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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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累世簪缨，父祖伯兄几代为官积聚下来，钱财田地自然不可胜数。但裴家素善为官之道，这为官之道，首要是懂得如何开方便之门，小至胥吏们的请托、大至藩镇朝臣的合纵连横，无不需「上下其手」打点，其中往往收入大、开支也大，要如何维持家声不坠，钱财轮转，端靠家主本事而定。
状头裴延鲁自小耳濡目染，年仅而立，却也学得几分老成手段，自从进士登科立下处事大度的声名后，吏部铨选才过，便邀一些打算留待长安准备来年制科的同年，到他裴家位于城南的别墅长住读书，美其名是互相切磋，其实是提供寒门进士一个安身之处，毕竟长安居大不易，吃穿用度都是钱，就连柳飞卿这样小有家底的士子，进士团一趟下来也耗了他大半家当，何况那些未当官便已欠下一屁股高利贷的贫寒士子，意思意思塞些饭菜钱，三五人包袱款款便都住到裴家别墅去了，总比寄居寺庙铺硬虱跳，一天两餐清粥咸菜，还得受和尚冷眼的好。
但崔相河可没这个烦恼，他崔八公子身娇肉贵，又刚攀上一门好亲事，卢侍郎三天两头邀他饮茶联络感情，谆谆教诲，俨然视为半子，只差女儿还没过门而已。柳飞卿想了半天，自觉不好意思骚扰他翁婿，于是随便收拾行李，带着几卷书，挑了些柳维正送来的蜀地土产为礼，吩咐老仆老田好好照看，别让住客拆了房子，与二呆一人一马便启程找他的同年联谊了。
据柳飞卿所知，裴延鲁将妻儿留在城中大宅，自与同年们在别墅赏枫吟诗，大概过年前才回去，也不知是否与沈深深所言之道士有关，若茜娥的诡秘行动是位于城中大宅，事情就不好办了。
不过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到私宅内院问问人家娇妻美妾是否在求神弄鬼争宠斗艳吧？照裴延鲁的个性，该也不会弄至这步田地。如今也只能先旁敲侧击，顺便当作去乡间度假也好。
主意既定，柳飞卿拍拍怀中拜帖，便拽着缰绳带着二呆往城南而去。
裴氏别墅位于曲江池西北的晋昌坊，附近阡陌连田，地广人稀，裴家在此有数顷田地，凿渠引曲江水灌溉，专出梨桃鲜果，远近驰名，另有专人长年看管。别墅内筑土为基，迭石为山，上植枫槭，深秋一片叶红如赭，远望有如落日残霞，因此又称为「朱霞庄」。
柳飞卿才递上拜帖，半晌裴延鲁便亲自前来迎接这位同榜友人，柳飞卿随即笑意盈盈地送上包装妥当的笋干菇干，虽然卖相气味不佳，但可是熬汤炖肉的上品佐料，年节料理款待客人最是合宜。裴延鲁是知道柳飞卿之弟在蜀地任县令的，不待他解释胞弟礼轻情意重，便吩咐下人收妥，直说今晚就要家厨煮一道山鸡菇汤为柳飞卿洗尘。
裴延鲁带柳飞卿进到内院，亲切地向他介绍院内处处亭台楼阁，另一位在别墅小住的同年杜显明亦出来相陪。话说裴延鲁之父裴俦是小杜杜牧之姊夫，杜牧之妻亦为裴氏女，杜牧的祖父杜佑与裴延鲁之叔父裴休同样官至平章事，裴杜二家门第相当，世代联姻，即便裴俦多年前已去世，杜显明亦非京兆杜氏显赫一脉，裴延鲁一样对之亲善有加，杜显明乐得顺竿而上，如今俨然是裴延鲁的左右手了。
柳飞卿对杜显明友善中的警戒暗笑于心，他对攀亲带故没兴趣，也没想过做裴延鲁的跟屁虫，纯粹是欣赏他的为人而已。真要攀，他们的考官中书舍人薛耽还与崔相河之母薛夫人还是疏堂兄妹呢！
「东礼兄，你别怪小弟唐突，实在是最近应酬太多，避无可避，别说读书，好好睡上一觉都不成，想想还不如避到你这『朱霞庄』赏枫。」
一路上，柳飞卿言辞夸张，状似无奈的向裴延鲁诉苦，裴延鲁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不住出言安慰，自称到后来索性也是躲到别墅，让夫人出面婉拒邀约，白让贤内助担上好妒之名。
