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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隔断(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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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道长】
苦木这女子平日看起来柔弱温顺,骨子里是头倔驴子脾气。让她下山这事儿一早跟她说起,竟然拖到现在,她待会儿再有什么借口,别怪老道我一棒子把她敲晕弄下山去。
老道我自五岁拜入三清门下,活了几十载到如今花甲之年,道法小有所成,开了六感,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听常人所不能听,稀奇古怪之事见过不少却也只限于人鬼二界。然而过去短短数月间,从上青云观遇到这位白道士开始,这天上人间地下就如开了三重门一般被他一个人牵引起来,一条不知是福是祸,是泽备苍生还是毁天灭地的通道就要开启,正如我现在的所做所为,对错与否我第一次失去了清晰的判断力。
鬼百要生了,这是白蔹告诉我的,我现在完全近不了鬼百的身,因为鬼百腹中的胎儿,随着出世之日渐近,那胎儿传递出来的强大的逆气我完全承受不住,更确切一点,我虽只是一介见识短浅的凡夫俗子,但那未出世孩子带来的绝对是一股前所未闻的邪恶的力量。我清楚非常,却做尽一切只为让这个恶过于善的孩子平安出世,一切似乎从带鬼百上青云观那天开始就已注定,我修道,但我修的是天道,仁道,人道,我相信命运让我留在青云观,要做一个见证,从今天开始,我要记录下我所见所闻的一切,因为我相信这个世间不会消失,我的见证一定会代代流传下去。
话说得好听,但我现在没有时间焚香写聊斋,因为我要去杀猪。不错,我是不杀生的,曾经。但我现在要准备杀,虽然只是一头,但它死了我至少可以给它念道净天地神咒送它一程,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可以在苦木母女离开前,用一头猪再为她们争取点时间,下山的时间。这话听起来有些跳跃,容我解释一下。我最后一次见到白道士和鬼百,是在三日前,那天傍晚鬼百挺着肚子在给白道士盛汤,白道士一如既往的在榻上打坐,夕阳西下,看不清面容,他让我即日跟苦木母子一并下山,一切他已打点好,从客栈都车夫事无巨细,我听得吃惊追问缘由,他没多说,只让我去看看墙外的桃花。青云观在八云山上,风和日丽的时候,从白里外的山下也能看见八云山顶那圈粉云一样的花海。但是现在别说花海,连花瓣也没有一片,仿佛在我不经意的一个瞬间,一片山的树,不只是桃树,所有的绿色的生机全都枯死了,只下剩枝枝丫丫的残骨。我没再追问,当即开始安排苦木母女离开,可是苦木不愿以各种缘由推脱。直到昨夜三更时分,夜夜皆有的鬼泣此起彼伏的叫了不到半刻,忽然戛然而止,就像一个正嘶吼的人被割破了喉咙,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渐渐散去。我开了六感,却感觉不到四周异样,因而却更加担心,于是出门察看,房门一开,一阵腥风居然迎面而来,奇怪我在屋内察觉不到半分,我手中捏了结印掠起,半空中举目下望,一片死寂,别说人界的活物,连鬼界的死魂都没有一只,唯一动着的,是白道士和鬼百屋里,烛火下印在纸窗上迅速蹿动的黑影。那间屋有多小我很清楚,那道黑影却是以翻江倒海的速度悄无声息的移动着,随之而来的,是飞蹿的血腥之气。我担心屋中两人,没作多想往那屋奔去,刚要接近却被一股力道重重反弹回来,结界,白蔹的结界,我知道青云观外有他的结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观内也多了一道,力量更强更霸道,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觉得背脊发凉,无论那黑影是什么东西,那是白蔹默许的,更不是吃素的,它吃荤,我忽然明白过来山上那些活物或许并不全是随着栖身的林木一并消失的,包括柴房里一并消失的母鸡和鸡仔。
