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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 ...

  •   青耕茫然转身,肚腹间遽然一阵巨痛,喉头即时就涌上了一股腥甜,黯红粘稠的血液缓缓蜿蜒上了那双握刀的手,仿佛被血液的热度灼烫了,那双手猛地一颤,颤巍巍地放开了刀柄,张着两只染血的手掌,手足无措。

      “苏秦。”青耕压下喉头咯血,笑容出奇的平静,“我就知道是你。”

      她朝他走前一步,他就惊恐着后退一步。扎在血肉里的是太岁宫的镇宅短刀,凡人苏秦一路靠着这刀的煞气避开妖物,终于刺进了刀主人的身体里。

      “我把刀留在太岁宫里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来。”有妖觑着这机会想扑上来,青耕头也不偏丝毫,尖尖指甲刺入妖物胸膛,硬生生扯裂肌肤,掏出鲜血淋漓的一颗心,刹那间在指尖被捏爆。
      凡人哪里见到过这等世面,吓得面无人色,垂了头盯着双手恍惚:“我只是想回去……我只是想回人间……”

      “你和他啊,都一样。”青耕抬起手,像是要抚上他的脸庞,离了几寸距离,终是颓然放了下来,“不止长得像,连性子都像。昔日他送我一剑,今日你送我一刀,我这一生……”她忽然杏眸圆睁,指尖捏住刀柄,手腕顺势提起,刀刃出了肚腹,鲜血四溅中,只听得她厉声道:“终算是不亏欠他了!”

      刀光掠过处,花钿委地,威名赫赫的九太岁踉跄着跌到在地,血流如注,她却不管不顾,神色凄迷,只喃喃道:“崇恩……”

      九太岁一败,形势逆转,泊玉侧身闪过钢爪,剑锋顺势一刺,带出一溜血光,正要飞身掠去青耕处,又被潮水一般涌上的妖缠住。

      妖中有擅音术者,见此仙界动荡的机会,立时嘬起嘴,怪异的音潮铺天盖地笼住了一个天地,霸道地直朝耳中钻去,摄人心魄。瑶姬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耳,痛苦地直喘气,泊玉闭眼运气,勉强捱住了动荡心神,挽起剑花,身边又倒下了三四个伺机偷窥的妖。

      青耕那处,已被妖围成了一个圈,泊玉被汹涌而至的妖挡住去路,只能大吼:“九太岁快走!”可眼看是来不及了,就在此时,忽然有神器虚南灯的万丈光芒,直冲天宇,仙气之浓,竟将包围青耕的一圈妖逼退几丈余。泊玉本能地眯眼,看到来人一张平凡无奇的素颜,一身血迹斑斑的灰衣,正义无反顾地往这修罗地狱刀光剑影里扑去。

      “今朝?”泊玉大震,一颗心直往下沉,“胡闹!你来干什么?”

      今朝来不及说话,一落地便将周围的怪杀开去,眼角瞥到泊玉,喉头紧涩得竟是说不出话来,妖物见又来了一个仙,蜂拥而至,层层地围拢上去,两人不过咫尺之遥,却像是天涯之隔,这战场步步阿鼻地狱,寸寸浴血修罗,她眼前却仿佛只有这血染战袍的男人。

      “格老子的,今朝,别发呆了!”迟桑也在苦战,愤恨地朝怔怔的今朝嚷,才唤醒了遥遥对望的两人的心神。

      汗湿重衣,这是一场鏖战。

      杀不完的妖,仿佛永无止境。迟桑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奶奶的!这事有古怪,杀了这么久,怎么一点也没少下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今朝杀掉身边一个妖,钻了个空,腾上云头居高临下看去,瞧见角落处有一只形貌古怪的妖静静蛰伏,身边围了神色郑重的妖兵,像是要刻意护着中间的那只妖一般。今朝略一思量,罗浮山本不是仙家重地,却有如此多的妖冲此而来,又想起天界特特把泊玉派了来,只怕那紫灵珠是藏在罗浮山里了,而那妖也应是妖界重要人物,与盗取紫灵珠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今朝冲着云下的迟桑喊:“迟桑,你看好青耕,我去去就来!”说话时,早冲那行迹古怪的角落而去。

      刀刃激荡如丛林,今朝看准那妖必定是关键所在,屏气凝神,将剩余全部仙气凝聚起来,一路杀将过去,一时间仙气之浓,妖兵纷纷不敌败退,中间那妖仿佛并不会妖法,惊恐笨拙地只知躲闪,今朝趁势一鼓作气,手中虚南灯光芒渐至赤红,要将那妖收到灯中去。

      她本已在蓬莱经过一场酣战,仙气损耗不少,且被白泽妖鞭所伤,再加上方才那一鼓作气,气力就不济了起来,被逼退的妖兵纷纷围拢上来,面目狰狞地桀桀怪笑。

      迟桑在远处看得心惊,看到今朝身后正有妖的利爪正要直剖她的背心,立刻脱口而出:“今朝小心!”

