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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倾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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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之,小逸。展信安。
新的一年安好。
荼余和莘邑的兵马差不多补上了,正在训练,已经有了初步城防的能力。
肃凉国内对于大胤态度的三派分立,在半个月前,有了新的进展。主战派被全面打压了下去,剩下主和派和依附派依然在争论不休。
南绍自半年前对肃凉边境的那次掠夺之后,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肃凉守国有余,但没有一战之力。不过传言,肃凉国内民众对于和大胤开战,更倾向于和南绍开战。
“邻居们”态度总是半个月一变,谁说得准呢。
不过,无论如何,南绍和肃凉短期内基本不会有新的动作。
年前听说漠康、辽姚、契戎都安分了不少,晋梁连带着观望的态度也收敛了起来。
眼下年节过了,冬天也快过了,天气马上暖和起来,不出意外,没有天灾人祸,北方大约可以稍微再安稳一段时日。
听说顾将军一切安好,各方守将一切安好。
……
如无特殊情况,我仍会在荼余一段时间。你们来信的时候,记得千万别让小逸写,他写得难受,我看得更难受。
切记!
二五一年元月十九
卫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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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消息也没有东西,那便算没事了……
顾玖之离开驿站,沿着澄江往青云山的方向去。
澄江说是“江”,其实也就是条不大不小的河,沿着平兰城外的一段官道,切过了驿站,环着平兰城半圈,从青云山旁过。
河边上,五六个少年围着个十来岁孩子。那孩子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衣裳,布料洗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棉花倒是塞得扎实,挡着寒冬腊月的风也是绰绰有余。那五六个少年看着得差些,也是一身的补丁,却有几个衣服上破了洞,也只能钻出几缕干巴巴的陈年老棉絮。
远看着像是流民和流民之间抢东西。
顾玖之往那边瞥了一眼,捏了捏刀柄,径直往前走。
人人为生存争斗,拼了命握住了力量才能活下去,没有谁能帮得了谁。
他的视线却没有立刻收回来。
少年推搡着那个孩子,把他往河边上逼。
孩子不断地后退,很快就踩在了河滩边上。他却不哭不闹,只低着个头,肩膀簌簌地颤。
一个少年一巴掌推在他肩上,他晃了晃又退了半步,脚步乱成了一团,差点把自己绊倒。
那几个少年哈哈大笑。为首的那个抱着胳膊,很嘲讽地笑了一声:“你小子跟了群什么玩意儿就敢跟我们对着干?我今天倒要看看……”
那个孩子突然猫下身,朝为首的那个少年冲了过去,头用力地捣向他的腹部。
少年怪叫了一声,被这猝不及防地一下掀翻到地上。
孩子翻身扑上去,骑在他身上,用力就给他脑门上来了记结结实实的头槌,掐着他的脖子往下挥拳。
另外几个少年反应过来,冲过去扯他打他。
拳头落到那个孩子身上。
他被大力拽着,连身上的夹袄都被拉扯坏了,白软的新棉花从破口上冒出来。他死死揪住了打头那个少年的衣领,脚上还胡乱地踢向周围。疯了一样地挥着拳头。
可惜他年纪小力气跟对方差得太多了,何况一个对上四五个。他很快被扯起来,用力地推向河边。
一道影忽然劈过来,一个少年肩上一痛,像被棍子猛抽了一下,疼得眼前发黑——那棍子还得是铁棍!
