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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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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迟从没想过,会在同一天三次和同一个人说“告辞”,按理说夜宵吃完了,也该散了吧?
转出巷口没几步,姜迟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出来!”姜迟忍无可忍道,“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吗?”
“没有,”钟灵川从后面的巷子绕出来,差点被巷口的竹篓绊到,“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在后面。”
这话听着真找打,姜迟威胁道:“再跟信不信我打你?”
“信,”钟灵川点头,反正被发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现在就打死我吧。”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姜迟真的想动手。
但眼前这人偏偏又一脸无辜,看见姜迟抬手,也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姜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把手放下了,无奈道:“你有什么毛病?大晚上你不睡觉,跟着我干嘛?”
钟灵川不答,反而问姜迟:“这么晚了,你要出城吗?城门早就关了。”
姜迟当然要出城,乱葬岗在城内还得了?至于那纸糊的破城门,能拦得住谁?
姜迟道:“我出不出城与你何干?”
“不何干,”钟灵川依旧是那不温不火的模样,“但城外不远处就是乱葬岗,此时已过子时,还是不去为妙。”
还用你说?老子去的就是乱葬岗。
姜迟道:“那我若是非去不可呢?”
钟灵川不假思索道:“我和你一起去。”
姜迟挑眉道:“现在不怕了?”
钟灵川道:“我本来就不怕。”
“放屁!”姜迟瞪他一眼,“你不怕你今晚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屁股后头干什么?我屁股上有花儿?”
钟灵川竟然伸脖子往姜迟身后瞄了一眼,如实答道:“好像没有花。”
姜迟自认脾气不错,那点火气全被钟灵川勾出来了,他咬牙道:“再跟着我就把你屁股打开花。”
“那你现在打吧,打完我们一起去。”
钟灵川说走到旁边的水缸上,在他要趴上去之前,姜迟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把拽过他的衣襟,把他拉到面前来。
那张写满无辜的俊脸,眉毛向下撇,睫毛一眨一眨的,眼睛里带着顺从和委屈,有点可怜兮兮的。
总结一句:长得很好看,看了很降火。
姜迟放开钟灵川,推了他一把,无可奈何道:“行了,那走吧,正好我缺个苦力。”
青石县地偏,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塞,守卫没有危机意识,白天站岗摸鱼,晚上守夜钓鱼,两人没费多大事就躲开了守卫,从城墙翻到了城外。
向西走了二里地,姜迟停住脚步:“应该就是这儿了。”
钟灵川四下看了看,道:“这里有死气。”
“废话,我难道看不见那么大个坟包?”姜迟从腰间解下一把铲子,丢在地上:“来,挖吧。”
钟灵川一愣:“挖什么?”
“挖坟啊,”姜迟道,“不是说了叫你来做苦力?”
钟灵川认命地捡起铁铲,开始一点一点把土挖开。
挖了没多久,就露出了一个黑色的棺材板。
钟灵川埋头又挖了一会儿,棺材完全露了出来。
姜迟走上前,把棺材揭开一点点,往里看了一眼,看见了水红色的衣裙,里面的人生前应该是个年轻姑娘。
这应该就是红弦了。
姜迟把棺材盖好,对钟灵川道:“抬得起来么?”
钟灵川掂了掂重量,点点头。
姜迟道:“好,那抬起来走吧。”
钟灵川任劳任怨地把棺材抬起来,跟在他后面。
刚走了几步,姜迟转身,走到钟灵川旁边,抬起一边棺材,分去一半重量,“一人一边。”
感觉到手里的重量,姜迟忍不住问道:“这么重,我让你抬你就抬?前面还有好一段路,你胳膊不要了?”
钟灵川问:“我要是不抬,你是不是就不让我跟着了?”
姜迟白他一眼:“我不让你跟你就不跟了?”
