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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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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番海棠 1
春雨淅沥,南雁北回,厚重的冬衣被春装取代,草原的春天到了,可靖安王府还被严冬笼罩着。王爷远在国境线外与高句丽作战,虽然不断有胜利的消息传回京城,但战场上刀箭无眼,前朝战功赫赫的大将萧达凛就是在战场上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级将领手中,一枝冷箭、一次失蹄,甚至是战友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生命的丧失。
王爷不在府里,刚过门没多久的王妃自然整日里闷闷不乐,春夕和孙嬷嬷想尽办法逗宁如真开心,但是宁如真很明显地变得消沉了许多。以往她小脸上常见的笑容消失了,本就柳条一样的小身板更加细瘦,吃不香睡不沉,有的时候往那儿一坐发起愣来,一两个时辰都不带挪地方的。
没人知道王妃这是怎么了,就连跟宁如真最为亲近的春夕也不知道自家公主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心思,若说她是在思念远方的夫君,那也不至于愁思若此啊。
好在宫里还有个姑姑,虽然说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并不能大肆对外宣扬原本应该在三年前去世的姑姑还活着,但是仗着皇帝对姑姑的宠爱,宁如真隔三岔五地就能进宫和姑姑说一会儿话,陪姑姑在御花园里转悠转悠。
宁无瑕也瘦了许多,经过前番玄鹤宫几日游之后,祁玉对她纠缠得更紧了。这人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精力,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上朝,再处理那些永远堆积如山的朝政直到深夜,晚上还要想着点子弄些新花样,竟然还能神采奕奕,经常是晚上忙活完了,依然劲头十足地搂着她说话,说也不说正经话,荤的腥的张口就来。还总爱回忆往事,爱戏谑地把第一次见面时宁无瑕被炮仗炸飞时的场景颠来倒去地说上好几回,然后让宁无瑕把那天那条裙摆很大的裙子翻出来,他想让她穿着这条裙子,然后再来一回。
宁无瑕当然要拒绝这种无理的要求,且不说她已经累得不行了,就算还有力气,那裙子也早就不知道扔在了哪一处,三年前她从进入到元狩宫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还是和先太子祁永拜堂成亲时的礼服,除此之外通身上下携带的除了墨玉镯,就只有祁山留给她的那面玉牌。
祁玉总能洞悉她的心思,见她懒懒地躺着,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里,他也就静静地倚在她身边,亲昵地搂着她的腰:“高句丽战事结束得比想象的快很多,老三这些年真是憋足了劲,一心盯着高句丽。这回仗打得不错,再过上几天,他就要回来了。”
宁无瑕不说话,她突然从心里生出一股子烦躁的情绪。她实在搞不懂身边的这个男人,若说他对她只是抱着玩弄的心思,可那些再真实不过的呵怜与溺爱算怎么回事?可若说他对她有感情,又为什么要一遍遍地提起祁山?他明知道宁无瑕心里的人是谁,明知道祁山现在已经娶了宁如真,还老是说这些干什么?是想要提醒她,当初在元狩宫里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到最后还不是委身于他?而且不仅不以此为耻,反而常常会迷恋他带给她的欢愉,甚至会在他身下放纵乞求?
见宁无瑕还是不说话,祁玉一个人说得更起劲:“宫中白天无聊的时候,你就出宫去逛逛,让苗金翅陪你,找你侄女儿去也可以,靖安王府……你以前应该也去过。”
宁无瑕冷笑:“当然去过。怎么,你是要把我赏给你三弟么?我与如真姑侄俩共侍一夫也算是佳话。反正你们北遥也不讲究从一而终那一套,想当年你的……”
她猛地顿住,把这股无名火压下去,不能说出一些口不择言的话。宁无瑕闭起眼睛生闷气,有些不明白今天晚上自己为什么这么易怒。
祁玉却没有生气,他轻轻地笑笑:“你不觉得从一而终对女人太残忍了吗?你们卫国人总说我们北遥人蛮野,可我们尊重每一条生命,草原上的妇人若是没有了丈夫就干不动活计,就吃不饱饭养不活孩子和牛羊。在草原上多养活一个人要耗费多大的力气?你以为那些把父兄的遗孀收进帐中的人只是贪图美色吗?他们是选择了承担巨大的责任。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到老,我也不愿你从一而终,找一个怜惜你爱护你的男人,好好地活下去,不好吗?”