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后,长刀横扫,连带着鞘一起狠劈向他们几个。
抓着孩子的少年猛地就要把人推出来。
刀身狠狠地劈到他手腕上,几乎要劈碎腕骨。
那孩子趁势挣开了桎梏,转身要逃。
那几个少年在片刻之间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却居然有一个瞅准了刀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还想伸手来抓那孩子。
刹那之间,刀身翻转,砸在了他肩胛上。他失声痛呼,只觉得整条手臂都不是他的了。
那孩子在那一瞬间挣开了,扭身扑进了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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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逸一目十行地看完,把信笺重新叠好。
对那个抬头已经见惯不怪,连翻白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去年那一仗打得如烈风过境,大胤军近乎凶残的悍勇几乎震慑了整个东洲。不光周边各国,连大胤上下都震惊得晃了几晃。
卫同光没把顾玖之和薛逸两人的存在压下来,却连帝君那里也只给了含混的说辞,硬是让这两个凭空冒出来的人又凭空缩了回去,把朝政上下糊弄了个彻底。
不可谓不大胆。
出人意料的是,帝君竟然没有追究。
荼余和莘邑一同呈上来的战报不可谓不平实,对战局描述准确而没有半分夸张。可遮掩着那两个“临时领将”的功夫也是平实,就差没有直眉愣眼地说一句“我不告诉你”了。
可偏偏帝君看了眼那封折子,该赏的赏了,该封的封了,又添了笔抚恤,哪哪都妥帖了当。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这么两个人似的,偏就一句话都没问。
自此帝君的态度再清楚不过了。
你要掩着没问题,只要你能打,我也不怕你动什么歪心思,你还没有撼动我底线的本事。
这位的态度也不可谓不强硬。
奇就奇在这一君一臣、两方硬碰硬的,居然像是两块玉拼合在一起,连缺口都对上了,刚刚好卡进去,不但哪一个都毫发无伤,还像是凑成了什么共识,君臣皆欢。
——帝君欢不欢是不知道,反正那个卫小将军瞧着是松了口气。
半年多前荼余一别,卫同光问了两人在哪,不知道哪里找来了只鸽子,开始时不时地递一两封信。讲讲局势,讲讲对未来走势的估量,间或夹一两句天南海北的闲扯。
卫同光第一次寄的两页纸,抬头“玖之”的那一页上,平铺直叙了那场仗后续的处理,南绍的反应是趁火打劫了一把肃凉。简洁得像是能直接递上去的公文。
只在最后写了句,“小舟被追授了参将,破例得了封号,‘航初’”。这几个字有些抖,洒开的墨迹染到了纸页背面。
抬头“小逸”的那一张……只有草草一句话,“你看玖之的吧,都一样”。
薛逸当时捧着这张纸,指尖描过那弯折精劲的笔锋,想象出这个人坐在桌前,在上一张信纸写下最后那句话,出神了很久,到墨都要干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抽出来一张新的纸,提笔划拉下“小逸”两个字。
薛逸生生把差点要翻出来的白眼给憋了回去,变成了一声叹息。
他们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任何一场死亡。甚至在那天柏舟的尸体烧了,卫同光封了骨灰,在城墙上沉默地喝了半坛子酒,他就恢复如常了。
可是……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疼吧,毕竟是早就牵连了血脉的亲人。
事实证明,卫同光确实在飞快地爬出来。而他在人前看着冷厉得能吓死个人,骨子里实在不是个太刻板肃正的性子。
于是第二封信只剩了一张纸,最前头便是一句,“虽然我应该写两封信,不过横竖内容也差不多,抄一份还废纸,你俩一起看吧”。
再下一封干脆连这句话都省了,提笔便是“玖之,小逸”。
薛逸趁那只信鸽不注意,摸了摸它的脑袋,鸽子扑棱着翅膀挣扎出去,对着薛逸“咕咕”,愤怒得像是控诉。
薛逸自知理亏,讷讷地缩回了手。
这日一清早,顾玖之跟他练了刀,便逃了早课,半句话没丢下,连带着午练也不见人影。师弟们自然是没有“小师弟”胆子大又能打,都留心着薛逸挥剑的动作,却没人上去跟他比划。
薛逸少了点跟顾玖之掐架的乐趣,干脆练习起基础的劈斩。
荼余、莘邑两场战役上面,他跟顾玖之反复讨论也争论很多次,大胤兵怎么样能尽可能保全自己,肃凉兵又要怎么样反击——单个士兵的步战能力和战场上的生存能力怎么样能更快地拔高。
他们对打过每一次午练,也拉过师兄弟围攻,慢慢地摸索着——有些东西,还是得自己一下下去试,才能知道。
薛逸全神制住自己本能的反应力,半眯着眼想象敌人攻过来的方向、动作,一下下挥剑。
这鸽子飞过来的时候,他正抄着木剑挥得全神贯注。一个最基础的挥斩出去,刚要落下来的鸽子尖声叫着飞起,羽毛都落下来几片——差点没被他给劈了。
那鸽子成精了似的,围着薛逸飞得摇摇晃晃,绕着他手里的剑,不愿意离他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万分的委屈。
薛逸瞥了他一眼,收了剑,抬脚便走。它倒也很听话地跟着薛逸往他屋里飞。
薛逸进了门,一招手,鸽子便落到他跟前,反复地“咕咕”,像是人憋着一口气,又不得不低头,叫得那是一个百转千回。
等信取了,它扑棱棱便飞到半空中,耀武扬威的模样,怎么说都不肯再靠近薛逸。刚被偷袭得逞,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往薛逸旁边落了。
薛逸把信纸往茶盘底下一压,扑起来捞鸽子。
鸽子叫得像被掐住了脖子,羽毛落了个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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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之抄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河里几个不断扑腾的少年。
他浑身上下都湿着,一个劲地往下滴水,皮肤青白,看着格外狼狈。气势却很盛,抱着把刀似笑非笑,冷练得像水里洗过的刀锋。
那个孩子半跪半蹲在他边上,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地颤抖。好半天,才哆嗦着把自己的夹袄脱下来,使劲地绞里头的水。
前几日便立春了,天气却还在冬日里,这一河没结冰的水,寒得人血都像要冻住了。
河里几位死命地挣扎。漂出去了好些距离,才有一个挣到了岸边,费了好大功夫爬上去,又把几个同伴扯了上去,也顾不上身上冷不冷疼不疼,连滚带爬地跑了。生怕多看一眼顾玖之就又把他们拎回去,再往水里丢一遍。
顾玖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跑远,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他背对着那个孩子,把外衣脱下来,飞快地绞了,又套了回去。
他皱眉忍着那股简直要命的潮湿和寒冷,系着衣领的手上,指甲都泛着青紫。
忽然有什么拽他的衣摆。
顾玖之头也没回便把刀推了出去。也幸亏这一冻,动作稍慢了些许,让他来得及在半途中收了攻势。
连着鞘的刀尖堪堪停在那孩子眉心之前。
那孩子脸又白了几分,瞪大了一双眼,明显的茫然无措。
“抱歉,没克制。”顾玖之扯了扯衣摆,想从把它从孩子手里扯出来。犹豫了片刻,却到底没动。
他垂眸看向那个孩子的眼睛。
孩子一张脸近乎惨白,嘴唇冻得乌紫。眼睛却很亮,看着顾玖之的眼神干净,透出直白的雀跃和崇敬。
“冷?”