钟灵川抬着棺材在后面走,没吭声。
快到乱葬岗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白肚,隐隐可见后山的轮廓。
姜迟打算先将红弦放下,然后再去乱葬岗找紫袖,这期间钟灵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安静地跟在姜迟身后。
紫色衣裙找起来不难,只是时间久了,不太像样了,姜迟掏了一块银子,对身旁的人道:“钟道长,可否劳烦你进城买口棺材?”
钟灵川道:“那女鬼已经消散了,没有下葬的必要了。”
紫袖魂飞魄散,从此世上再无此人,没有来生,不入黄泉,又何来入土为安?
姜迟把水红色的绣帕拿出来,盖在了紫袖脸上,“尘归尘,土归土,人都走了,最后一点夙愿,总是该圆满些。”
钟灵川没再说什么,接了银子就走了。
待他走远,姜迟在旁边的土坡上坐下来,看了一眼前面的树林,喊了一声:“行了,出来吧。”
窸窣声过后,钱十五从林子里钻出来,还拽着个人,一身粗布袍,头上戴着头巾,手里还握着把破纸扇,身形瘦削,一看就四体不勤。
实际他还五谷不分。
“李书生,”姜迟扫了一眼,问道:“你昨日去哪儿了?”
李书生握着纸扇,眼睛到处乱看就是不看姜迟:“我昨日想去找些纸墨……”
姜迟打断他:“放屁,为了这点屁事你有胆子大白天进城?”
李书生被他一打断,更加紧张,说话也不利索了:“我、我……”
“你抖什么抖?大老爷们儿能不能硬气一点?”姜迟才说了两句话,便看见李书生腿肚子都在发抖,“你有胆子进城,没胆子跟我解释?你用骗钱十五的话骗我,你把我也当傻子?”
钱十五不知道怎么扯到他身上来了,惊地睁大眼睛,道:“大人,我不知道他是骗我的呀!”
姜迟点头:“我没怪你。”
李书生这会儿把舌头捋直了,他赶紧解释道:“我绝无此意!大人绝非愚笨之人,怎会和钱十五一样?”
钱十五终于听出不对劲儿来了:“你们是不是在骂我?”
不过此时没有人理他。
姜迟盯着李书生,道:“少拍马屁,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李书生不敢再瞒,只好小声地老实交代:“昨日秋闱放榜了。”
“秋闱?那跟你有什么关系?”秋闱便是乡试,考中了就是举人,但李书生死后跟活着一样弱不禁风,只是个无形无体的野鬼,旁人根本看不见他,他怎么参加秋闱?
“我、我前些日子附在一个秀才身上,替他执笔,参加了秋闱,”说到这里,李书生激动起来:“昨日我看了榜,是榜首……是第一名解元!”
“说你胆子小,真是小看你了……”姜迟简直想一巴掌把这楞头书生扇晕,“附身你也敢做?昨日青石县里那么多道士,那秀才身上沾了鬼气,万一被发现,你就被当成夺舍的恶鬼了!”
李书生一听变了脸色:“方才那个道士是来抓我的?”
姜迟道:“别这么看不起人,那好歹是个道士,若真是来抓你,你这会儿已经挂在他剑头上了。”
李书生松了口气,但还是有点不安,接着问道:“那他来乱葬岗做什么?”
姜迟反问:“怎么?只许你脑子有病?”
李书生没反驳,他展开手里的纸扇,盯着扇面上的字看,神情肃穆,嘴里还念念有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一开口,姜迟知道他又要掉书袋了,要是不制止他能从屈原念到李白,于是姜迟及时打断道:“说人话。”
“我好像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了,”李书生平常弱不禁风,风一吹就歪,这会儿昂首挺胸,倒是喊得很有气势:“我要和高秀才一起上京赶考,我要去参加春闱,我不是胸无点墨的庸才,我定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姜迟不置可否,抬了抬下巴:“你怎么去?附身跟着那个秀才去?走到一半估计就被道士除掉了。”
李书生愣了片刻,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姜迟眉心一跳:“怎么都来这一套?”
