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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沈从容(6) ...
2004年8月22日,七夕之夜。
我本以为这次party会在李谦他家宾馆开,谁知两家一合计,搬到了一艘游轮上。登船处铺了长长红毯,一众名流像参加颁奖晚会似的,盛装而行。
美酒佳肴与服务生都是出自那家宾馆,甜点自然都是我那家蛋糕店来供应。船头或坐或立着一个小型演奏团,送出柔和轻快的音乐。甲板上到处是穿着晚礼服的俊俏男女,香气层层叠叠,暖风熏得使人醉。
老爹本想领我去认识那些时尚杂志主编,被我挣脱了他的手一溜烟跑了。他也不勉强我,还自以为俏皮地对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土匪老爹就只能养出土匪闺女。
我坐在角落里吃蛋糕喝汽水,将那些时尚名流统统视而不见,只想在华衫丽影中寻我那黑色制服的军官——蓝修本该在这些服务生里边的,可不知为何我却遍寻不得。
喧嚣之声忽然静了下来,新人白朵立在了演奏团之前,准备唱几曲歌。
咦,她那纯净小天鹅的调调,怎会适合今夜氛围?我在心中质疑。
未料一开口,却是纯正的爵士之音,带了一点华贵的慵懒,唱那举世闻名的法语歌《玫瑰人生》。她沉静而立,并不去看旁人,倒颇有些大将风范。
静静听完这首歌,只觉得心也软了下来,我起立为她鼓掌。在众人掌声之中,白朵只淡淡道谢一句,便继续唱下一首,《乡村之路带我回家》,依然是一副爵士调调。我遥遥望着她,不知为何竟想起蓝修坐在路边弹吉他的样子,一般的敛眉垂首,一般的旁若无人,一般的若有所思,一般的落落寡欢。
她唱完一个段落,乐队为她间奏,恰在此时她抬眼扫过众人,也不知看见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我顺着她的目光向游轮一处角落里看,那里只有一个服务生在整理新送来的红酒。再回头看白朵,她又复沉浸在自己歌声中了。
第二首完毕,她侧身向乐队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改变了本来要唱的曲目。当第一个音从吉他手指尖滑落,我心头一荡,是《文森特》。
白朵唱得很动情。
我向方才她注目的那个角落走去,一问之下,果然蓝修出现过,是从那家宾馆运送红酒而来。我立在原地,远远向船头迎风而立的白朵望,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白朵唱到“夏日里轻瞥一眼,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果然向我这里看过来。看见我,她面上掠过怔忡之色。
我一扭头,沿着船舱内运送物资的通道,奔跑起来。
“容容!”身后一声低喊。
我回头,却是沈辽哥。
“你去哪里?”他面上略有责怪,浓眉深目在阴影之下,“稍后会有一个正式发布会,叔叔要宣布给你的股份。”
股份?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我退后几步,摇了摇头,“沈辽哥,你帮我挡一挡……我必须走,我……”
我望着他,他面上神色渐渐软下去,终究道,“你去吧。”
我笑着挥了挥手,“我今晚去许泽那里睡,让老爹不要担心!”
他点一点头。
一直走出很远,我左脚已然踏上舱口的红地毯,耳边却恍惚飘来一声叹息,“容容,明天随叔叔回家吧。”
沿着红地毯跑到了尽头,我并未瞧见蓝修身影。耳边却响起那日许泽问我的话——你跟他,可能么?