杜显明见状忍不住笑道：「东礼礼贤，飞卿诙谐，皆是交游广阔，如今一举成名，自然客似云来，都想攀些交情了。」
杜显明寒窗苦读多年，一旦中举，说笑间仍难免带些酸腐气，柳飞卿也不以为意，笑答道：「要真客似云来，我还不如在西市开一处烧肉店，赚赚真金白银，我看那石胡子卖串烧鸡翼卖到都娶两个胡姬作老婆了。」
三人同声大笑，裴延鲁不住击掌笑道：「好好好，我就让厨子斩几只山鸡翼做串烧，让飞卿你吃了胁生双翼，将来好入仙山修道去！」
裴延鲁言笑晏晏，不像有什么隐蔽心事。柳飞卿乘机打量别墅环境，也不见有什么道士作法的迹象，看了半天，只得暂时放下疑问，一心随裴状头进屋喝鸡汤啃鸡翅去了。
既有裴延鲁的吩咐，裴家上下对这几位进士客人都极为恭敬，朝晚两餐不敢怠慢；裴延鲁每隔三五天还召集众同年小聚，就最近所读之文章判词互相考问，搞得柳飞卿不得不也打起精神准备，免得在一干同年面前丢人现眼，可说比在家闭门读书还要用功几分。
秋风沁凉，池畔的泡桐树落了一地的叶，轻轻一脚踩下去，便像踩在千层酥饼上，碎了一地的残叶。柳飞卿披上一袭小羊裘，百无聊赖的在别院闲逛，手里还拿着枝竹签，插着个昨天买回来的玫瑰镜糕边走边吃，遇到裴家仆役点头打个招呼，一个扫地老长工还特意等他吃完，让他把竹签扔进筐里。
「哎，等我将来当上尚书侍郎，也在郊外买幢别墅，不过这么大的地方，光请人打扫就要使不少钱，还是像鱼骨鲠的小别院好了，也比较便宜……」
柳飞卿走回池畔，就手用池水洗手，一撩袍脚坐在池边大石上，撑着下颔开始胡思乱想。泡桐树稀疏的影子有如一疏网罩在身上，他打个呵欠，索性枕着双手躺平在大石上，记得今晚还有酒宴，趁现在提早补眠也好。
树影摇曳，窸窸簌簌的催人入睡，不知过了多久，蒙朦胧胧之间，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有男、有女，还有一声声轻柔的笑，他彷佛眨了眨眼，看到远处有人朝他漫步而来。
他觉得头有些痛，可能是在池边睡觉吹风着凉的缘故，摇摇头，想站起身，却觉得身体无比沉重，难道双脚睡到麻痹了？脚抬不起，他只能抬起头，却发现漫天开满浅紫色的花，一朵一朵花苞似唢吶的花，一串一串挂在枯枝上，风一吹，枯枝便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摇曳，或整枝掉在地上。
他捡起一枝花，枯枝上只有花而无叶，疑惑之际，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呆呆看着一对男女走近他身边。
「……」
他想开口却无法开口，那对男女彷佛也没把他看在眼里，自顾与他擦肩而过，衣袂隐约穿过他的手。他看着手上的花，再抬头，男女已走至湖边，女子身着与花色相若的淡紫束裙，背影窈窕，婀娜多姿，他瞇了瞇眼，没看清楚两人的面貌，只闻女子的声音说道。
「裴郎。」
裴郎？他一怔，难不成她就是裴延鲁的情人？抑或藏在别墅的外室？也就是造成裴家家宅不宁的元凶？他更好奇了，却听不清她身旁的男子说些什么。
脚不知不觉能动了，他走近两步，但见她身边的男子鬓角花白，肩宽腰窄，不似裴延鲁身广体胖，那男子年纪应该更大一些、身材更瘦一些。
「……贱妾蒲柳之姿，能伴在使君身边，已是一生最大的福份……」
蒲柳之姿……唉，说得好像他们姓柳的就活该是水性杨花一般。他顺便为弘农杨氏掬一把同情之泪，耳边隐约听到那男子说了几句什么安慰那女子，那女子嘤嘤而泣，如慕如诉，粉泪点点落颊，似瓣上斑痕。
一阵风过，满天花枝随之微微颤抖，他的眼角被吹得有些酸意，不知怎地也难过起来，心底漾满浓浓的思念，想起远在千里外的亲手足，过世多年的父母……
