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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黑河之北,有对野之都,出潜英之石,其色青,质轻如毛羽,寒盛则石温,夏盛则石冷。刻之为人像,神语不异真人。此石人能传译人语,有声无气,故知神异也。
      ~出王子年《拾遗记》

      秋高气爽正好眠。

      其实说要睡觉,任何时候都有理由在家睡觉;春天多雨、夏天太热、秋天多风、冬天太冷,不过睡太久,还是需要活动活动筋骨,免得未老先衰,关节生锈。

      今日天晴,风不算太大,柳飞卿吃了早饭,在家磨蹭到午后,便懒洋洋骑着自家栗马「二呆」,一步一颠地转到平康坊,准备还他的风流债。

      话说「二呆」这名听似无稽,却非柳飞卿替爱马乱取的名字──虽然他那头老驴排行顺势成了「大傻」──而是因为栗马毛色的斑纹有若点点白梅,十分可爱,但若给牠取什么「白梅」、「小梅花」之类的名字,又觉得太俗,简直和不入流的小花娘一样。柳飞卿想了半天,突然想到「槑」这个「梅」的同音异体古字,便将「槑」字对半拆开,成了「二呆」。

      柳飞卿对这名字十分满意,觉得既特别又有深意,但栗马并不领情,这几天都在生闷气,鞭他也不走,哼哼卿卿瞎晃,总不至于把主人颠下马背。

      「二呆啊,不是我说,你做马就要认份,好不容易脱离磨坊杵臼苦海,在我家好吃好睡,三五天才带你出来走一走,你该知足了。名字只是称号,如果你是匹好马,无论叫呆子傻子或痴子疯子,都不会改变你是匹好马的事实……」

      柳飞卿殷殷劝告,二呆恍若无闻,看来已臻自暴自弃的境界,自顾低头走路。

      一人一马就这样有问没答走到平康坊,今日柳飞卿是去吟风弄月阁找沈深深,只因月前由他作东,邀请一干亲朋好友,在吟风弄月阁庆祝他高中,那些个落魄亲戚就像捞本似的,吃了又喝,喝了又吃,还专挑最贵的酒食,害他倾空钱囊也不够付帐,亏得沈深深够义气,准他限期无息偿还,他只好辗转哀求几位房客预付赁金,方解燃眉之急。

      到了吟风弄月阁,柳飞卿将马交给小厮看着,整整衣冠大踏步进门,好歹他现在是堂堂进士新贵,不同于从前的白衣举子。

      报上名后,柳飞卿盘腿坐在榻上,翻着自己带来的一卷书解闷。沈深深似乎有客,他等了半天,只见到个脸生的小婢一下拎扫帚、一下拿拂尘走来走去打扫,全然不顾还有客人在旁边喝茶。

      「咳咳!」柳飞卿夸张的咳了两声,见小婢和马二呆一样全然不理,撇撇嘴,索性摆出官人架势道:「喂喂,你这新来的小丫头,不认得我是谁啊?妳家娘子还没睡醒吗?」

      那小婢摆直扫帚,食指比唇,老气横秋道:「小声点,今天是休沐日,沈娘子昨晚有客,您耐心等等吧。」

      休沐日?柳飞卿掐指算算,今天好像真是休沐日,不过对他这闲人来说,每天都是休沐日,自不会去注意这个。

      可是据他所知,沈深深平日忙于阁中庶务,早就不必陪笑接客,顶多在熟人宴席间充当酒纠,如今却在休沐日接待客人过夜,这客人想必大有来头。

      「所以楼上睡的是大官人?」柳飞卿兴致勃勃,冲口而出道。

      小婢啐了一声没回话,似是怪罪他口无遮拦。但柳飞卿好奇心起,也管不得她没大没小,扯着她的扫帚过来,塞了串钱给她,锲而不舍追问:「他是官人吧?姓什么叫什么?在三省六部九寺哪里高就?」

      收了钱,小婢果然收起不耐烦的的嘴脸,耐心回道:「这个小婢不大清楚,我只知道那位官人姓余。」

      「姓余?」柳飞卿瞪大双眼,先是惊讶,再是兴奋,然后是紧张,难道先前他揪着余赓和沈深深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人看戏饮酒,一来二往,明地撮合蜘蛛大侠和飞蛾舞姬,暗里干柴遇上烈火,竟也玉成另一对佳偶?

