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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这一年 苍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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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玄土元天对苍狼来讲,是一个变数。
这个少年真的非常不知进退。连苍狼都能看出来,他十几年来完全没有修炼过武功,撼天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怎么敢随便拎一把刀就来见撼天阙?哪怕撼天阙还算欣赏他宁死不跪的勇气,又怎么会忍得了他如此简单直白的挑衅?
他说要用刀砍断铁链。
撼天阙笑,苍狼也笑,他躲在面具后面偷偷地笑。撼天阙和这个少年,他们两人的实力差距就像铁军卫兵营和苍狼一样,无法逾越,不可动摇。他拿什么砍?这太荒谬了。哪怕是撼天阙拉扯铁链的疼痛,都没能止住苍狼心底那悲凉的自嘲。
撼天阙真的很强。他掐住少年的脖子并没用多少力气,就像掐断一枝花。
但苍狼想,不行。
他的肩膀被铁链一磨,疼得抬都抬不起来,但苍狼还是用最大力气伸出胳膊去扯撼天阙的袖子。
不行。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好,千分之一的可能也好。留下他,留下这个人。这个人愿意帮助自己,尽管他用的方法是最荒诞的,但他愿意,那苍狼就要豁出命去,抓住这份愿意。
撼天阙看苍狼的时候,只是动了一下眼睛。他把少年放了,苍狼也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玄土元天。奇怪的名字,苍狼想,好像有一点文化,又好像没有。
苍狼没想到的是,自己“最后一滴眼泪”的誓言这么快便会因为一双筷子而破;他更没想到的是,看到玄土元天即将死亡的时候他也会哭。
应该是利用才对。这个少年傻乎乎的,让送饭就送饭,让给信息就给信息,并且每条都真实可靠,足以通过王族亲卫们的调查验证。
苍狼本不想让玄土元天提前知道月荒凉的,但计划在某一天玄土元天说在山脚下看到苍狼,打招呼却不理人时便被迫改变。
啊。知道这个消息的苍狼想。歹势。
他还是将复仇的决心告知了玄土元天。
后来,当血葫芦似的玄土元天倒在苍狼怀里时,苍狼的思绪和止不住的眼泪一样杂乱。他没想到伤口恶化得如此突然,王族亲卫们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结果守在自己身边的还是玄土元天。
苍狼不停地思考,他哭的是什么?是少年递过来的一双筷子重若千钧,此刻自己怀中的他本人却轻得不像一个活人吗?是少年面对撼天阙不曾动摇,始终如一的守护自己的决心吗?是少年腹部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的血液吗?
不是啊。苍狼想。不是啊。
他哭的是自己。他哭自己,玄土元天已经把命都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在刚刚醒来,闻到肩膀上的酒味,看到玄土元天晃晃悠悠地从被击碎的柱子里踏出第一步时,头一个想法却是:
他怎么还活着?这是撼天阙用来监视自己的一步棋吗?
每每意识到自己曾这么思考,苍狼便更加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悲伤。什么时候开始,连在自己面前牺牲性命的人,都不值得自己相信了?
苍狼看着玄土元天血渍下平静的面容,不住地想,你要是貂玉青,是从小陪伴我长大的贴身侍卫,是逃亡路上军营里我看到的主帅,该多好啊。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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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自由之后,对玄土元天背景的调查也放开了手脚。少年似乎真的不知情也不在意王族亲卫隔三差五抽冷子的提问,有就说有,没有就说不知道。但拼凑起来的信息仍然过分稀薄,所以苍狼在某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下午单刀直入:“元天,你到底是谁?”
玄土元天的心思很好猜,他一般都表现在脸上。比如现在,他直直地看着苍狼脸上除了眼睛的随便哪个部分,嘴唇抿起来,一皱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便是有事要讲。
“我摊牌了!”他说,“我家……不在苗疆,也不在中原,不在你们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能允许我打个比方吗?”
苍狼点点头,拉他在石头上坐下,要他慢慢说。
“暂且叫她华……夏华村吧。”玄土元天挠挠后脑勺,“那里的特产是一种很好养活的花,红瓣黄芯,风吹更红,霜打更艳,一开就是一团一团,一片一片,可好看了。因为好养,所以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因此也有人管我们村叫做种花村。”
苍狼漫不经心地点着头。
“夏华村经历了很多苦难,有来自外界的,也有来自内部的。但每一次苦难都让夏华村变得更加繁荣。在我们那里,从织布到打铁,从糖人到木工,每行每业都有人愿意去做。因为谁也离不开谁,也就无所谓尊卑贵贱了。我们那的村长可忙啦,整天都没有在家待着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要求一块去听忘今焉讲课的?”
