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知》墨痕不知

2、宝铭堂

　　吃过早饭我便带着锦瑶去了宝铭堂。
　　申子庸自幼拜师天峰山上的无铭子。无铭子这人性情古怪，久居深山，虽医术精湛，却不设庐济世，全凭心情救人。
　　问诊之人爬过一座山趟过一条溪到他草屋前，要是碰上他心情不好，无论是奉上重金还是跪地求他，都是一概不理。
　　这无良的医德经说书人那嘴一渲染，传到尚且年幼但是满脑子都是要当大英雄的申子庸耳朵里就太刺耳了。隔天就拿着剑冲上山去把无铭子臭骂了一顿。
　　无铭子在里屋睡觉只听的有一稚嫩的童声在屋外叫骂，并且情绪很激动，想着这大白日的山上的野狼不至于下来吃人吧，这小孩骂什么呢？
　　于是起床拉开了门，听到了小孩叫骂的最后一句：“……狗屁的悬壶济世，白瞎你一身好医术，只会躲到这深山当懦夫！呵，你敢出来了？”
　　小孩穿着一袭白衫，手里握着剑，一脸瞧不起人的表情看着他。
　　无铭子觉得这小孩真有趣，逼着他拜了师，天天给他灌输当英雄不用去战场，深山里也能当英雄的思想，申子庸起初烦他要死，等他一大堆话讲完，只回他四个字：“狗屁不通！”
　　直到有一天，无铭子坐在门前自己做的摇椅上一晃一晃的喝着茶，看着蹲在地上认真辨认草药的申子庸说了一句：“小孩，你到底有真正琢磨过何为英雄吗？”
　　申子庸头也不抬回了句：“反正你不是。”
　　“嗯，我当然不是，英雄的下场有凡人好吗？”无铭子抬头看着屋前的青松，“上场杀敌赢了才是英雄，输了的还不如死了的。”
　　“不过，我能让你当英雄。”
　　“什么？”申子庸拿着草药打算到屋后晾晒，听他这么说转了身。
　　“悬壶济世啊！你学了医术就可以下山去救人了，救人不是英雄吗？民间英雄也是雄。”
　　“那你干嘛不去，躲这山里当野人。”申子庸翻了个白眼。
　　“野人呐，自有野人的好。”
　　这无铭子虽然说话颠三倒四的，但是经他这么一点，申子庸有了心思。

　　十七岁那年，申子庸学成下山前特地取了一壶上好的酒到无铭子房里和他面对面坐着。
　　“我这走之前来和你说说我将来的计划，你帮我记着，等十年后我回来，看我完成了多少。”申子庸给无铭子倒了碗酒。
　　“说来听听，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春秋大梦。”无铭子喝了口酒，眉头一皱：这死孩子又背着我偷买好酒。
　　申子庸听惯了他嘴里没一句好话，懒得计较。
　　“首先呢，我要天南地北到处都转转。”
　　你自固山中哪也不去，我偏要到处走。
　　“然后等玩够了，找个繁华的地方开个医馆。”
　　你不肯设庐济世，我偏要拿着你教的医术开医馆。
　　“最后收几个徒弟管理医馆，我就去云游济世。”
　　你骄傲自我无怜人之心，我偏要逢病人必救。
　　申子庸说完，下巴一抬，颇有当年在门口骂无铭子的样子。
　　无铭子放下酒碗，点了点头：“记着了，滚吧。”
　　申子庸拿起手边的剑起身走了，刚走到门口就被叫住：“诶，你下山后记得把今年的酒钱给春居楼啊，要不然我今年得下两次山。”
　　“记着了，我滚了。”申子庸潇洒的甩了甩手，走了。
　　死孩子，惯会跟他对着来，也不知道他到时候开医馆会不会给他留个字，前年教他解毒之法时，他还说为了报答他的倾囊相授以后开医馆取名时会给他留个字的。
　　无铭子端着酒碗望着窗外的青松，青松常青，世事却无常。

　　到了宝铭堂，大堂的小童带我们进了内堂。
　　申子庸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身旁桌案前的徒弟说着药方，徒弟写下，交与拿药的小童去抓药。
　　申子庸见我们入内，挥了挥手示意徒弟出去，并放下了隔帘。
　　“好久不见，久卿。”申子庸给我指了位子。
　　我与他的确是好久不见，上一回见还是三年前，我和袁牧刚成亲一年，他还没去云游。
　　那时袁牧和我准备要个孩子，便带着我来找申子庸开个补养身体的方子。
　　记得那时申子庸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啧啧几声。
　　“小屁孩儿也到要当娘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一年过去了……”
　　我和申子庸相识于我五岁，那时我还在江南，娘亲带我到市集买东西，每次来市集她都要自己去出一下，于是就照常将我放在一个茶肆拜托老板照看一下。
　　那天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导致我双手满是血痕，娘亲回来后看到吓得想骂我又心疼，只能装作狠戾的打了我两下。
　　这时从天峰山上学成来到江南游荡的申子庸正遇到了，替我诊断后，交代我娘亲抓了药敷上，每日一换，直到好了为止。
　　等我娘亲抓药回来后，他已经走了，娘亲问我人呢？
　　我说：“他拍拍我的头，手背在后面挥了挥，说‘不用谢’就走了。”
　　娘亲一脸若有所思带我回了家。
　　那时申子庸十七岁，长相习惯已经定型，以至于在京城看到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申子庸也记得我，他说我是他医治的第一个人。

