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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舍却东风祭海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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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至,廊前的海棠花开得正艳。
常棾合上面前的账本,为首的账房先生立刻道:“大少爷真是笃志好学,这么热的天,来人,快给大少爷上茶。”
下人捧了茶上来,常棾接了喝了一口,扫一眼案头堆得高高的几大摞账本,道:“丁先生,三年的账目都在这里了吗?”
丁先生道:“除了当铺那边的进出账目,府上其他生意的账本都在这里了。”
常棾点点头,温和道:“我随便看看,你们不用陪着,忙你们的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下人的声音“玦少爷”。接着门帘被掀开,沈清玦走了进来,见常棾,颇有些诧异,立刻堆了笑道:“表哥怎么也在这?”
常棾仍旧低着头翻着账本,淡淡道:“无事,随便看看。”
沈清玦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表哥看什么呢?哪里的账目错了?姑父让你来查账的?”
常棾抬头,沈清玦立刻躲开他的目光,心虚地道:“我就随便问问,表哥忙着我就不打扰了。丁先生,把去年三、四月份的账本都给我找出来,姑父急着要的。”
丁先生为难地看着常棾,常棾道:“麻烦丁先生自己来找一下吧,我找起来要慢得多。”
丁先生闻言立刻上前,在常棾捡出来的一摞账本里挑出几本,恭恭敬敬地递给沈清玦,沈清玦并不接,他的小厮赶紧上前接了抱在怀里,主仆两个先后出了门。
当晚,常棾回到卧房,看了一天的账本,此刻他只觉得头晕眼花。洗了澡收拾停当便早早躺在榻上。
昨日沈氏对他说,那京兆府尹家的四小姐偷偷相看过他以后,心中欢喜,同意结亲。
常棾心中一阵烦闷,一时竟毫无睡意。想起今天看的账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知道季家和常家没有做过丝绸生意,他特意越过丝绸的账本不看,除了他早就发现的那几笔不寻常的银钱支出,并没有其他的发现,难道是季沄在故弄玄虚骗他吗?
越想越睡不着,他起身拿起墙上挂着的玉笛看了看,又挂上,这是初来常府时,沈清昱知道他喜欢笛子,特意花高价买了来送给他的,然而他总觉得这玉笛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并不喜欢。他从床榻一侧拿出以前常用的竹笛,用绢布细致地擦了擦,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那笛声勉强连贯,呜呜咽咽,在寂静的夜里,悲伤、惆怅之意尽显。
第二日午后,常棾正在廊下盯着颗落尽了花的海棠树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东风无情,吹落海棠无数。
残红肥绿,揉碎芳华追风舞。
落英终化绯泥,粉身碎骨,
恋慕东风有谁知?
四方小跑着过来,兴奋地道:“大少爷,有人求见,你猜是谁?”
常棾敛了神色,淡淡道:“我是不是纵得你们越发没规矩了,今日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自去府里管事处领罚。”
四方嬉笑着道:“大少爷饶了我吧,我说就是了,是沄少爷求见您。”
阳光透过枝叶空隙落在常棾身上、脸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有了颜色,再说话时语气仿佛也有了温度,他道:“人在哪里?送了拜帖还是人来了?”
四方高兴地道:“人来了,就一个人牵着马来的,正在府门外等着呢。”
常棾抬步欲走,又转身回来停住,道:“你去请他到我书房去。”
四方领命,欢喜着去了。
常棾匆匆回到书房,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帘被掀开又放下,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季沄一身风尘仆仆、鬓发微乱地站在他面前。
虽然分开不足两个月,常棾却觉得有好长时间未见了。
两人对视片刻,都没有说话。这无声的对视中,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掩不住的思念。
片刻后,季沄先开了口,他嘴角噙着笑,:“二叔安好。”
庭院里的花香随着门帘的一掀一合飘进室内,若有若无地绕在鼻端,窗上的绡纱遮不住浓好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散了一屋子。常棾不自觉地弯了嘴角:“沄少爷安好。”
得知季沄还没吃午饭,常棾立刻吩咐下人摆了饭,坐在一边陪着他吃完。
原来季家有一批货要送去京城附近的州府,季沄临时起意决定亲自押送过来。到了地方货还不曾卸完,他又快马加鞭地跑进京城里来,一路上饭也不曾好好吃过一口。
常棾:“你住在何处,可安排好了?”
季沄喝着茶:“卸货地点不在京城,不曾安排人在京城寻找住处,二叔可愿意收留我一夜?”