「我、我当然想再见到采桐……我是她的母亲，却从来没有好好照顾她……」
他想张口，却无言以对，想知道这两人到底是谁？却毫无头绪……甚至泡桐怎会开满紫花，深秋该是繁花谢尽的日子，他明明还记得方才双脚踏落枯叶的感觉，怎么现在……？
「放心、放心，紫萝，妳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那男子安抚着女子，沉稳的嗓音让她渐渐宁定，螓首慢慢靠入男子的怀中。
「我好想念她啊……」
不知是谁的声音，让柳飞卿骤然惊醒，举头便见一名老者微笑盯着他瞧，然而他的脑袋还有些浑沌，半坐环顾四周，不禁脱口而出道：「花呢？怎么都只剩叶子了？」
「泡桐是春天先长花，花落才长出大叶子的啊！」
那老者当他是小孩儿般解释道，柳飞卿突然醒悟有外人在侧，再见他一身燕居常服，虽是须眉尽白，但双眼精光内敛，料想是裴家长辈，连忙使身拱手拜见。
「不知长者在侧，晚辈失礼了。」
「无妨、无妨，池边清凉，深秋露重，小心外感风寒。」老者善意提醒道，被他一说，柳飞卿还真觉得有点冷，伸手将皮裘领拉高了些，心里揣摩老者的身份。
「你是东礼的同年吧？」
「是。」
老者点点头，续道：「我少时亦与兄弟同学在别墅读书，曾经年不出墅门，昼讲经籍，夜课诗赋，如今想想，还真只有年轻时有这恒心毅力，老了，光论记性就不行了。」
「晚辈受教了。」
柳飞卿深深一揖，知道老者是在提醒他须趁少壮努力，莫白费光阴，随即突然明白领悟他的身份，再拜道：「晚辈河东柳翱，最长，拜见河东县公。」
「哈哈哈！」那老者难得开怀而笑，因为柳飞卿左不挑右不挑，少保令尹使君等等头衔不拿来称呼，偏偏攀了个他柳姓的郡望「河东」。
「可惜我不姓柳，柳河东珠玉在前，我这辈子大概无缘迁作河东郡公了，不过是县子罢了。」
老者打趣道，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半晌，「你便是飞卿吧？前日东礼给我看过你们的几幅书帖，你的字学柳河东的行楷学得甚好，结构虽稍欠端严，然胜在筋随骨动，率意乃有真趣，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晚辈不才，何可及柳少师造诣之万一？」
柳河东便是以行楷闻名当世的柳公权，有说公卿大臣家碑，不得公权手书者，人以为不孝。柳公权位列二三品数十年，封河东郡开国公，食邑两千户，时人称之「柳河东」，不久前才加封太子少师，然他年届八十耄耋，行动迟缓，早已不大过问政事。
而柳飞卿口中这位「县公」，却是裴延鲁的叔父裴休，裴休常任外官，如盐铁转运使、宣武军节度使、昭义节度使、河东节度观察使、凤翔尹，封河东县子，食邑六百户，加太子少保，亦曾兼御史，以及礼部、户部、兵部尚书等掌握实权的京官，不似柳公权长年在皇帝身边任文学侍从，多衔虚职。裴休亦工书法，对禅宗佛学颇有独到领悟，常为佛寺撰书碑，可说是儒释皆通的一代能臣，如今年近七十古稀，仍无致仕的打算。
最近朝中俱言，裴休从凤翔回京叙职，一住不走，是因为将入朝为户部尚书。裴延鲁除了本身真才实学之外，想必有赖这位叔父多年任官立下的威望人脉，才得在进士科拔得头筹。
「你既与东礼同榜进士，就与其兄弟手足无异，东礼既是我子侄，你称我一声『世伯』亦不为过。」
「是，裴世伯。」柳飞卿貌似从善如流，背上已涔涔渗出一层冷汗，毕竟来者可是位居一二品的大官，他可无王羲之袒腹东床的本钱，更无王羲之的书法造诣，头回见面便被裴休看到他昼寝于石，还发白日怪梦的窘态，真真失礼之至。
「来，坐下陪世伯说说话。」裴休的宽袖挥向大石，招呼道。
柳飞卿暗暗叫苦，不知裴休今日心情为何如此之好，不去找他儿子侄子聊天，却来找他这外人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