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蹙着眉头想了片刻,又蹭上来了几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却是问:“哥哥,你冷不冷?”
顾玖之微微一愣,活动着自己发僵的手指:“还行。”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整个人像裹在了冰块里头的孩子,又向周围环了一圈。
四周空旷,风大得很,目力所及没几根能用得着的枯枝,他也没有随身带着打火石或是火折子的习惯——要想在这生个火把衣服烤干了,能烤到半夜里去。
他摸了摸腰间带着的银钱:“走吧,买身衣服去。你这要捂干了能把自己冻死。”
“可、可以么?不是……我不用的,回、回去生个火……”孩子眼睛愈发的亮了几分,又有些犹豫,拧着自己的手像是要拼命把拒绝的话从牙缝里拧出来。
他实在是冷得难受,一时一刻都在努力熬着。
顾玖之笑起来,带着几分戏谑:“哟,不怕我把你卖了啊。”明明刚还那么不要命的样子。
孩子摇了摇头,一张脸认真到板正:“才不会,哥哥是好人。你都下来捞我了,怎么可能害我?”
“我下来捞你也有可能是故意要笼络你啊。你看,虽然冷了点,可是我什么都没损失啊。哦对,我带你买衣服也是没几个钱的事,可要是绑了你呢……”顾玖之弯下腰,一手支着下巴,笑得痞气,语气里带着点恶劣。
打起来架那么狠的一个小孩子,怎么缺心眼起来也那么狠呢?哪天要被人家拐走了,怕是还要反应不过来地感激涕零。
“才不会呢,我又不瞎。”那孩子端端正正地望着他,“而且我知道你的。你是顾玖之。”
“嗯?”顾玖之不动声色地扫过他身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补丁。那件用料扎实、却又千补万补的衣裳,袖角领口都是干干净净。
“我见过你的。老大也说过。”孩子声音脆生生的爽快,模样乖巧得很。
“阿卓?”顾玖之又瞥过他的衣袖。
“嗯!”孩子忙不迭地点头,显然是对他口中的“老大”崇拜得很,“老大说了,你是他兄弟!”
顾玖之怔了怔,轻轻地“啧”了声,唇边却露出了些柔软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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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淮闯进屋子的时候,薛逸还在上蹿下跳着逮鸽子。几片羽毛从半空中悠悠地掉下来,正中方淮的头。
方淮颇为无语地摘下来一片,放在眼前瞧了半晌,没瞧出来个子丑寅卯,倒是这间屋子从里到外都在叫嚣着要告诉他同一件事——大师兄不靠谱!
他终于没忍住抽了抽嘴角,满心觉得周师兄一人要挑起整个观里的事务、还要防备着“除了打架没一个时候着调”的大师兄抽风,实在是太不容易。
又是深沉又是满心感慨的方淮看大师兄跟鸟斗得其乐无穷,一个没忍住,搬了张凳子爬高了帮大师兄逮起鸟来。
没一会儿功夫,他脑子里就全是“这鸽子真难逮,大师兄居然没被它折腾到直接拔剑砍了,真是好脾气,不过大师兄向来脾气还不错的”……神智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好半天,薛逸忍无可忍,抽出张信纸往桌上一拍。
那鸽子瞧了瞧信纸,又瞧了瞧薛逸,小眼珠一转,居然下来了,正正地停在信纸边上。
“你还挺敬业。”薛逸冷哼了一声,轻轻推了推鸽子的脑袋。
鸽子似是知道被骗了,又颇为委屈地“咕”了一声,飞到一边不再理他。却也没有飞远,就在旁边徘徊。
方淮看得目瞪口呆。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薛逸抬脚勾了张凳子出来,大马金刀地坐下。
“噢噢噢——”方淮终于反应过来,两三步扑到桌上,忧心忡忡,“玖之呢?一整天没见着他了。”
薛逸掀了掀眼皮:“阿淮啊,你一天没见着小师弟,我也一天没见着他。我上哪儿知道他去哪里了呢?”