　　“听卓妈说你嗓子坏了。”
　　我点点头。
　　“能发出声音吗？”
　　我还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申子庸从桌案上拿了纸笔给我，让我用字与他对话。
　　「如果想要发出声音，嗓子就会非常疼，撕裂一般的疼，我已经很久没出过声了，所以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声。」
　　“张嘴。”
　　我张开嘴，往外伸舌头，好让他看清我的喉咙。
　　“的确是撕裂，很严重。你试着发出一个音。”
　　我试着喉部用力，刚一用力，那种疼痛就让我止不住的流泪，看的锦瑶也跟着流泪。
　　“啊……”
　　“嗯，还没彻底废掉，多练练还是可以说话的，就是音色会不悦耳，沙哑破碎。”
　　「没关系，不用当真的哑巴就行。」
　　“小姐……”
　　我拍拍锦瑶的手，让她别难过。
　　“我给你开个方子，每日喝着，不要断，能缓解你发声时的疼痛。不过也只能缓解疼痛，你喉部的伤太严重，没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好，这样就很好了，谢谢。」
　　申子庸将药方给锦瑶，让她去大堂抓药。
　　锦瑶走后，申子庸收起了大夫的架势，像一个好友一样，皱着眉头。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入狱，嗓子怎么毁的。”
　　入狱之事其实他知道，我只需告诉他我嗓子毁了的原因。
　　「天牢，能活着出来已是万幸。虽然我在牢中不需要问刑，但是那从刑讯间日日传来的咒骂惨叫，从我面前拖过的一具具翻肉见骨的躯体，成群吃人肉的老鼠和暗无天日不知日子时辰的潮湿霉臭的牢房，每日都在逼我崩溃。我的恐惧痛苦无处宣泄，只能缩在角落尖叫，叫到喉部出血、哭到眼睛出血，没在牢中自行了断也是我怕死。」
　　“久卿……”申子庸眉头越皱越紧。
　　我只能对他笑笑，告诉他我没事，挺过来了，现在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
　　“袁牧知道吗？”
　　摇摇头，他不需要知道，我在牢中会经历的他早有数。
　　“他真娶了陌云暖？”
　　点点头，其实我该替袁牧说句话，说一下当年的情形，可是一想袁牧现在过得挺顺遂的，并没有难处，也就作罢。
　　“久卿，生在官家，身不由己，你们都一样。但是作为朋友，我希望你像从前一样快乐，为自己活一次。”
　　我抬起头，对着他感谢的笑，这偌大的上京城，还有人让我为自己活，真好。

　　出了宝铭堂，锦瑶馋北街的桂花酥。想着快到午膳时间了，在狱中的前几个月总是会念起望江楼的吃食，如今府内之事我也不再经手，空闲下来，随意分配的时间便多了，就带着锦瑶绕去了北街。
　　北街横贯皇宫南墙之外，虽不及其他街市热闹，但因为靠近皇宫，来往的都是各国使臣和各族达官显贵，街面上的商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所能经营。
　　天子脚下便是如此等级分明，更遑论其他辖地，大周朝建都以来，总是这样，权势压人。
　　锦瑶捧着刚买的桂花酥递了一块喂我，问我：“甜吗？”
　　我笑着点点头，挺甜的。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该吃午饭了，回府吗。”
　　我拉过锦瑶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前方的招牌，告诉她，去那。
　　我只看见锦瑶眼里的疑惑被光亮所覆盖，咽下嘴里的桂花酥，有些迫不及待的点头：“小姐，走走走！小姐不在的时候锦瑶可是馋这望江楼的吃食很……”
　　我听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然后急忙转头看向我，像只惊慌的兔子，我没忍住笑。
　　我就这么带着笑意看到了袁牧，身着墨色的长袍，白玉镶嵌的腰带，配着一块方形玉佩，玉佩上方绣着精致的图样，站立在不远处看着我。
　　听吴妈说自他回京，便日日入宫，有时在宫内用膳，很晚才回府。四个月前与匈奴一战，虽胜，却也损兵折将，在凉城休整了四个月才班师回朝。
　　看他一身装扮，想也是刚从宫里出来。我朝他走去。
　　锦瑶唤了声：“姑爷。”
　　袁牧颔首，问道：“要去哪？快要饭点了。”
　　“小姐想在望江楼用午饭。”
　　袁牧看着我，然后点点头，说：“好。”
　　转身带着元恩先进了望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