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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岁逢冬 ...

  •   时年大庆元年,岁逢冬。

      亓都里头,原先热闹和严寒还交缠着,但随着年关将近,竟渐渐共生成了风声鹤唳。
      边塞的风沙,好似一下子吹破了国都清平的盛世。

      “有草肃肃,将折北方;芙蕖女儿,断人肝肠……嗷!”

      热闹的市集才散,街道旁只余走街人扛着些零星的玩意儿还在叫卖。小孩子永远带着天真的少年气,伙着一堆的伴躲在树下,或跳或闹或唱小儿谣。
      冬景早衰,连草木也是灰扑扑的。稀疏的几片残叶挂在枝头,不定什么时候随寒风落下。

      领头骑竹马的小童穿着红袄褂,脸蛋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玩的正在兴头上。他大叫、大笑,神采飞扬,却在不妨间被人揪了耳朵。
      那只手旋着圈儿一拧,小童一边嚎着一边怒目——他红扑扑的脸蛋儿有些呆,又青又白,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来人是个夜煞。他嗷的一声叫出来了。
      街角的猫狗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奓着毛跑开了。
      闹哄哄的孩子们也架势熟练,一下散开了。

      “嘶——娘娘娘,亲娘欸,痛痛痛……”红袄小孩儿小声地添了一句,“轻点儿轻点儿。”
      那素衣的妇人左臂挽着竹兜,里头搁着新鲜的时蔬,还有她难得破例买的一串又鲜又红、包着油纸的冰糖葫芦。她死拧着小崽子的耳朵骂道:“成日里头骗我,又不温书,净伙着这些乞儿瞎玩!我怎的生出你这般孽障东西!”

      小孽障嗷嗷叫着痛,又紧要护着自己的耳朵,那妇人听他叫嚷,已悄悄缓了两分气力。她拎着这小孽障的衣襟叱道:“还不跟我回家去,要让你爹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
      这孩子倒是鬼灵精,被拽走时对着他的玩伴又是眨眼又是努嘴,还飞速摆了摆手,意思是“改日再叙”。

      他家住的偏僻,但小院中长有一株常青的树,即使在冬天,也披着老绿的叶。亓都的风干冷,吹拂过萧疏的树梢,竟将它的细枝摇了起来。

      小童自是被罚了。
      他捧书跪在院内,粗粝的石子咯着他的膝盖,他念书的字句却被咬得格外清晰。

      慢慢的,他的心又歪了。

      “阿娘,今年的亓都,会落雪吗?”
      他阿娘正弯腰在石板上洗衣裳,冷风割面,冻得她脸颊通红。头裹布巾的女人扯着遮了遮脸,抽空回了一句:“这说不准的。南雪稀,有人兴许一生都见不到一场。”

      小孩儿便兴冲冲地问:“那阿娘呢,阿娘见过吗?”

      “我见过的。十六年前就有一场。那一年的亓城还不是国都,那时正是康乐的元年,南国大半的疆域都飞着素雪,一眼望过去啊,白茫茫的浑然似仙境——那年你还未生呢。”

      十六年啊,小孩儿叹了口气想,也太遥远了。
      不知我何时能见一场南国的霜雪呢?

      稚子的愁沾着风月,母亲却不一样了。
      她并不是个把自己困在方寸的女人,偶尔也感伤民生的艰苦。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国都尚且动荡如此,更遑论他处呢?

      听说边境又不太安宁,不知道又会死多少人。

      但她只能搓着皂角,默默地吸了一口冷气进肺腑,然后继续洗她的衣裳。
      至少她家还有琅琅的读书声。

      边关。
      飘零的雪絮满地,号角声、马啸声、羌笛胡笳声在四面飘出。远处的青山在暮色中隐隐而现出一道轮廓,些许黑点自广阔的天际飞过。

      那是南地最自由的鸟。
      它们一生无定,一生不歇。

      北方的部族趁雪南下,烈马佩弯刀,一勾就是千百平民的性命。他们一路掠到了天山山麓,虎视眈眈地望着那木魄的城镇。
      革鼓咚咚的擂破了天,鲜红的旌旗被长风萦绕。

      凶悍的飞禽将讯息送递至王城时,是在一个森寒的夜里。
      侍官伸出包着铁具的腕臂,将飞禽引了下来。他手指轻巧抽出布帛,又喂了食饵,便握着那节小竹筒匆匆去面了圣。

      那时朔风仍吹着亓都。

      皇帝盯着烛台辗转半夜,他见火光飘摇,只觉那也是他的命数。
      他拿巾帕捂嘴,闷闷的咳了声。

      一帘帐纱作隔的里间便显出一豆亮光,照芝公公蹑手蹑脚的走近,轻唤了声陛下。
      有听闻到动静的内侍往博山炉中添了些安神助眠的香球,复又悄然退下。

      皇帝盯着小宦官手中那点光,淡淡道:“死都死了,还不让人安宁……”