      泊玉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一眼看去,魂飞魄散:“今朝!”这一声,肝胆俱裂。

      神荼觉出不对,刚想拉住泊玉,却见他双目赤红,直盯着今朝的方向,身边妖物的刀枪剑戟一齐向他招呼过来,他却浑然不觉,秋水剑清吟一声,他飞身掠起,迎头有妖爪向他劈过来,他不躲不闪,那妖爪自他额角至下颌处划出一道血痕,撕裂的痛楚传来,粘稠的血即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舞起剑光,将那妖砍下云端,直朝今朝扑去——

      今朝听到迟桑的那一声呼喊,便知不妙,正要扭身躲闪,背部却遽然传来一阵伤痛,是白泽的鞭伤,只是这一迟缓便迟了,她正欲咬牙承下,身后一暖,男人的胸膛贴住了她的背,那暖意她很熟悉,是千年前那第一个牵起她的手的男人的暖,是锦绣被褥间做一对交颈鸳鸯时身体的热,是一直熨帖到心里去的温度。

      她张大双眼发不出声音,回眸间只看到秋水剑的凛光若隐若现,一袭染血白衣在风里飘起,男人背部嵌了无数利器,双臂却紧紧圈着她,身体紧密无间,近得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里看到自己惊恐的脸,可渐渐地,那双眼被血流糊住了,便缓缓阖了起来,自己那小小的影子,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虚南灯里趁机溜出去的妖,天边驾着重明鸟赶来的崇恩,兵败如山倒的妖兵,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一抹凄艳的红,刻骨铭心一般,映在眼底,再也褪不去。

      “今朝,放他下来,这样他不舒服。”有人在她耳边说。

      今朝这才恍然,她抱着泊玉已许久了,她浑浑噩噩地放下怀中那身体,最后一丝暖意也渐渐地凉下去,像是燃尽了的灰烬,再也燃烧不起来。

      “还有气。”又有人说。

      今朝立刻惊醒,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那缕气息若有似无,缭绕在手指间,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泊……玉……”她终于发出音节来,颤抖得如同吊高的线,“泊玉,泊玉……”一声声地唤着,这名字就此烙进骨子里,再也剜不去。

      他的双眼被血糊住了,睁不开亦无力去睁,黑暗中听到有谁在唤他的名字,那单薄的声音带着哭腔,声线颤抖得如同一条丝线,勒着他的血肉,勒得他不得不醒过来。是了,这声音是那女娃儿的了,那失了父亲,被人忽视被人欺负的女娃儿,安静地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众人皆不理她,偏生他一步上前,笑吟吟牵起她的手;偏生他替她在严厉的东王公面前开脱;偏生他替她登门去长生大帝那里讨一只神兽貔貅;偏生他肯给她置办些女儿家的衣物。就此一步错,步步错,错得直替她丢了性命。

      泊玉在黑暗中无声苦笑,这满盘皆乱的光景,问一问自己,他却不悔,单单为了那她每年都会替自己做的杏肉干,仿佛就能抵消这几番苦难。背上致命的伤猖狂地痛起来,他觉得有些恍然,明白自己这番大限,大约是熬不过了。他嘴里苦涩,满是铁锈的血腥味,便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抖索地去摸周遭湿冷的被血染红的地。

      “动了动了!”身边有人惊呼,今朝猛一抬头,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正迟缓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那双手,只该是执着白玉狼毫笔写意风流的,只该是执着碧玉笛吹开一岸江南杨柳的,偏却满手鲜血,握了剑厮杀;偏却用这双手臂环着自己,用他一命,换了自己一命。

      他咳了一声,咳出血丝来,手指微动,摸索到一颗杏肉干,是自他随身系着的腰间锦囊里散落在地的,他费力地拣起放入嘴里,蜜饯在污浊的地上染了血,入嘴满口的血味和泥味,可含得久了,终也有丝酸甜的滋味出来,他勾了勾唇角,终是气力尽失。漫长的光阴中,蓬莱岛的泊玉公子见了多少人间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着十殿阎罗的生死簿上添了多少笔画,这一日终是轮到了他。

      今朝跌坐在地,相似的情景,相似的苦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得知父君噩耗的一夜,她又被抛下了,孤单单地落在漫长岁月的褶皱里,过去的往事似是如前世般遥远,又似是就在昨日,昏昏中她只看到了千年前的他立在花阴下,朝还是小时候的她伸出手:“过来。”

      迟桑见今朝神色木然,身边缭绕的仙气竟渐渐夹杂了一缕黑气,眼看着便要堕仙,吓得摇晃着今朝大吼:“今朝!你给老子醒过来!”

      正在此时,有人在天边冰冷地唤了一声:“今朝。”手指微动,金光直射进今朝额里。

      堕入魔障的今朝立刻被惊醒,朝天边看去,一袭尊贵紫衣的崇恩神帝立在云头,怀中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九太岁,万年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崇恩圣帝,眼角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这一场盛世浮华烟云梦,原以为能做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悠悠千载岁月如浮光掠影般在指尖溜过,一睁眼,梦醒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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