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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 ...

  •   她在蓬莱岛东王公洞府前跪了三日。一身溅了血污的灰衣还未换下,怀中抱了染血的白衫。

      过往的天奴低声交头接耳。

      “就是她,泊玉公子拿一条命换来的今朝仙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值得泊玉公子……呸,丧气!从她来蓬莱岛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泊玉公子碰上她没好事!”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人可是今朝仙子,小指动一动,你这条命就没了!”

      夹枪带棒,含了怨恨,恶毒地戳着她的脊梁骨。

      几日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停息,神荼事后清扫战场,忽然大惊失色——紫灵珠不见了!消息上报到天庭,众仙才恍然大悟,原来妖界早已知晓紫灵珠藏在罗浮山,其他几处不过是佯攻,只有在罗浮山才动了真格,原本这诡计是得逞不了的,今朝仙子误打误撞破了他们的阵,逮住了阵中央的妖,收到灯里,却因着泊玉一死,再无心查看,便被那妖觑了个空,逃出虚南灯,趁着众仙皆乱,盗走了紫灵珠。天界颜面大失,天帝怒极之下要降今朝一个失察的罪,被东王公和崇恩圣帝给拦了下来。这一场闹剧,直叫其他五界笑歪了嘴巴。

      她仍是跪着,背脊挺得一线直,神思却恍惚起来,飘忽回到了几日前。泊玉公子下葬的那一日,惊动了西天佛祖,金翅大鹏口衔了莲花在前引路,慈悲的佛祖低叹一声“阿弥陀佛”,念起了大悲咒。

      她不敢现身,躲在众人后头,睁了几日未闭过的通红的眼,痴痴地盯着棺木里的人看。这情景总是相似,与久远以前的那时一样,她也是躲在众人身后,好奇地看着刚自人间游历归来的东王公独子,看着他被众人锦簇。彼时是何等的光耀何等的高贵,如今却失了魂魄血肉,直挺挺躺在棺木里,再也睁不开那双眼,眼角眉梢染上春意,笑吟吟唤她一声“今朝”。

      棺木里的人已换上了一身簇新白衫,一张俊秀的脸被那一爪毁去了英姿,早有暗恋他许久的天奴哭泣起来,哭声入耳,滴滴皆是血泪。老来失子的东王公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纵是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惯了的战神,铁面上也是老泪纵横,抱了拳沉声道:“小儿无能,未能守住罗浮山,叫妖物盗了紫灵珠去。老夫恳请天帝,将小儿棺木沉入南天宫镜湖,与被封印的鬼车相伴,好压住那鬼车煞气,也好让他死后将功折罪。”御座上的天帝沉默良久,半晌后方叹了一声:“准。”

      有天奴捧了泊玉换下的血衣来问怎么办,东王公怆然一笑:“烧了罢。”却被躲在众人身后的她趁着天奴不注意,偷偷拾了来,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到头来,她所有的,不过也只是这一袭血衣。

      跪得久了,恍恍惚惚间以为过了万年,回过神来,却仍是新丧。

      铆钉漆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东王公低头看了跪在地上的徒儿半晌,做了一个虚扶的样子:“今朝,起来罢。为师不怪你。”怎么怪,前因后果追溯起来,只怕要怪到自己身上,当初为何收了这个孤女做徒弟,为何要让泊玉瞧见了她,一错眼,千年已过,几番纠葛几番缠绵,不过是一个劫。

      地上挺得笔直的人忽然一颤,收紧了手掌,指甲几欲要抠破怀里的染血白衫,昂起头,沙哑着嗓子说:“师父,徒儿必会找到他的魂魄,上天入地,穷尽一生,徒儿一定找到他!”

      东王公侧过脸去:“今朝,何苦如此执着。”

      今朝跪在地上,忽然低头,一头撞向白玉砖地,声音钝响。

      “今朝!”

      她维持着那姿势半日不动,白玉砖冰凉,额头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流出,染红了无暇的白玉。

      “徒儿不肖……”她低喃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今朝,你……”话音截在半途,因为听到了细微的痛哭声。

      她多日未闭过的双眼阖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流到地上与血水混在一起,曲折蜿蜒开去,好似一条细小的蛇。

      她用尽力气磕完那个响头后就起身了,擦去眼泪,又是那个顽固执着的今朝。

      身后有人冷淡地问:“不告诉她好吗?”

      “当年练紫灵珠时,少了一味引子,既是天界至宝,必须有缘人的血魄做引子方能炼成。那一年泊玉刚出生,紫灵珠循气而来,原来泊玉是他的有缘人,既是泊玉的那一滴血炼成了紫灵珠,紫灵珠里就藏了他小时的精魄。这一回妖界夺了紫灵珠是要让妖王出世,只怕紫灵珠里藏着的泊玉的魂魄,是要托了妖王的□□出世了。纵然是泊玉魂魄凝成的□□,却终究是新生的另一个人了,你我都不知,出世后的妖王是怎生的一个人。崇恩,你让老夫怎么告诉今朝?告诉她昔日蓬莱岛上的泊玉公子,如今成了天界忌惮的妖族之王?”

