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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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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冬,是没有雪的。
它只有秋天的萧瑟,又将寒气塞进了青山的皮囊、人骨髓的罅隙,使景枯黄、残败,人着凉、生出苦痛。
这时候它格外慷慨,把阴冷给予了每一种存在的生命。
沈南霜不喜欢冬天。
关于凛寒,她曾和友人一起走访过北方万里的雪原,见过那冰白世界里孤独的静默,仿佛亘古至今,岁月悄然凝结了一般;而传说,人的灵魂在这里能得到永生。她还去过一个很小的地方,与南国相比,不过是弹丸。
但那处名为“树渡”的最南之地,却与雪原有别。即使在冬天,那儿也仍是春风脉脉。
那地的人们不重金玉,脸上也常带着活泼的笑意。他们善良,救了当时濒临死境的她。
所以沈南霜至今还记得那段短暂的时日。
自己时常倚坐在门槛近处,看着载歌载舞、相携欢笑的人们,一出神就是小半天。
她轻轻一抬手,竟有一只白翅的绢粉蝶翩翩掠过她的指尖。
因为树渡长满奇花,到处都充斥着杂糅的香味。铺地的鲜花会引来蹁跹的蜂蝶,她就看着这一幕,慢慢恢复了伤体。
她记得,那里的天比她见过的蓝宝石更透澈,云像是珍奇的轻纱一般柔软。
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样温暖的冬。
她后来一直活在南廷彻骨的冰冷中。
对于南国的记忆除了冬天之外,刻骨的就只有一座山了。
折春这座山,名是秦满儿取的,没有典故,却胜在意趣。
它原本藏在群青的最深处,是方外之地。
只因被秦满儿见着了那处长林丰草、禽鸟珍奇,才要将此地的春意尽数攀折——阿蛮是个霸道的性子,能入她眼的东西非得要尽,也要最好的。
她将这里圈了起来,就一定会在山上打下她的烙印。
高且深的连山被云雾遮蔽着,在山阴之处,有一池深潭,自上而下向崖壁倾泻,仿佛江河倒入的一般。
飞瀑奔涌,直直坠到了崖底,因有了这股水汽的氤氲,这里诞生出一片密林。其间怪石丛生,奇葩异株皆盛。
这里的雾气本就经年不化,秦满儿来了之后,就更是毒物疯长。
她最喜欢的是这座山山南处开的一种尖细矮小、藏有剧毒的红花。
在春天的时候,能开满一整座山。而秋天的时候,会结出果子,拿手一挤,就累累赘赘的爆出甜浆。
之后秦满儿在山腰定了居。
细听,细听,她给小院题的名是“细听”,只为细听风涛。
她二人在一起时常相携纵马,结伴驰骋。
那有一件过往,不得不提了。
那是两年前,沈南霜得了一头神俊异常的猛禽,名唤“金银奴”。
才不过将将驯顺,连她喉颈处被抓得入骨的伤都还未痊愈便带出来供秦满儿玩赏。这北地的小蛮子素来就爱这些凶悍的禽兽,金银奴又是长于长天之下,受过乌拉珠山顶的风雪,它一展翼,南国的风竟有些拘不住它——
“阿蛮要是喜欢,我为你抓一头三年龙来,你亲自熬。”
看着她的笑,沈南霜这般说道。
她那时的伤才结痂,牵扯一下都会痛,但她偏过头去看秦满儿,那偏过去的目光只看她。
秦满儿又笑起来,她说:“我只是很久没有见过北地的海东青了。瞧,它身上还有风雪的气息。”
沈南霜终于抬头了,她倒骑骕骦,嘴里含着一根野草的长茎。那是秦满儿让她尝的,因她迟了与她的会面。
根被她咬得散开了,她尝到那股混着泥草的滋味;她望着金银奴,看着它高飞盘旋,无拘无束,像一阵猛烈的风。
她抿唇,终于尝出了嘴里的味道。微有一点苦,又慢慢转成涩。像当时的世道一样,是不能说出口的那种苦涩。
秦满儿生于北地,爱草原上辽阔的奇景,也爱云轻雾柔的湖海。
她爱的就是热烈,就是与众不同。
这人那时偏头,对她说了句极不着调的话。
她说——“要是哪天我死了,若不能归葬春山,你就把我一把火烧了,撒在南地的风里,我喜欢这里的风”。
那时候她红衣裙、驾青骢。一双眼眸似寒星,中有一点却极清极明。
她那深邃的眉与眼都是弯弯的,她在笑着。
生死这样的大事,哪里能够轻易的挂在嘴边。
沈南霜又是怎么回答的?
有没有拿下野草,骂她一句不着调,还是回的一句“你一定比我活得长久”呢,她忘了。
时光是她没捧住的水,从她指缝流出去,她看不清涟漪了。
还有一件小事。
但那又好似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冥冥中的一种什么力量,促使她看了一眼,却记了很久。
沈南霜记得那也是个盛夏。
在细听别院、竹林深处,临近泉水旁的一间避暑纳凉的屋室中。
午后,凉席被冷水擦过一遍,她伏在竹夫人上小憩。倏然间睁开眼,所见是一片朦朦胧胧,有正好的日光自外头透竹窗穿来。
斑驳的光影、起伏不定的尘埃,还有一盆开在小几上,青叶鲜翠、白花流丽的萦绕着的淡淡的茉莉香。
凉席临着窗,她的目光掠过了一切,向着外面。
不远处飞瀑湍急,溅起的水粒像是碎金,又哗然落入水中。
那时有浓翠的青竹飘落,正正坠入涟漪之中。
她略微又收回了眼。
一旁那捧着药经细观的秦满儿正入了神,却还不忘为她打扇,只是风力微小,恍然若无。
那一时之间,炽白的日光在沈南霜的目中盛了,连带着秦满儿都有一种离世之感。
苦夏里聒噪的蝉鸣,被这片竹林尽数隔开。
灼热的骄阳愈发烫人,而冰镇的酸梅汤在白瓷碗中沁出水珠,小几上有一圈湿漉漉的痕迹。
她的魂灵好似不在这具躯壳里,活着又像死去。
她望着秦满儿,又仿佛不是在看她。
那时好半晌,她都在晃神。
慢慢的,她的神思又归拢了。
只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她喜欢秦满儿。
只要和她在一起,不论做些什么都好。
看着她看书,听她读一读聱牙佶屈的经文,或者帮她炮制药草,抑或同她玩闹……这些,连她的痛都被放松了。
所以哪怕秦满儿把居处搬出许水,哪怕这里不过是一个野山坳,她也能跋山涉水,为她的欢喜而来。
这里哪里都好,就是地处偏僻,她须得纵马一日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