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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不该说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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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藻本就没睡,城中的混乱起初让她一时间确实有些慌张,直到听到屋外的一些喊叫,她慢慢拼起了事实的真相。
西奎发兵要焚城了。
第一时间她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离开,可脚才方要迈出门又忽然顿住。
自己还能往哪里走呢?
她出不了这座城。
她垂下头,有些难过,还是走回院子,大爷送的那头羊羔子被拴在一角,她走过去,摸了摸羊头,有些抱歉:“本想着哪日放你去山里,如今没时间了,你自己走吧。”
她冲羊自言自语一番,小羊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用鼻子拱了拱她的手,曲藻被拱得痒,不忍笑了起来。
她解下绳索,轻轻拍了拍小羊的身侧,看它一跳一跳跑到门边了。
“走啊。”
然而那羊竟然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也不动了。
曲藻忽然有些恼,走上前,对着羊羔屁股打了一下:“走啊你!”
小羊被打了那一下,挺疼,有些怕了,咩咩叫着跳开了。
曲藻这才关了门,靠着门边的墙坐了下来。
自己是要被烧死在这里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会如此结束,不过那也总比被病痛折磨来得强,手肘处又有些痒了。
她捞起袖子,红疹比起昨日来面积又大了许多。
她本以为,得知生病的时候会感到恐惧,没想到更多却只是一种宿命感。
也是,原本她在十年前就该死了的。
就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一声巨响,她院中的门竟然破了……
她来不及扯下袖子,一抬头,对上霍西那双漂亮的眼睛,曲藻心跳一下就乱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进来拉了她的手就带着往门外走。
曲藻怔了一下才反应过甩着手将袖子撸了下来。
“你的脸……”那日她明明看到景秀掀了他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几乎没有一寸皮肤是好的,可今日看起来,何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不是没什么不同……
霍西脸色沉得吓人,鬓角处甚至有细小的汗珠,曲藻极少看他这副样子,刚开始忘了说话,直到被他拉出了门,整个人才彻底反应了过来。
“去哪啊?”她细声问了一句,不知是她真的声音太小被周遭的嘈杂掩盖了,还是他故意装没听见,于是她脚下用力,往后拖了拖。
四周到处都是火,虽说他现在已没有以前那么惧怕,可他还是免不了生理上的心跳加速,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想尽快带着她走。
他神经紧绷着,以往无论处于多惊险的情况下,他也很少这样,周围的吵闹声他根本听不清,耳朵像是被隔着一道墙,所有响动都模模糊糊。
直到他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反方向地用力,似要挣脱,他才止了往前冲的势头,回头看她。
曲藻费了很大力气从他手里脱出手腕。
“去哪啊?”她揉着手腕又问了一遍。
“离开这。”
曲藻眼神有些飘忽:“我不走。”
“这里危险。”
曲藻一下子犟起来:“危险我也不走。”
她何尝不知道危险,最开始她也慌乱,毕竟整座城,家家口口的,就她是独身一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找谁拿主意,然后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冷静的声音在她心底说:
还能走哪去?没家,没亲人,还有这一身病,走出去祸害别人吗?最后全身溃烂烂死在街头?
当把心底的希望都浇灭了,就不会再怕了。
她都做足了准备了,谁想他这时候冲进来,如同那日在那个尸坑里忽然出现的绳子,如同那日她在灯前崩溃大哭时的安慰,他总是这样,如同绝望里的一缕光,再黑再暗,他总能带给她一种希望。
“为什么?”
霍西不懂,到这个时候他也没发现曲藻的不对劲,他一心想拉她出这个地方,想让她活下去,再好好生活。
曲藻低头看自己裙摆,直到她把眼泪憋回去了,才重新抬起头:“我有话想跟你说。”
霍西耐住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上前一步又要拉她:“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
曲藻反是后退避开了。
他们所在的这条街虽然也有来来往往的人,但毕竟不如城中人流聚集之地,这条街相对来说还算得上安静。
曲藻望着霍西那双眼睛,心里忽然沉静了下来。
“我喜欢你。”
她突然开口,就这一句一下在霍西脑子里炸开。
他喉结翻动,看着风吹过她耳边的碎发,看她带笑的眼睛微微红着。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如果死之前有什么事她一定很想做的话,就是告诉他她的心意。
其实她知道这一直是霍西所避之不及的东西,这东西就像是一道纸窗横膈在两人之间,纸窗一旦破了,他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她了。
他们是不该有交集的人。
霍西盯着她没有说话,良久,他侧过头去,喉咙里滚出笑声。
“你喜欢我什么啊?”
