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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京城路远,姜迟当下便要出发,走的时候枝头刚开始有几片落叶,等到达京城,已是遍地金黄。

      春华秋实,天地间的一切有自己固定的轨迹,万物都遵循着亘古不变的规律。

      谁也不能违背。

      姜迟难得有点伤春悲秋,不过一入城,就被眼前的繁华之景冲得一干二净了。

      今日正好是大皇子二十岁的生辰,京城专门举办了灯会,与民同庆。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火树银花、玉壶光转,处处张灯结彩,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看花了眼,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正是姜迟来此的目的,他在那乱葬岗里待得太久了,还未曾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从前以为得过且过的日子并无不妥,直到看到那一双浅色的眼眸。

      他方知,原来天地间,还有这样一抹色彩。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李书生一边摇着手里的折扇,一边摇头晃脑地念道:“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注)

      “你想回葫芦里就直说。”姜迟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纸扇,作势要打他。

      李书生立即双手抱头:“别别别,别打!”

      李书生鬼力很弱,即使在晚上也难现形,一般人看不见他,好在夜市上人多,没人注意那把凭空乱飞的纸扇。

      “来京城是我一生的夙愿,活着的时候没能实现,如今成了孤魂野鬼,没想到还有这一天,“李书生依旧穿着破袍子,背却直了起来,他放下纸扇,感叹一声,没头没尾地讲起自己的生前事:“‘越幅’是忤逆,是大不敬,我从考场出来没几天就被抓进了牢里,关了三个月,终身不得再考……我娘急得病倒,榻前无人照料,躺在床上便咽了气。”

      李书生双手掩面,啜泣道:“我爹走得早,我们孤儿寡母日子很不好过,十年寒窗何其不易,我跟她说,娘,你儿子一定会出人头地,会把你接到京城,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们,不用再捡别人不要的菜叶糠皮,不会再挨饿受冻,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富贵无忧……我娘一辈子没离开过青石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终前连儿子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姜迟把手放在李书生肩上,无声地安慰他。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再没有比这句话感触更深的了。”李书生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在凹陷的眼窝里,有一双蓄着泪的眼睛,停在绚烂的灯火上不舍得移开,良久感叹一声:“真美啊,可惜我娘见不到了。”

      姜迟沉默了一会儿,趁没人注意,打了个响指,李书生突然感觉自己能在风中站稳了。

      “老板,我买个灯。”姜迟走到一个摊位前,拿起一盏孔明灯递给李书生,道:“放个灯吧,把你想说的话写在上面,让它带给你娘。”

      摊位老板正在一旁和人讨价还价,一听有生意做,赶紧转头,也没发现凭空多了个人,殷勤地把笔沾了墨,递给李书生。

      李书生接过笔,哭得不能自已,一边掉眼泪一边写。

      写完后,总算平复了一些,他抬头望着孔明灯缓缓上升,问道:“我娘能收到吗?”

      李书生的母亲故去三年了,或许已经转世投胎,据说孔明灯寄托着对故去之人的思念,至于能不能收到,姜迟也不知道。

      但此时他抬头望着那盏灯,火光越来越小,在夜空中摇曳着,像一颗星星。

      姜迟斩钉截铁道:“我说能就能。”

      放了灯要付钱,姜迟伸手去摸钱袋,手指触到铜钱堆里,感觉有一枚铜钱触感不太对劲,摸出来一看,这枚与众不同的铜钱上刻着“五铢”二字,还挂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和当日在春风楼门口,钟灵川手里那枚一模一样。

      姜迟的火气一下就蹿上来了。

      难怪那天钟灵川走得那么痛快,原来还留着这一手。

      姜迟站定,把手里的铜钱向前一抛。

      一条弧线自半空中划出,还没来得及落下,后面小吃摊里冲出一个人,几步上前,慌忙把铜钱接住,大喊:“不能扔!”

      “不能扔,你给我做什么?”姜迟看向眼前身穿青袍的人,微微眯起眼,“再有下次直接给你捏碎。”

      钟灵川小心地把铜钱收好,道:“你不让我跟着,我怕找不到你。”

      姜迟皱眉:“你找我干什么?你不是找赵若淳吗?”