      崇恩不语。东王公干脆扯开话题:“九太岁那边如何?”

      崇恩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还昏迷着,我会等她醒来。”

      “老夫这里也有些灵药,若需要就来这里拿。”

      两人散漫聊了几句,便再也说不下去。这一场大战,是心里不能触碰的痛。

      迟桑不若平日的嬉皮笑脸,满脸凝重地看着今朝收拾行李:“你真要去集泊玉的魂魄?”

      今朝答非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那当然!”上古的神兽仙气浓厚,一点皮肉伤,一夜过后便自愈了,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半晌,才想起正事来,“泊玉七魂六魄俱散了,你上哪去收齐?”

      “不知道。”平平的一句,收拾行李的动作却不停。

      “罢了罢了,老子也跟你走这一遭吧!”迟桑摇头晃脑地叹道。

      “勿需勉强。”

      “老子可不勉强,如果老子不跟着你,你这么笨,到了其他五界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了,老子也呆厌了天界,这会儿刚好能下界去透透气。”絮絮说着,却不肯正眼看她,别扭的神兽有一瞬间恍惚起来。

      只记得当年也曾这样时刻伴着她,一路从幼时的羸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神兽,却因为她悄然划入皮毛的一滴泪,开了混沌的神智幻化成人,就此羁绊一世。明明是可以潇洒天地间,不必再跟着她的,可想到她那固执的侧脸,永远笔直的脊梁,恰似山中的修竹石中的冷玉,压不得打不得,这样刚烈的性子只怕一折就断了,放到哪一界都讨不了好,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陪她在蓬莱千百年地等着,陪她去妖界找泊玉,如今再陪她上天入地集齐七魂六魄,多这么一桩也不算多。

      临行前依礼去拜会崇恩圣帝,那永世高高在上的天君此刻伏在青耕床边痴痴地盯着仍在昏睡的九太岁,活似要低微到尘埃里去,听到他们来了也不回头,指出了一条路:“或许冥府那边有消息。”

      人说,世间至阴处有一座铁围山,不生树木不长鸟畜,漫山是白幡飘飘,一座山隔断了阴阳。山脚下有一座鬼门关,过了鬼门关,眼前便是忘川河,河如玄镜,幻化出一场人间百态。有死去的人尚不肯投胎转世,不肯喝那一碗孟婆汤,便跳入忘川河中,在河中趟千年,等着那令他或她心念不灭的人。

      河上横架一座奈何桥,桥面上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烈火一般铺就了一条黄泉路,阴风吹过,吹落一地花瓣,便断断续续响起了谁的声音,“我冤啊……”“我还不想死……”无数怨灵的哀嚎萦绕不去,渐渐化作了猖狂的桀桀怪笑声,在耳边咭咭地笑着:“来吧……来吧……”

      今朝稳住心神,方踩上桥面,脚踝一紧,在河中趟了不知几世的女鬼伸出了一双青白的鬼爪,尖尖的指甲带着血,几乎要抠进今朝肌肤内,一对木然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牙齿咯吱咯吱上下开合着,声音幽幽的忽远忽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杜郎?”

      忘却了身份,忘却了亲人,忘却了阳世间的一切,偏生不肯忘却掉自己的杜郎,不肯喝下那碗用眼泪煎熬成的孟婆汤,情愿跳入忘川河中等待千年,千年间她的杜郎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喝了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一遍又一遍的再世为人,早忘了忘川河中还有一个她。逝去的人早逝去了,只有这执念不散的女鬼,独自活在这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里,记着她的杜郎。

      今朝有些恍惚,看着女鬼仿佛看见了自己,神思茫然中那声音又来了:“杜郎……杜郎……”渐渐地便变作了清润的嗓音,在她耳边喊:“今朝……今朝……”她浑然不觉,竟跟着那女鬼呢喃:“泊玉……”

      女鬼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鬼爪将今朝往下拖,跟在后头的迟桑遽然察觉不对,大喝一声:“放肆!”上古神兽的厉喝刹那间震得忘川河水轰然溅起,怨鬼尚不及躲避,便已灰飞烟灭。

      今朝骤然回神,眼前是迟桑沉了的脸:“今朝,上一回你差点堕仙,这一回又差点被鬼迷住了心智,你再这样下去,老子也保不了你。”

      过了奈何桥,早有冥府一方阎罗带着牛头马面候在门前,一身浓重的墨黑长袍,青白的一张脸上嵌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广袖一扬,带起一阵惨绿的阴风,半晌缓缓道:“楚江王历,见过今朝仙子。”声音也是死的,不带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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