他的笑容让曲藻感到内心刺痛,可她仍然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和你呆在一起让我觉得很舒服,和你说话我就觉得很满足。你走之后我总是想起你,真是很奇怪了,连我母亲我都没有那么时常的想起,可我却总想起你,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都想记下来,等再遇见你了,都一并分享给你。”
“我从别人那里听了很多你的事情,还有好多坊间传闻,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我也告诉过自己算了吧,可是心里总是忍不住有个声音说,万一呢?”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腔:“万一你是有什么原因呢?那日再遇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欢喜,欢喜到这些所有纠结担忧都消失了,一心只有一个想法,你终于又回来了,我又可以见到你同你说话了……”
这层纸窗终于被曲藻捅破了。
霍西凝视着她,她其实是个喜欢藏匿感情的人,但她偏偏又不擅此道,她的感情一直袒露在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其实他很早就知道,所以他才选择离开。
那样的情感他之前不是没有经历过,若说他唯一的优点就在于这副皮囊确实很讨女人喜欢,所以当他在她眼中看到一样的情感时,他就觉得莫名的烦躁。
他也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就是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你根本不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朝她大步走近,周身的气焰如那不远处的火一般炙热:“你真是,太过单纯,我在湖城装一个好人,你就信了啊?”
他举起手凑到她眼前:“这双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我自己都数不清,七岁我就杀人了,我第一个杀的人是我亲娘,接着是我的同门师兄妹,好多人啊,还有很多人我连他们名字都不知道……哦对了,你有一个弟弟叫阿星是吧?”
曲藻忽然抖了一下。
他顾不得她的退缩,继续逼着她:“景秀难道没告诉你吗?他也是我弄死的。”
他那双异瞳里闪着冷酷的光,和之前那个懒懒散散什么都无所谓的他宛如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你不该对我抱有感情,如果一定要有,那只能是仇恨。”
曲藻一直在逃避的事被他血淋淋撕扯开摊在眼前,她压不住他的气势,摇摇晃晃朝后退了好几步。
“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坊间传闻?说得没错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六亲不认,无恶不作,穷凶恶极,如此以来,你还能说得出口喜欢?”
“你就不怕,或许哪日,你的命也没了?”
他忽然轻声问她,和以前他唤她“阿藻”时一样轻柔,他像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疯子。
可是好奇怪,即便如此,曲藻也并不感到丝毫害怕,她忽然回忆起了两人最初见面的时候,他那带笑的嗓音说那句“放心吧,不杀你”
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笑容叫霍西瞬间变了脸色,也叫他心里的痛更为明显。
曲藻身后的不远处不知是哪里起了火还是那些士兵的火把,火焰跳动,给她整个人都镀了一层柔光。
她哑着声音说:“小的时候,有一个人教过我,这世间的人事物都是复杂的,没有哪一个会只有单一的一个面,所以不要轻易地去下结论评价一个人,你不是他,你没有经历他经历过的东西,你不会明白他的选择,你也没资格去论他的好坏,好坏都是相对的。”
“像我父亲,从小他没怎么管过我,也没尽过什么父亲的义务,我不喜欢他,可是百姓爱戴他,学生尊敬他以他为榜样,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还有当今的圣上,仅凭他的一句话,诛了曲家、童家上百口人,你说他可恶吗?我是不是该不该恨他?”
“这个世上,本来就不存在一件坏事也没做过的好人,也不存在一件善事没做过的坏人,好坏要怎么论呢,只能说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如果这些都要去执拗恨着,那我还要如何活下去?”
她脑中回想起梅夫人对她说过的话——
爱情它摆在那里,无关对错黑白,藏不住也控制不了。
曲藻双手交叠在后,她忍着胸腔里的翻腾,十分平静地接着说道:“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经历,所以不能评价你,你说你杀人如麻,这也许是事实,可在我亲眼看到的,只是你对我的好,在我有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我有危的时候护我周全,在我眼里,你没有杀过人,没有骗过人,没有偷过东西,没有对谁凶过,总是心软应下许多承诺,无论我怎么想,你留给我的都是很好的一面。”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道:
“或许我是疯了吧,但是,我喜欢你。”
霍西望着几步远的她,怔怔说不出话,她逆着火光的身影一下将他拉回了一年前。
那场火海里,她乌黑的发和清亮的眼。
还有她拉着他手的温暖和潮湿,狠狠撞进他心间。
撞得他心底的泛起的疼痛如浪涌,一下又一下打得他痛苦难受。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回应什么,只是它们压在我心底很久了,最后了,总想说出来而已。”
这是曲藻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在她转身进屋时,后悔铺天盖地朝他涌来。
他忽然明白,那是她埋在心底好些个日夜的感情,可他因着对自己的失望,对感情的自卑,变得像个幼稚的孩童,他将他最不堪的那一面撕破给她看,一面想看她放弃,一面又抱着一丝期冀……
他明明见不得她哭的,为何自己还要这样幼稚地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