      照芝公公伴随他多年,自然知他说的是什么。
      但他只是将臂弯处搭着的一件莽丛绿的鹤氅,为起身的帝王拢在肩头:“陛下这是魇着了,梦中的一切都不作数的。”

      “罢了,”皇帝揉了揉鬓角,扶着这个忠心的宦侍撑了一把,“左右是再不得安眠了,朕这梦若是不解,此心难安。去备辇罢。”
      照芝公公应下了。消息一路传下去,不少人都知道帝辇会停在叩仙台——那是当朝国师的问道之所。

      当今陛下的年岁渐长,就愈发笃信天命。
      他招纳能人异士无数,其中又以沈元泽观星识相、求算问卦之神妙,特奉为国师,为其筑高台、供香火,烜赫一族。

      叩仙台中,彼时的沈元泽神情隐晦,指尖紧紧掐在掌心的琉璃珠串上:“你确定么?”
      这世间没人比眼前人更清楚沈元泽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四下并无旁人,他自然不用端着高深的架子,因而他的目光分外不善,却又被强自按捺。

      他还需要依仗这个人。
      那是位眉眼高挺的少年,身着有些单薄的青灰粗衣,右手腕间缠着一串獠牙。他睁着眼,但那双眼却似是枯涸的古潭,平静得起不了半丝波澜——他不能视物,原是双目已眇。
      那少年不言,只是颔首。

      沈元泽长长地吸了口气,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那一眼流淌的幽光格外诡谲。他转身出了这间囚室。
      有侍者匆匆来报:“国师大人,陛下到了——”

      旦日早朝。
      这场仗打还是不打?该怎么打?谁去打?

      文武两列,百官各自觐言,这一来一往之间的暗潮与眼锋,皇帝隔着冕旒都看得分明。但文武两列中,最上首站的那几位却持着笏板垂眼敛眉、不动如山。
      众人皆有顾虑。

      当年草原众部族以汉莎为首,坛鸦王之后更有阿呼邪。

      这位女王,曾令天下震惧。
      当年坛鸦王得了一对双生女,仿佛是他们信仰的那个图腾——人首蛇身、交尾持戟的双螺女有关命定的印证。

      大女儿罗什金,她那美貌的盛名随着草原的风,吹遍了子岱州的大地;小女儿便是后来继位的阿呼邪,她天生神力,能降烈马挽强弓。
      当年罗什金入先帝禁庭,被封明妃,后宫之中一度颜色尽失。而自她身故,阿呼邪以此为由马踏中原,三战三捷,更是将南廷领兵的大将枭首悬于她的大纛旗上,以此来威慑南廷。

      后来先帝派太子领兵镇压,她却在战场之上突破重围两箭射杀太子,吓煞了掠阵将领的肝胆。之后她一路北上,统率草原众部险些攻破了国都。

      太子薨逝,军心溃散,神州大地一片血腥。
      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还是端王的皇帝临危受命,领九千精兵奇袭,暂退阿呼邪。又生生耗了两年,才于西竺山一带大胜——那一役,当今圣上浴血而归,却仿佛如有神助似的,那位搅得天下不宁的女王身中流矢,不久之后便溘然长逝。

      那一众草原部族士气溃散,被他们打回了老巢。

      可如今还不满三十年,那群疯子竟又再度卷土重来。听说是天狼部拱卫了一位新王。
      北都。
      这位年轻而骁勇的王野心勃勃,伺机攫取中原的千里沃野。

      而今的帝王却高坐明堂,漠然的目光从十二旒冠冕中望了下去。
      宦侍便在群臣噤若寒蝉时颁布了早就拟好的圣旨,有人悄悄抬眼,却看不清这位君主的神色。

      两日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点了二万的兵马,开拔去镇守天山。

      有人大逆不道,在家中骂皇帝真是昏了头。
      他的老妻屏退左右,起身猛捶他的后背,“作死啊你!”

      那人撇着嘴,以筷敲盏,分外不忿:“蛮夷逼来,他还冷落着世家!君臣不和,则国家不幸——若明懿太子尚在,国朝断不是如今的国朝!那蛮夷之人,安敢策马逼我疆域……”
      “慎言!”他的老妻瞪他,“昏头了,真是昏头了!你怎敢妄议皇家的是非——凤翎卫无孔不入,如附骨之疽,你是嫌我们家太安宁啊!”

      那位老臣对上老妻忧心的眉眼,也渐渐吓出了身冷汗。
      他吁了口气,摆了摆手便不再多言。

      近些年来,皇帝的心思愈发明朗。

      自登基,短短二十多年,他肃清朝堂,修剪了当年明懿太子的拥趸,废黜了扶持二王的党羽;重文抑武、弹压四方。
      他恨不得将一切的权柄都拢在他的掌中。于是凤翎卫这把刀被重用起来,充作帝王的眼睛和耳朵。

      亓都的声音渐渐小了,心思却更活络了。

      远在千里的漆州。

      关山迢递。
      从古城许水奔出一匹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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