于是次日五更曙光未现之时,我用了长年未用的疾行之术在两个时辰内从山下买回只山猪,买家抱怨说最近城中少了野味,一头小山猪卖了我十两。回观后我故意将山猪锁入柴房,终于说服苦木母女要带她们下山。然而我还是晚了一步,当我正费劲口舌阻止苦木去跟白蔹道别的时候,苦木忽然大叫不好往柴房奔去,然后我们隔着大开的柴房门,全身血液凝固的看到一条通体黑甲的巨蟒,几乎填满了整个柴房的身体,冰冷的金瞳,以及纠结数圈的蛇尾上露出的半只佩兰的小脚。
【苦木】
任何一个母亲看见自己几刻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此时被咬得只剩半只脚背的挂在半空中,她都会发疯。我觉得自己所有的血都哗的往脑门直冲,几乎要破顶而出。我脑子空白的就往那条缠着佩兰的怪物冲去,力道之大连旁边的杨道长也拉我不住。我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撞在怪物身上,却犹如撞在铜墙铁壁上,全身骨头震碎了一般的被重重弹回来。我挣扎着爬起来又要上前,这次我还没来得及动作那怪物已经口中吐着血一的红信子缠了过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最后看了眼蛇尾上的佩兰,闭眼受死。原来死不如想象中痛苦,只觉得轻飘飘的浮起来一般,我可怜的佩兰,但愿你死去的时候也跟娘一样不那么难受。
然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重重落在了坚硬的地上,背脊震得生疼,我拼命睁开眼睛,不是地狱天堂,这是青云观正堂外的大院!不远处地上躺着同样被摔得龇牙咧嘴的杨道长。而我旁边,是我的佩兰,佩兰!!我冲过去一把抱起昏睡的女儿,手忙脚乱的查看她全身,居然毫发无伤,还有气。铁钳一样的手掌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臂,耳边传来杨道长急促的声音,“苦木,咱们赶紧走!“
我清醒了几分,抬头一看,几丈开外的枯树下,一道高瘦的灰影正大袖翻飞,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捏着结印,白蔹!
“白蔹!!”我大叫!
白蔹身前是刚才几乎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柴房,房门紧闭,老木搭成的屋外缠绕着道道刺眼白光。他似是全然听不见我的叫声,周身光芒流转飞旋往前方罩去,只见那柴房仿佛变成一只越转越快越裹越紧的巨茧,和着院里的沙尘和老树下的枯叶漫天飞舞,我的视线越发模糊。
叶子刀一样的砸在我脸上,我来不及看清,杨道长已经沉着气把我和佩兰拖出数丈远。
“白蔹!!”我手中紧紧搂着佩兰,拼命的冲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大叫,“白蔹!!!”
沙尘,枯叶,发丝,眼泪,耳旁呼呼作响的风声,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杨道长拽着我和佩兰重重冲出青云观大门,杨道长大喝一声,手中捏了结印又将观门重重合上,然后身体一歪倒在观外石阶旁。
“杨道长。。。白蔹他。。。”我费力爬到杨道长身边,谁知他一把将我推开,“苦木!你失心疯了!!你为什么不走!!你看看你都对佩兰做了些什么?!!立刻马上,你给我滚下山!!”
是啊,佩兰,佩兰差点就死了!我果然是这世上最自私最不称职的母亲!“杨道长!!你呢?!咱们一起走!”
“你这时候管我!!!滚!!!滚!!!!”,杨道长口鼻中鲜血横流,冲我大吼到。
“好!!!我马上走!!你。。。你保重!”,我有些瑟瑟发抖,一把抹掉眼泪抱起佩兰头也不回的往山下狂奔。
身后继续传来杨道长的吼声,“记住了!!安平客栈,李姓车夫,北南郡~~~”
我一路抱着佩兰跑,八云山的石梯就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我的身体早就麻木了,我现在脑子里唯一想的就只有跑,没有过去未来,越远越好。
踏出八云山界限碑的那一刻,我终于再也使不出半分力的瘫倒在地上,风一吹,地上的沙尘扑了我满脸,渗进我的眼里,我却连眨一下眼睫毛的力气也没有了。四周安静,怀中孩子的心跳跟我的心跳声一样,急促却咚咚有力,沾在发丝上的枯叶无声无息落在眼前,模糊中我的瞳孔里印出叶上的两个小字,“珍重。”
不远处,一双黑锦官家皂靴往我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