常棾:“自然。我叫人备了热水,你先在我房里沐浴,待那边房间收拾好了你再过去休息。”
常棾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打扫西厢房,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请大少爷示下,那位公子把小的们都赶出来了,已经半个时辰了,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小的们在门外叫他又不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小的们又不敢进去看。”
常棾只得回了卧房。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他打开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轻声唤了两声也没人应。常棾犹豫着走到屏风后,细微的呼吸声入耳,原来季沄泡在浴桶里睡着了,暗淡的光线中,他结实的臂膀露在水面上,皮肤因为热水的熏染泛着深红色。
常棾犹豫一瞬,慢慢走近轻声唤他。
季沄悠悠转醒,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清明,见到站在面前的常棾,又多了两分炙热,戏谑道:“二叔趁我洗澡时进来想做什么?”
常棾赧然,侧过身道:“你洗好了去榻上睡吧,别着凉了。”说着就要出去。
只听一阵水声,季沄突然站起身,伸手抓住常棾的衣袖用力一带,常棾被迫转身,重心不稳之下赶紧扶住浴桶边缘,尚未站稳,季沄一臂已经拦在他腰上,顺势吻了过来。温热的唇覆在他的嘴唇上,两人隔着桶壁贴在一起接吻。常棾身上穿着的高级绸缎裁制的华丽常服立刻湿了一大片,他腾出一只手要推开湿淋淋的季沄,反被季沄抓住手拉向一处,目标清晰而明确。
常棾如被烫到一般,连忙缩回手去。
季沄邪魅道:“二叔敢进来,就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
常棾只觉热气上涌,和那人如此亲密的接触让他既渴望又抗拒,他喘着气,目光似有悲戚,声音也微微发着抖:“季沄,我要定亲了。”
季沄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恭喜二叔。”他说,大步跨出浴桶,抱起常棾向床榻走去……
清晨,常棾坐在靠窗的矮榻上,远远看着四方给季沄束发。
收拾停当,四方默默退了出去,季沄走到常棾跟前,俯身一手支在榻上,目光一一扫过他左脸的红色小痣、含情的眼、微肿的唇,却并没有吻下去。
常棾没有躲,由着他打量。
季沄:“不必送我。”
常棾目光黯淡一瞬,轻声道:“路上小心。”
季沄低头,嘴唇在他耳垂上碰了碰,坚定又霸道地道:“我不准你成亲。”
常棾心头悸动,张了张嘴却只道:“母命难违。”
季沄意义不明地一笑,转身大步出了门。
第二日,季沄留宿在常棾卧房的事不出意外地传到常若愚耳朵里,他当即遣人叫来常棾,一通问询之后语重心长地道:“浦儿,你和季家人来往要有分寸,季老三我就不多说了,那季沄风流荒唐,自是不与我们相干,但他在商界是出了名的刁钻奸滑,你离开凉州三年多,怎的这三年多里不见他和你亲近?偏偏在你接管家里生意的时候他来献殷勤,可见此人见风使舵、别有用心。”
沈氏也道:“浦儿,你父亲说的没错,老话说‘无利不起早’,你需得小心他些才是。”
常棾并不反驳,或许父母说的没错,季沄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毕竟他以前也这么做过。但是都不重要了,因为他要成亲了,他下定决心,成亲之后不会再与他有瓜葛。
父母劝说再三,见常棾只安静地听着一声不吭,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常若愚叹了口气,道:“浦儿,你母亲已经找好了媒婆去府尹严老爷家提亲,待得合了八字,下了聘礼,选个黄道吉日早日完婚吧。”
常棾又想起季沄临走前那句让人“惊心动魄”的话:我不准你成亲!
真是霸道!真是不讲道理!
想到此他竟忍不住笑了笑。
沈氏见常棾笑着的脸,只道儿子钟意那府尹家的四小姐,心下暗喜,自觉给儿子选对了人。
六月初八,黄道吉日,万事大吉。常家正式下聘府尹严家,婚事定在三个月后。消息传开,商界轰动一时。
常府上下开始忙着置办婚礼。
四方边磨墨边偷偷拿眼瞟着常棾。常棾自顾提笔在纸上写道:
海棠祭
东风无情……
他的字并不十分好看,虽有型却有些绵软无力。
常棾终于道:“看我做什么?”
四方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道:“大少爷可是喜欢那府尹家的四小姐?”
常棾手下动作没停,缓缓道:“季沄在你身上使了多少银子?”
四方大惊,立即跪下道:“大少爷饶命,小的,小的……”
常棾搁了笔,把写了一半的纸团了扔掉,拿出锦帕擦拭手指上不小心染上的墨,淡淡道:“你原是季家的人,心里念着旧主原是应该,只是,万事记得本分,不可太过。”
四方哭哭唧唧地道:“大少爷明鉴,在季家的时候,小的也是跟着大少爷的人,从来不曾有二心,沄少爷……小的只是……”
常棾看了看白皙指上擦拭后仍留下的黑色印记,像是自言自语:“你需谨记,我成婚之后和他再无可能了。若你觉得离了常家,季家仍然是你的归宿,我这番话你只当没听见。”
四方立刻道:“小的记下了,小的心里眼里只有大少爷,这辈子都跟着大少爷,大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