苍狼回答:“你说因为你和我一样大。”
“对呀!”玄土元天笑着,“当时我忘了,你们这里没有八岁到十五岁的孩子可以免费上学的规矩。还在村里的时候,课本念得我简直想死;上了龙虎山,我反而开始怀念读书的感觉了。”
苍狼沉默了一会:“那么,你救我……”
“当然是因为撼天阙不拿你当人!”玄土元天激动起来,“我一直以为那首诗歌就是说说的!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人!”“什么诗歌?”“我背给你听!虽然我记得的不多……”
玄土元天跳下石头,清清嗓子。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
有的人把名字刻上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情愿做野草,等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
……
把名字刻上石头的人,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这是……诗歌?”苍狼一时间难以理解,“它根本不押……”
“是诗歌是诗歌。”玄土元天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找补,“这是夏华村特有的体裁!发明它的初衷,就是为了让不识字的人也能听得懂。你知道白居易吗?就是老妪能懂的那个……”
苍狼点头:“我明白,可是……”玄土元天重新坐在石头上:“哎呀别管那么多了!你就说听了这首诗,你第一时间觉得撼天阙是哪种人吧!”
苍狼思索着。尽管这首所谓的“诗歌”近乎白话,但确实有一种独特的韵律。而且,词句的内容沉重而热烈,作者一定经历了他所不能想象的事,才会倾吐出这样的话语。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苍狼摇摇头:“我觉得撼天阙不完全是诗歌里的某种人。”
玄土元天又跳了起来。
“你链子才摘下来几天啊!”他嚷嚷着,“他怎么对你你都忘了吗!还能怎么不完全?他不就是那种,他活着别人就……”
苍狼也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向玄土元天展示他的自由身。
“正因为他除去了我的铁链。”苍狼说,“我从不认为,撼天阙是那种想要把名字刻上石头的人。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的确已经死了!”
“你!”玄土元天气愤地跺着脚离开,“我不理解!”
可我也不理解你啊。苍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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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分歧一直持续到那次对阵。苍狼牵马来到盆地上方的入口,正看到玄土元天被围在敌阵中央。这不是正好吗?苍狼翻身上马。可以还他救命之恩了。之后将他送出龙虎山,便是自己仁尽义至。他们的友谊,应该到此……
苍狼真的没想到,赢下来后玄土元天会那么高兴。他太激动了,有点语无伦次,但苍狼听得懂,他一直在说:“太好了,苍狼!他们都还活着!那一百个人全都活着!我没有对不起哈赤马!我没有对不起西苗联军!我没有……”玄土元天紧紧抓着苍狼的衣服,笑声又变成了呜咽。
他真的这么想吗?苍狼在玄土元天的热泪下不知所措。他真的觉得那一百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性命,是他的责任?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不论奉天奉地奉云彩,遇见一个人挖土累了,就会给那人一碗酒?他救自己……
真的不是因为自己是王子?
不论自己是苍狼苍狗还是苍鹰,只要他看见有人被侮辱虐待,他就会上前搭救?
夏华村是什么地方?教出来的人都这么不惜命吗?
“别哭了。”苍狼摸着玄土元天的头发,“我们回大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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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晌午,苍狼站在玄土元天身后看了他好一阵。万事万物都有联系。这句玄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说肚子饿了要吃饭那么轻松。哪些事物?什么样的联系?所谓的联系看得到摸得着吗?因果也是联系吗?报应也是联系吗?自己和撼天阙那样的关系也是联系吗?自己和大陆对面某座不知名山头上的一朵小花也有联系吗?苍狼走近玄土元天,坐在他身旁。他感受着玄土元天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热度。
和玄土元天一直以来对他展现出的热情一样。
苍狼记得夫子的那句问话的。为什么救?这个问题,玄土元天其实早就回答过自己了,只是自己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意相信。苍狼看着眯起眼睛吹夏风的玄土元天,记忆却被拉回那个带着桃香的晴朗月夜。为什么帮我?苍狼问。玄土元天答道:
“因为我想帮你呀!”
苍狼伸出手去,拥抱住身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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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他们在山顶聊了很多,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苍狼问玄土元天:“你们村还有其他的诗歌吗?”
玄土元天拽了根狗尾巴草:“有是有,但挺多都是那种你不能理解的。但是我们村也有人把那种你能理解的诗歌重新编曲唱出来,你听听喜不喜欢怎么样?”
说着,玄土元天再一次放开了嗓子:“明——月几时有——”
苍狼几乎笑出了声。少年的嗓音和原曲婉转优美的调子压根不搭,听起来倒像是山歌了。玄土元天可不管,自顾自地唱下去:
“把——酒问青天——”
玄土元天拿狗尾巴草对月亮一指,晃来晃去。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