      「是长这样的吗?」柳飞卿接着开始绘形绘影描述余赓的面貌身材。

      「是啊是啊,郎君也认识这位官人?」小婢连连点头。

      「当然认识。」柳飞卿喟叹道,放开扫帚,故做伤心寂寞的以手撑颔,自己怎么天生媒婆命,总是替人牵线,先是崔相河,现在连余赓这冷冰冰的孤僻鬼都找到沈深深这爆炭暖和手脚,他呢?果然人如其名,柳絮似的飘来飘去,不知何时才落地生根。

      小婢以怜悯的目光盯着他,想说这人位低阶小,自然比不上人家大官。柳飞卿见状,自猜到她肚内想什么,没好气的解释道:「我是沈娘子的多年好友,今天是来还钱的。」他可没胆和余赓争风吃醋,免得哪天被一剑砍头,或是半夜被捉到大理寺杀死活埋,届时可得孤魂入蜀托梦,请他胞弟回来收尸。

      楼梯传来脚步声,小婢连忙做回扫地的模样。柳飞卿比她更紧张,直从榻上跳起来,彷佛是被捉奸的奸夫,三两下转到屏风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在间隙观察。

      从楼上慢慢行落的官人,果然就是衣冠楚楚,盘起整齐发髻的余骨鲠,柳飞卿一边打量他有无春风满面,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消遣沈深深才解气。

      余赓的脚步忽然停了,抿唇沉默半晌,环顾四周,问道:「刚才有人来吗?」

      沈深深这里平常的确不多人来,那小婢也算机灵,躬身装作惊讶道:「官人约了客人吗?」

      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见面总是尴尬,还是装作不知的好。柳飞卿想起余赓武功高强,必能察觉生人气息,于是闭住呼吸,连眼睛也闭上了,憋得满脸通红,总算听闻余赓离去的脚步声。

      那小婢也松了口气,毕竟余赓平日在大理寺累积的威严可不是唬人的,只见她也望望四周,疑惑道:「咦,人呢?该不会真走了吧?」

      「咳,我在这里。」柳飞卿无事人般从屏风背后走出,又拿了串铜钱给小婢,吩咐道:「上去跟妳沈娘子说,媒人公讨喜钱来了,让她别跑了。」

      那小婢喜孜孜收下钱,「娘子梳洗完我马上通知您!」

      等柳飞卿得见沈深深,又是两刻钟以后的事了。只见他进门后,一屁股盘腿坐在地上,沈深深则哼着小曲在窗边绣香囊,这位债主看来心情甚好,没有开口讨钱骂人。

      「你来啦。」她不冷不热的招呼。

      「深深啊,妳说妳要怎么谢我?」柳飞卿瞟了瞟床榻,再瞟了瞟她,一副欢场假母的口吻,自己听了都觉恶心。

      沈深深亦瞟了瞟他,将针刺在鸳鸯针插上,不怀好意笑道:「怎么谢你?刚才是谁不敢见人的?想谢也不得谢哪!」接着走下榻来,从抽屉拿出把小刀,坐在柳飞卿身边,拿起一颗秋梨低头削皮。

      手里拿刀的女子,还是勿招惹为妙,柳飞卿识相闭嘴,从怀里掏出钱袋奉上,「这是上回的余款。」

      「嗯。」沈深深拎起钱囊,数也不数,随手扔上榻,继续削她的水果。柳飞卿为之扼腕,早知道就偷斤减两了。

      不过见沈深深容光焕发,柳飞卿也为她高兴,毕竟是认识十多年的旧交,还记得当年他被远房叔伯带来平康开眼界,沈深深就像刚才那小婢,扎了两条麻花辫打杂扫除,哪有如今妩媚动人的风姿?

      接着他改扮起媒婆的角色,不住夸赞另一位知交余赓:「老余人不错的,虽然话少,但他相貌端正,家有恒产,身有正职,且父母双亡,无妻无子,也没听说有什么兄弟姊妹,朋友又少,省得应酬,嫁去最省心不过。」

      「谁说要嫁了?」沈深深突然抬头。

      「当然是妳啊!」难道是他?

      沈深深把削好的大梨子搁在他面前,接着再拿起一个来削,刀锋森森,语调亦飕飕,道:「男人都没个好东西,嫁什么嫁?」

      那是妳眼光太差……柳飞卿暗道,话说沈深深历年来轰轰烈烈的情史,他就算不知十分也晓八分,什么畏妻恐妾的少卿、周游州县每处一情妇的富商、有才无行的穷士子──连他柳飞卿都说无行,可真十分无行--如今再加个余赓,总算是一干人等中品德最为端正的。

      余赓独身多年,平日生活俭朴,几乎就要出家入道,如今不避嫌出入平康坊,想必不惧公开彼此关系;而沈深深看遍沧海桑田,早非当年以私财养小情人的天真傻姑娘。两人老大不小,各有背景,非仅是「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而已,该是性格确有投契处。