李书生跪着不想起来,但他实在没多少力气,被姜迟一拽给拽起来了。
“有屁就放,”眼看那两条麻杆腿弯来拐去又想跪,姜迟道:“再跪就把你腿打断,等你爬到京城,正好能看见新科状元游街。”
李书生一听,马上站直了,但支支吾吾半天没崩出一个屁来。
李书生脸上藏不住事,姜迟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正好我去京城办点事,把你塞在酒葫芦里顺道捎过去。”
“大人,您就是活菩萨,大善人,佛祖转世,仙人下凡,”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李书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下辈子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下辈子你好好过,长命百岁就行了,我可不想在这里再碰见你。”姜迟不知道为何人死了还会流鼻涕,他看见李书生那条鼻涕甩开甩去,心里发怵,“你不是要考进士吗?到时候进京面圣,国之栋梁在金銮殿上这么涕泗横流,不合适吧?”
李书生深以为然,他站直身,猛一抬头,姜迟大叫:“别吸!”
李书生顿住,愣愣地看过来。
姜迟递颤抖地过来一张手帕,指着那条不上不下的鼻涕:“擦掉,别吸。”
李书生拿着手帕,一边哭,一边被钱十五拽着去乱葬岗找书温习了,一些穷苦书生死了没人收尸,被丢到乱葬岗里,身上没有一文钱,却往往揣着半卷手抄的书,李书生见到了就会把书捡起来收好。
等了没多久,钟灵川扛着个空棺材回来了。
姜迟把那张红色的绣帕盖在紫袖脸上,让她躺进了棺材里,和红弦在一块鲜花簇拥的草地下长眠。
钟灵川找了两块木板做碑,分别刻上了她们俩的名字。
姜迟盯着碑上的字看了一会儿,道:“字很漂亮。”
铁画银钩,笔力很足,碑文大多很端正,但钟灵川的字并不死板,平白了多了点生气。
钟灵川听他夸自己,显得很高兴,道:“我的字是我小师叔教的,他给我抄过一本《道德经》,我照着他的字练。”
说到这里,他显得有点沮丧:“但我天资愚钝,无论怎么练,总是无法和他一样。”
“也不一定非要一样,你写出自己的风格,这样才好。”姜迟道,“笔力入木三分,能看得出来下了不少功夫。”
钟灵川刚弯起眼睛,听到姜迟的下一句话,笑意又收进去了。
只听姜迟道:“今日多谢钟道长仗义相助,既然事了,我们就此别过。”
不过奇怪的是,这回钟灵川虽然看着依旧不大情愿,但没多说什么,掏出一个钱袋,把买棺材多出来的钱还给姜迟,说了一句“保重”就走了。
虽然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大概希望姜迟能开口挽留他——这自然不可能,于是他只能失落地走了。
他走后,姜迟仍站在碑前,目光却没有落在碑文上,反而看向嶙峋的山石,山石间有一条小道通往乱葬岗外,钟灵川就是顺着这条路走的。
“大人,没关系,有缘会再见的。”
“我跟他能有什么缘分?有也是孽缘。”姜迟只是想到这么个年轻的道士,不仅胆子小、不能打,还容易轻信旁人,如何能一个人下山捉鬼?
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这一回钟灵川能跟着姜迟,以后无人照应,他迟早要自己面对,何况他还是个道士,姜迟本来也不该多管。
管这一回,便全了这相逢之缘,从此以后,仍旧桥归桥,路归路。
姜迟转头,见钱十五从后面的树林探出一个头来,便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钱十五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道:“书生说我把血滴在书上,字都看不清了,让我走。”
姜迟想起李书生嗜书如命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道:“说不定他真的能考个状元。”
可惜李书生因为答卷上的字超出了答题的位置,被判为“越幅”,差点人头落地,后来虽然保住了命,却终身不得再考,最后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