      “我也在找他,”钟灵川点头,“不过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你有什么事?”没等他回答,姜迟又道:“算了,我问这干嘛,关我什么事,我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钟灵川一脸理所当然:“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跟着你就是我现在更重要的事。”

      多日不见,此人更欠打了。

      姜迟上下打量他一遍,道:“本来我不想动手,你不要逼我。”

      钟灵川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你要打我了?”

      姜迟咬牙:“这么吃惊做什么?你不觉得自己很欠打吗?”

      千方百计想办法跟着自己,他为何还能露出这样无辜的神情?

      钟灵川垂手站好,因为他比姜迟高半个头,还顺从地低下头:“那你打吧。”

      语气听着可怜兮兮的。

      姜迟抬起一只手,见他闭着眼没躲,又把手放下了。

      他心想我扇他一巴掌干嘛?哪有两个男人打架扇巴掌的?

      姜迟若真想打人,哪儿需要用手?

      等了半天没动静,凤眼睁开一条缝,钟灵川见姜迟站着没动,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气了?”

      姜迟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钟道长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钟灵川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姜迟显然并不信。

      钟灵川想了想,道:“你能不能别喊我道长?”

      还真提要求?

      姜迟道:“那喊你什么?钟仙人?”

      钟灵川迟疑了一下,才道:“就……喊我的名字吧。”

      “钟灵川?”

      “嗯。”

      姜迟喊完名字之后不开口了,钟灵川跟在后面问:“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胡搅蛮缠?我说了你也不听,你想跟就跟吧。”这人跟了一路,姜迟竟然毫无知觉,如此看来,他在春风楼的表现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

      反正赶也赶不走,与其让他在暗处放冷箭,还不如就放在眼前。

      姜迟拿出一吊钱付孔明灯的钱,懒得让老板找钱,看了看方才那把纸扇,顺手也买了,递给缩在自己身后的李书生,李书生畏缩着不敢上前,姜迟侧头对李书生道:“怕什么?我还在这儿呢,他要动手早就动手了,轮得到你躲吗?”

      李书生握着那把纸扇,飞速瞄了一眼钟灵川,那双凤眼看着姜迟的时候人畜无害,转过来看向他就立即冷了下来。

      鬼都忌惮道士,即使李书生之前从没遇过道士,此时也觉得胆寒。

      李书生哆嗦着扯了一下姜迟的袖子,姜迟转头看过去,那凤眼里的冷意又一下全没了,李书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人变脸也太快了吧?

      钟灵川笑盈盈地看着姜迟,问道:“旁边这位是?”

      姜迟让开一步,示意李书生介绍一下自己,李书生腿肚子打颤,磨蹭地向前挪了一步,作揖的手还有点抖:“在、在下李甲,青石县人。”

      “在下钟灵川,是个道士,”钟灵川还了一礼,盯着李书生看了一会儿,道:“我见阁下面色泛白,眼圈发青,双唇不见血色,身形瘦弱无力……”

      “已经死了三年了,”姜迟听不下去,道:“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我知道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开玩笑,李书生这么寻常的鬼,要是钟灵川都看不出来,还当什么道士?去街口给人算命都难混到饭吃。

      钟灵川温和地解释道:“我怕直言会冒犯这位兄台。”

      “看来钟道长是识礼之人,”姜迟听完微微一笑,“当然,如果你把手上抽了一半的剑收了,会更有说服力。”

      “抱歉,”钟灵川嘴上这么说,手却依旧握着剑柄,“但阁下毕竟是鬼,总得以防万一。”

      姜迟想起钟灵川在春风楼的表现,轻笑一声:“说得你有多大能耐似的。”

      “三位公子,还买不买东西?别挡在路口哇!”离他们几步之远的老板一边帮人挑孔明灯,一边冲他们喊。

      姜迟道:“知道那你剑厉害了,收了吧,这里都是人,咱们换个地方,别碍着人家做生意。”

      钟灵川听话地把剑收了,但并不挪步子,眼睛盯着李书生手里的纸扇看。

      李书生被他看得打冷颤,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知所措地捏着手里的扇子。

      “怎么了?你不打算跟着我了?”姜迟转头,欣慰道:“谢谢你,那我们走了。”