      沈深深恐怕也想起从前经历的那些臭男人,咻咻咻的把梨子当头切,沈声道:「况且我肯嫁,大官人还不一定看得上。」

      柳飞卿侧首思量,半晌道:「他倒不像妳先前那几个负心汉,起码家里没别的人。」他指的自是别的女人。

      沈深深嚼了一片梨,清甜的滋味浸染津液,让她转瞬绽开一抹如花笑容,道:「别提这没影的事,瞧你今天诚心诚意来还钱,有无兴趣听几个小道消息?」

      「当然有!」柳飞卿马上将闲事抛却脑后,挪了挪坐垫,「快说快说。」

      见他这猴急样,沈深深故意起身煮水泡茶,吊了吊他的胃口,见他心痒难耐,方道:「前些天茜娥回京,过来找我,说她接了一桩『很有趣』的生意。」

      「茜娥?」

      「你不是考中就全忘了吧?」沈深深一边背对着他捣茶末,一边说道:「就是那位谷大侠的小姨子,耍剑弄丸很厉害那个──我说那谷大侠可真老实,没把这美貌小姨子也弄上手。」

      「小姨子……」柳飞卿当然记得青娥茜娥姊妹,只是想不到沈深深竟也与她俩攀了交情,「什么『有趣』生意?不是杀人放火吧?」

      「你在想什么?」沈深深暗翻白眼,「茜娥看她姊姊、姊夫如胶似漆,不好意思老杵在旁边,便回京看看有无差遣,无意听闻有人暗中高薪聘请善走绳的伶人,由于太过鬼祟,没人敢去应征,她艺高胆大,却也不怕,辗转联络上那人,没想到是个獐头鼠目的道士。」

      「道士?道士请个走绳伶人做啥?该不会是骗财骗色的?」

      「我也这么想,还吩咐她小心点,她却拿出几颗稀奇古怪的猫眼石、和阗玉,说是那道士付给她的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柳飞卿一拍额头,想必她姊夫谷承尘再没有「亮晶晶」的金银珠宝供她敲诈,她又自恃法术神通过人,方往外发展。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飞蛾也不免扑火落网……

      煮茶毕,沈深深搁上茶碗,倒入热茶,茶香混着荳蔻丁香的味道,煞是醒神,「也难怪那道士出手阔绰,他的确想骗人,但他要骗的是裴家。」

      「裴家?哪一户裴家?」柳飞卿不禁反问,山西闻喜裴氏是魏晋隋唐以来的名门望族,连他老家河东都有分支,且数百年来能人辈出,光是有唐丞相,随手一数便有裴矩、裴寂、裴炎、裴度、裴休等人,裴休便是他同年状头裴延鲁的亲叔父,致仕之后潜心研究佛法,如今该有古稀之年了。

      「就是你们状头裴延鲁的家。」

      「啊?」柳飞卿惊叫,裴延鲁与人为善,无缘无故怎会招惹骗徒进门?除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亟需解决,病急乱投医。

      沈深深对裴延鲁印象不坏,亦露出不甚赞同的表情,摇摇头道:「详情我不清楚,茜娥说到这里便不肯多言,毕竟她收了人家东西,有义务替人家保密,总之她说不是不好的事。」

      柳飞卿摩搓着下颔,沈深深知他意动,便从旁添柴道:「你既然担心,不如去裴延鲁那里看看,反正他不是招待几个同年在他们别墅暂住读书吗?你乘机混进去查探,应该不难吧?」

      沈深深思路清晰,提出的计划确实可行,况且状头大哥裴延鲁有难,柳飞卿也不忍心见死不救,当下便做出决定:「好,让我顺便拉崔八过去看看,看她小飞蛾……呃,茜娥变什么花样!」

      「太好了,你若探得什么流言传闻,记得告诉我!」沈深深拍手喜道,想必她亦是好奇个中玄机,方怂恿柳飞卿前去调查。

      柳飞卿稀奇古怪的一笑,话锋骤转,道:「我说深深啊,那就别怪我不先告诉妳一件事……」

      「什么事?」沈深深挑眉问道。

      「那就是……『妳不要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妳看看,像不才在下、像鱼骨鲠,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啊!妳却忍心放手。」柳飞卿面不改容的自吹自擂,显然这番话憋在肚腹已久,「以后妳的姊妹出嫁前,丈夫最好都先给妳看一看,妳觉得不好的,她们就可以放心嫁了。」

      「柳飞卿你这乌鸦倒灶嘴!」沈深深恼羞成怒,一手掷出小刀,幸好她不是余赓余大侠,柳飞卿还来得及闪过尖刀,飞也似的溜下楼梯跑了。

      「妳干脆自立门户,早点转行做爆炭,我会替妳介绍客人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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