宁无瑕心中触动,嘴上不依不饶:“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到老,你是不是真的会把我埋到祁永身边……最好是不要,他身边有鹿甲了,我若去了,他会嫌我碍事。”
祁玉把她搂紧些,贴在耳边低语:“你呢,你想埋在谁身边?”
宁无瑕很正经地睁大眼睛想了一会儿:“我想……”
腰上被祁玉猛地一掐,他打断她,在她枕边闭起眼睛:“不准说话了,睡觉。”
宁无瑕干脆不再理他,自已睡自已的。迷迷糊糊似乎是睡了一小觉,夜半时分枕边变得冰冷了一些,宁无瑕向祁玉那边伸出手去,没摸着人。起身披衣下床,走出寝殿,外头守夜的宫女告诉宁无瑕,皇上起来一会儿了,急召丞相顾摅虹进宫在御书房面圣。
宫门早就落钥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绝不会在这个钟点召人进宫。宁无瑕的心拎了起来,不由得转向东方,朝着依然漆黑的夜空望去,该不会又象三年前一样,祁山在得胜返京的途中,又出了什么变故吧。
祁玉既然发话了,宁无瑕当然要出宫去逛逛,苗金翅苗总管亲自随行,加小心加仔细地把宁无瑕送到了靖安王府的大门口,今天她和宁如真约好了要去玄武城有名的佛寺里烧香。
烧香这个主意是宁如真出的,作为一个夫君在战场上打仗的妻子,去佛寺为夫君祈福是应有之义,在寺庙里受到的束缚会比在皇宫和王府里少很多,她和姑姑可以自由自在地聊聊天,不必再顾忌身边林立的宫女们。
宁无瑕来得颇早,宁如真还没有收拾好,苗金翅向主子请示是不是到王府里小坐等待,看着和记忆中已经有些不一样的王府大门,宁无瑕摇头拒绝。现在再踏进这座王府,要以怎样的身份呢?她现在只能做一个守在远处的安静的姑姑,如果能忍得住,最好能从此不再向他多看一眼。只是那穗沾了血迹的流苏,应该已经不会在他枕边了吧。
卧佛寺寺如其名,寺中有一尊历史悠久规模巨大的木质卧佛,据说是昔年喇嘛教刚传入北遥时虔诚的香客们捐巨资建造的,在喇嘛教与萨满教成百上千年的宗教战争中,这尊卧佛几经损毁又被修复,圣光帝建造玄武城时特意修造卧佛寺,将这尊木质卧佛请入寺中供奉。
若是以靖安王妃的身份来上香,佛寺中还不知道要派多少人陪侍一旁,所以宁无瑕姑侄俩都没有表明身份,只作是普通贵妇,进寺后捐过香火钱,便静静地在寺内各处拜礼兼游览。
苗金翅眼尖,一眼看见前面月洞门中走出来的人是谁,扬声唤道:“七爷!”宁无瑕和宁如真循声看去,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正面带微笑地朝这边儿走过来,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便拱手施礼:“公主。三嫂。”
宁无瑕与祁川甚至算不上有一面之缘,听到苗金翅的唤声才知道他是谁。这种场合下相见,彼此也只能点点头然后作别,祁川似是有什么急事,离开得很匆忙,走出去十数步以后他悄然回身,正望见宁如真也在同时回望他的视线。两人双目交错,宁如真象只望见了猫的老鼠似地猛然把头又扭了回去,隔了老远,祁川也能看见她发髻上那只抖动个不停的金丝凤。
陈列卧佛的大殿并不高,但极宽,站在大殿中央,望着卧佛那只可以同时站上去好几个人的木质手掌,宁如真缓缓跪倒在佛台前,优美修长的脖子低低地垂下去,轻声询问身边的宁无瑕:“姑姑,要怎么才能在这里活下去,三年,要怎么才能坚持这么久。”
宁无瑕有些意外地看着宁如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活下去很容易,能按照自已心意来活才难。宁无瑕并不敢说自已已经看破生死,但是象宁如真这样的人还没能真正明白生命的可贵。即使是此刻的宁无瑕,如果能做选择,依然会选择活下去,甚至极偶尔的时候她还会放任自已幻想一会儿,如果回到了卫国回到了昭华宫,到了桃花盛开的春天,应该换上哪种颜色的窗纱来应景。