      钟灵川拉住他,没开口,眼睛却好像会说话,直直地盯着那把扇子看。

      “你想要扇子?那你去买一把。”姜迟向后面的摊位指了指,见钟灵川没动,姜迟又补了一句,“你去买,我在这里等你。”

      钟灵川看了一眼那摊位,又看了一眼姜迟。

      李书生察觉气氛不对,赶紧把纸扇双手奉上。

      “没带钱?”姜迟把李书生手里的纸扇递过去,“给你。”

      钟灵川轻轻摇了摇头:“那是你给他的。”

      姜迟道:“那我现在给你。”

      “不一样,你本来是要给他的。”钟灵川看向李书生,责备道:“他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这般轻易就给了旁人?”

      李书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敢不给吗?李书生欲哭无泪,他只是希望那把剑能挂在钟灵川腰间,而不是横在自己脖子上,这也有错吗?

      钟灵川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倔强,因为人高马大,站在路边总是被来往的人撞到,却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

      “服了你了,我再给你买一把成吗?”姜迟几步走到摊位前,回头问道:“要哪个?”

      钟灵川跟着他走过去,拿起左手边第三把,纸扇上题有欧阳修的一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花好月圆,怎么题这么一首诗?这个寓意不好,”姜迟瞟了一眼,拿起另一把展开:“换这个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好。”钟灵川点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孔明灯。

      他那一双眼睛忽闪忽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虽然没说话,但姜迟看明白了。

      罢了,也不差这几文钱,就当买个清净。

      付了钱,钟灵川高高兴兴地接过孔明灯,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整整一盏茶的时间,他都没抬起头,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满了孔明灯的纸面。

      姜迟扫了一眼,发现他写的都是人名,不同姓氏,有男有女。

      姜迟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朋友,他们是我的家人,我师父、师伯、师叔,还有同门的师兄师姐,”火光映在钟灵川眼底,他提笔很轻,落笔很小心,怕戳破了纸面,“二百一十三人,他们的名字,我都记着。”

      二百一十三人,相当于一个中等道观的人数了。

      姜迟微微蹙眉:“你师门……”

      钟灵川手不停笔,答道:“十年前遭了难,我还有一个师弟,不过后来改拜到别的道观了,如今只剩我和小师叔。”

      二百多人,只剩下三人,何止是遭了难?简直是灭门之灾。

      姜迟不知说什么好,见墨汁即将见底,便上前替他研墨。

      钟灵川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抖了抖纸面,舒了口气,弯起眼睛笑了:“最近有件天大的喜事,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开心的。”

      火光从字迹的缝隙里透出来,随着孔明灯缓缓上升,上面的字原来越小,很快便看不见了,只剩一个光点,在风中摇摆,仍义无反顾地向上。

      此时正是夜里灯会最绚烂的时刻,地上万家灯火,天上繁星璀璨。

      每每到这时,姜迟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这世上只要有牵挂,有想念的人,有想做的事,有想得到的东西,就有为之活下去的理由。

      那他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的过去是否也有人挂念,或者他也曾挂念过什么人?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不是羡慕,也不是懊恼,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有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快看天上的灯!”

      姜迟的思绪被人群的声音打断,他抬头,无数孔明灯载着人们的追念,汇入头顶的星海。

      身旁的钟灵川轻声也仰起头,口中哼着几句小调:“天上星,地上灯,河汉夜夜伴孤身,风也静,月也明,梦里何曾见故人……”

      在嘈杂的闹市之中,这几句极轻的语调,却分外清楚地落入了耳边。

      姜迟问:“是童谣吗?”

      “不知道,从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小师叔就会唱这个给我听。”钟灵川抬头向上望,眼睛里盛着星星点点的光,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还带着少年气。

      钟灵川轻柔的嗓音,把人群的喧闹声驱散,那首小调便印入了姜迟的脑海中。

      天上星,地上灯,河汉夜夜伴孤身;

      风也静,月也明,梦里何曾见故人。

      像从很远的山峦处,传来的一声林间小调,夜夜伴着月色飘入梦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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