反目。
小乞丐穿着新做的华服,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或许是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或是想着下一个苦寒的雪夜,终于不用这般苦熬,抑或许是他终于有银钱给街头相依为命的那群伙伴买上足够饱腹挨过寒冬的食物。
老鼠爬过他温热的身体,啃食着他身边洒落的酥饼,那样多的酥饼,足够街头的许多小乞丐吃很多顿。
“大哥哥,那个哥哥被他们打伤了,银钱也被抢走了。”
女童捂着嘴,杏仁大的眼眸里无声涌出泪水,因为恐惧一时忘记了自己身边是十方城最吓人的乞丐,只顾着哭,却不敢出一点声音,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呼吸急促。
那是个年轻男人,杂乱的发遮去了整张面容,看不清面容,却能从身形上依稀辨别出是个年轻的男人,杂乱的长发里掺杂着一半白发,一双眼睛又冷又狠,城里的人都说,他又一双狼一样的眸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他只是与街头的许多乞丐一样,过得潦倒又落魄,只是每年冬日,他都会出现在十方城里。
“别哭了。”
“大哥哥......”
男人起身,弯腰将路边的小乞丐抱了起来,脚步踩在未融尽的积雪上,“怕冷吗?”
“我怕.......大哥哥......我怕...”
男人将小乞丐放在小女孩身边,小姑娘见男人要离开,她的哭声又大了些,“你别走......求求你......”
他恍若未闻,身影很快淹没在月色里,再回来时,小姑娘已经没了动静,蜷缩在一堆茅草里,紧紧挨着身边的小乞丐,像是苦累睡着了,男人手一扬,那狐裘便落在了两人身上。
小姑娘被惊醒,怔愣的看着他,“大哥哥...”
“明日会有人带走你们。”
随着太阳升起一道传遍全城的,还有小乞丐的死讯。
相依为命的兄妹,兄长得贵人相赠一件狐裘,变卖了银钱后,以为不必再受苦时,却在去给以前的伙伴送吃食时,被活活打了个半死,而那件狐裘莫名其妙再次出现,一时间,十方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神鬼之说甚嚣尘上。
有人说那狐裘有索命的冤魂缠身,也有人说怪力乱神不过是不入流的把戏。
明夭听到这个故事时,不过辰时,整个客栈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一个街头乞丐的重伤,倒是在无方城里,传得飞快。
而背后之人意有所指,只怕不会这样简单。
明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那人在赌她的善心,他在赌能将狐裘送给路边快要冻死的乞丐的人,便绝不会对因狐裘惹出的祸事视若无睹。
明夭垂眸,想起他来。
若是当年,她也如那晚一样......可她这一生,分明会在何处遇见他......
太阳暖融融的挂在天边,雪水慢慢化开,日光格外耀眼。
一切好像与许多年前的十方城一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不变的,只是她与眼前这人。
她依旧裙裾不染尘埃,而他如旧狼狈不堪,惹她心软。
明夭扬起唇,笑着笑着便哭了。
“我来十方城找一个小乞丐,阁下可曾见过?”
明厉睁眼看向她,那双青眸之下,仿佛藏了耿耿星河,山川万里。
“下雪了,我来带他回家。”
明厉心口漏了一拍,他静静看着她,仔仔细细看着她,看着看着便落了泪。
十方城的雪景向来是美的,只是那年,大雪中的少年,时隔数万年,再次等到了雪融的那日。
小女孩抱着小乞丐的胳膊,悄声说着话。
“哥哥,那个大哥哥不是说会有人带我们走吗?”
“他怎么哭了?”
“那个姐姐抱他是要把他带走吗?”
小乞丐看着交错的身影,“嗯,她说要带他回家。”
“真好,大哥哥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