寺中僧人每日里见多了来上香的香客,眼神都历练出来了,一见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就知道大有来头。深闺之中的妇人小姐们往往有共通的心事,僧侣们便邀二位女子去求签,之后会有高僧大德单独为她们解签,能答一切未知事。
宁无瑕摇摇头笑着拒绝了,宁如真却心中微动,随僧人到大殿一侧掣了枝签竹,再拐进殿角挂着布帘的耳房中,请大师解签。
耳房中仅两凳一几一屏风,宁如真手里捏着竹签走进来,有些忐忑地随便坐在了一张圆凳上。有脚步声从屏风后走出来,宁如真抬起头看见竟然是刚才见过一面的祁川,当即站了起来向后退让两步。
祁川赶紧停住,也向后退两步,急切地说道:“三嫂别走,我……我有话对你说。”
宁如真强作镇定地笑一笑:“什么话?”
“三,三嫂……”祁川低唤一声,平常的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今天当着她的面却欲说还休。第一回见面被她误认为是三哥的时候,祁川还憋着一肚子的坏水想要看三哥的笑话,但谁成想到头来却把自已推进了一个大笑话里。
从代三哥拜堂的那天起,直至今日,每天晚上合起眼,看到的都是她盖头滑落时看着他的那双眼睛。祁川以前不学无术,跟着师傅学汉文汉诗,记不得是谁写的一句,俯眄流波欲寄词,他当时还嘻笑着说,这不就是翻着白眼心里编瞎话的意思吗,惹得众兄弟同学们哄堂大笑。
然而真的有一双眼睛是俯眄流波,这双眼睛盈盈一望就有千言万语欲寄无凭,祁川宁愿宁如真那一天跳起来给他一记耳光,骂他为什么要捉弄人,也好过被她那样地看着。
什么话呢,还想怎么说?祁川苦笑,再见她一面,方才真正地明白了,自已原来早就喜欢上了这个胆怯懦弱太好欺负的卫国公主,这个由他牵着红绸送进三哥洞房里的小三嫂。
他咬咬牙,左边脸颊上肌肉凝动时,也象笑的时候那样现出一只酒窝:“我是想说……三哥就快到京城了,还有两天……你不要担心……”
宁如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耳房,将那枝未解的竹签留在了几案上。祁川走过去拈起来,莫名愤怒地将竹签在手心里折搓得稀碎,竹刺深深扎进皮肤里,一阵激痛。
宁无瑕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两天过后,靖安王祁山得胜回京,北遥皇帝携群臣亲至城门处迎接。
本应该也去迎接的新任靖安王妃宁如真却病了,下不了床出不了门,喜气洋洋准备迎接王爷回府的靖安王府里,只有王妃居住的院落里气氛特别,孙嬷嬷和春夕都不明白宁如真这是怎么了,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孙嬷嬷悄悄问春夕,春夕也说不出为什么,那么和气又爱笑的王爷好不容易打完仗回来,这是多大的一件喜事儿啊。公主和王爷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她们这些从卫国跟来的老人儿才能放下心来,可公主这模样,多让人担心。
靖安王大胜的消息被朝廷大肆宣扬,宫中摆起盛宴。当天晚上却有个不太好的消息从宫里传回靖安王府,王爷不知在庆功宴上犯了什么错,连夜就被皇帝派人押到北郊皇陵里去思过了。
听到这个消息众皆哗然,只有宁如真长出了一口气,蒙起被子,眼泪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