那曲《文森特》已唱到尾声,黯然的歌声自游轮上遥遥而来,我回转身,正看见老爹立在船沿,似乎正远远看着我。
老爹年近五十,眼角嘴边都已有了纹路,一双眼睛却常令我觉得年轻而亲切,因而在他面前越发肆无忌惮。然而这一次,我并不能真切看见他眼底阴影,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却感受到他的怒意。
游轮上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人声。我站在黑漆漆的夜里,冷风一吹,结结实实清醒了一次——老爹不会同意我现在的任性。恰在此时,我嗅到一阵汽车尾气,正觉胸口一阵恶心,一抬头却见到蓝修开着一辆货车在我面前缓缓而过。
车子刚刚发动,速度并不是很快。他的侧面,就这样一点一点掠过我眼前。
“蓝修。”我听见自己低低喊了一声。
在汽车引擎的声音里,他原本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何,他忽然向我这边看过来。
我一个激灵,但觉心中亮过一道闪电。“蓝修!”我追着车子,大声喊他。
他将车子停下,为我开了车门,脸上是不知情的笑容,“原来你也参加了这晚宴。”
老爹的目光灼烧在我后背,我眼眶一热,眼泪便落下来,“蓝修,带我走吧。”
“怎么了?”他怔怔看着我。
我坐进去,“我明天要离开上海了。”
他一愣,继而笑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我瞪他,“你笑得很勉强。”
他静默片刻,忽然开动了车子,“小爷想去哪里?”
我还没来得及擦掉眼泪,便一下子笑出来,“我说去哪里,你就去么?”
蓝修点一点头。
“那你的工作呢?”我指一指货车尾巴,“你是不是还要回宾馆?”
他不回答,仍是问我,“想去哪里?”
我望着车窗外后退的街灯,一下子又累又失落,只有轻轻摇头,“不知道,开去哪里就是哪里吧。”
蓝修将头顶的冷气关上,而后拧开了车上广播。车子开了很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繁华渐渐远去,路旁已是最寻常不过的民宅,行人越发稀少,最后竟瞧不见一丝人烟——这是在哪里?我没有问他。
广播里的歌声变幻万千,男男女女,或欢喜或阴郁,轮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蓝修忽然“啪”一声关掉了广播。
那是白朵的声音。
我静静看着蓝修,原本想要问的话,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后面有车子一直跟着。”他忽然说。
我跪在座位之上,抱着椅背向车后看,是熟悉的车牌,“怎么甩掉?”
“你明天几点走?不耽误赶车么?”蓝修见我瞪他,微微一笑,改口道,“好,奉陪到底。下车!”他猛一个刹车,自己打开车门便跳了下去。我一愣,却见他已绕过车头,在外敲我的车窗,“快下来——”
我推开车门,学他一下跳下去,未料那低跟小皮鞋不争气,落地时狠狠拐了我一下,痛得我龇牙咧嘴。
“扭到脚了?”蓝修想要俯身,被我一把拉起来,“快走!他们下了车!”
蓝修向后面的车子一望,也变了神色,嘱咐我忍一忍,便拉起我向路旁弄堂里跑。仍是很黑很黑的夜里,我依稀看见蓝修清峻的背影。脚踝处的剧痛,抵不过手上传来的绵绵体温。
蓝修领着我在弄堂里自由穿行,似乎对这一带很是熟悉。一片静谧里,我似乎能听见身后的追逐。这个时候,蓝修忽然停下脚步。
我催他,他却立住不动。此刻已是跑到一处小河边,再走几步,便可踏上那弯曲的拱桥。他忽然拉着我,向桥边深草丛中走。
难道要趴到草里去躲一躲?我吓一跳,直觉向后退。他转身,向我指一指桥下,“别怕,我小时候经常去。”
去哪里?我没有来得及问。
蓝修走到桥边,扒开浓密草丛,也不知怎的,一下便跨越脚下河水,窜进了桥洞。我立在原地目瞪口呆,看他在桥洞中向我招手,“过来!”
这真是刺激得要命!
我发了疯,也不顾脚上疼痛,将手递给蓝修拉着,自己连滚带爬地进了桥洞。桥洞很是狭窄,蓝修将我拉上去,两个人便只有猫在一处坐着。我捂住嘴巴,忍笑忍得痛苦,伸手便去掐蓝修胳膊。他猝不及防,“啊”一声喊了出来,我一惊,又立刻捂住他的嘴巴。
他在我头顶一捞,捞下一大把蜘蛛网来,又用另一只手替我擦去了脸上灰尘。
我还在兴奋,长这么大从未如此痛快过,哑着嗓子作仰天长笑状。蓝修靠过来,替我挡去了桥洞上的灰,暖暖的气息就在我耳边,“小癫子。”
我一愣,仰头看他,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又低声说了一句,“就不怕顶上的灰全掉到嘴巴里。”
我也不知今晚是发了什么癫。
兴许是今夜的风太过迤逦,兴许是黑云散去现出漫天繁星,正映在眼前的河水之上,兴许是因为蓝修在我身边,而我与他正并肩蜷在桥洞里。
手臂忽然一下刺痛。
“蚊子!”我惊得跳起来,一下撞在桥洞顶端的石板上,撞得一头一脸的灰,扑簌簌往下掉。都怪这露胳膊露腿的小礼服!我又“啪”一下拍在小腿上。
蓝修脱下他那宾馆制服套在我身上,自己只剩了一件黑色T恤,引蚊虫转移阵地。我低声问他还要躲多久,他将食指竖在唇上。
果然,头顶有脚步声。我吓一跳,真是懊恼至死,刚才弄那么大动静,聋子也要听见了!但是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夏夜蚊虫之声,一个劲儿在我耳边绕。
我松一口气,蓝修却道,“是故意走掉了。”
我想一想,笑了,“我沈辽哥从小就疼我的,当然要装作没看见啦。”
蓝修点一点头,作势要出桥洞,我一下拉住他的手,“哎哎,别走,这里多有意思。”
他回转头,河面星光正映在他脸上,秀眉深目,轮廓静好。
我笑了,“你长得真好看。”
他也笑了,仍是那一句,“小癫子。”
我说,“点歌么?”
他抖一抖发上的灰,又挥手赶蚊子,但终究没有扫我的兴,还是答应了我。
我指一指河面星光,他笑了,“你很喜欢这首歌?”见我点头,他就静静坐在我身边,真的开始唱。因是在桥洞里,蓝修唱得空旷有回声,叹息一般的音调,随着夏夜河面上的星空慢慢荡漾,而后随风拂过小河两旁的草木。
他唱完了,我便将中文歌词背给他听:
“那夜繁星点点,你在画板上涂抹着灰与蓝。
夏日里轻瞥一眼,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
暗影铺满群山,树木与水仙花点缀其间;
用雪原斑驳的色彩,捕捉着微风与料峭冬寒。
那夜繁星点点,鲜花盛放,火般绚烂;
紫幕轻垂,云舒云卷,都逃不过文森特湛蓝的双眼。
色彩变化万千,清晨琥珀色的谷田;
张张饱经风霜与苦痛的脸,在画家笔下渐渐舒展。
那夜繁星点点,空旷的大厅里画作高悬;
无名的墙上无框的肖像,用注视整个世界的双眼,把一切刻在心田。
就像你曾遇见的匆匆过客,褴褛的人身着破烂的衣衫。
血红玫瑰上银白的利刺,零落成泥、摧折寸断,散落于皑皑雪间。
我终于读懂了,你当时的肺腑之言。独醒于众人间的你是那么痛苦,你多想解开被禁锢者的系绊。可他们却充耳不闻,对你视若不见。也许,现在听还为时不晚……”
他望着我笑,“咦,会背诗的小癫子。”
“蓝修,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静静望着河水,忽然捡起脚边石块,一下扔了进去。
星空碎了。
他说,“我觉得活到老就是个奢望了。”
我不由得略微心酸,“要摆脱我了,是不是特别高兴?”
蓝修摇头,“认识你,我特别高兴。”
我心中一颤,“来,说几个理由让小爷乐呵乐呵。”
他淡淡道,“因为你真实。”
我忍住眼中泪水,“怎不说我脸皮厚?”
他却只说,“别哭。”
这就是“小癫子”的出处啦。
6、7两章节,送给橙诺。
好想放音乐啊,泪奔,感兴趣的筒子,可以搜索《vincent》,这首歌很有些年代了,有过很多个版本。不过俺本来放在文案上的,是王若琳的版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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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从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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