方淮瞪着薛逸,狐疑道:“大师兄,你跟小师弟吵架了?”
“啊?没啊。阿淮你想什么呢。”薛逸难得地露出些茫然。
“哦哦,那就好。我就说大师兄怎么可能跟小师弟吵起来。”方淮松了口气,又有些诧异,“那玖之没告诉你他去哪了?”
薛逸打量了几眼方淮,似乎是彻底地困惑了:“小师弟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师弟每过一两个月就会失踪那么一天,早上怎么出去的,下午或者傍晚还怎么回来。薛逸……自然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起初跟顾玖之明里暗里试探的时候,他没少套过顾玖之的话,也没少反复推断过。后来……后来他大概有了些猜想,却是没了跟顾玖之求证的心思。
本来也只是相互之间较着劲,就像每天里跟顾玖之打的架,赢了输了都没什么要紧的——顾玖之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要能应付得来,便也没什么打紧的。
他要推测是他在意,他无聊,可是小师弟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去干嘛了告诉他?
顾玖之自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顾玖之是自由的。薛逸也是。
方淮抓了抓脑袋,显是有些弄不明白这两人算是亲近还是不亲近,索性放弃了,叹了声:“唉,玖之到现在也没回来,到底去哪里了啊。要不大师兄我们去找找他?”
薛逸把探头探脑的方淮按回去:“可歇了吧。他要是在平兰,平兰城虽说一共那么大点地方,真要胡乱找起来人也是够呛。他要是不在平兰,那完了,更没边了。而且阿淮,小师弟可比你靠谱多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整个人懒散在桌边,又垂着眼像在思考什么。指腹下意识的摩挲过剑柄。
“诶。我知道是这个理。这不是看着天要不好了么?”方淮又叹了口气,忧虑加重了几分。
“我说阿淮,怎么就不见你担心我呢?”薛逸嘴上不着调,却是几步跨到窗口,往外头张望了会儿。
天阴沉沉的发灰,厚重的一层云压着,空气里有明显的潮湿。
不是雨……
已经蹭到了点早春的衣角了,却摸到那衣角硬邦邦冷冰冰的一片——竟然是要下雪了。
“大师兄我哪次不担心你?可我担心你的时候你又不在,上哪儿见呢。”方淮嘟囔着反驳,忽然便看见大师兄又几步退回来,抄了剑就要往外走。
“诶,大师兄,你往哪去?”
“接小师弟。”薛逸一脚已经跨出了门,又折回来,从柜子旁边拎出来把伞,想了想,轻轻“啧”了声,又把伞丢了回去。
方淮看着这人态度变得比变脸还快,一时觉得大师兄真是“神鬼莫测”:“大师兄你不是说不知道在哪里么?”
薛逸大步往外走,懒洋洋的声音飘过去:“那会儿是不知道。不过现在快下雪了……如果小师弟在往回来,我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
雪开始飘了,不大,一片一片落下来,飞旋着铺洒在空荡荡的沉灰里。
——小师弟喜欢雪。
青云山顶。
——小师弟喜欢高处。
薛逸跃出光秃秃的交错枝桠里,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小师弟喜欢空阔的天空里、没有拘束没有边界的落雪。
不出所料,也谈不上惊喜。
可喜悦还是漫上来,丝丝缕缕地散开,平静地融入他的四肢百骸,不激烈,却让整个人都欢腾温暖起来。
真奇怪,那种没有来由的愉快,就像他每次见着顾玖之那样。
“顾玖之。”薛逸脱口叫他,却没有上前。
他凝视着顾玖之的背影,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凝视。
“薛逸。”顾玖之没回头,声音里含了点笑,“下雪了啊。”
顾玖之张开手,拥抱着很广大的虚空。
风把他的头发卷起来,四下飞散。
雪渐渐大了,落在上面,被风拂掉了一些,又积出来一片小小的白。
薛逸眯了眯眼,伸手去接那白。冰凉的东西落到他手心里,乖乖巧巧的一点,连凉意都是柔软的,又很快化开,消失得哪里都找不到。
薛逸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抬眼去看顾玖之。
白雪终于漫天,在风里肆无忌惮地飞掠、旋转。
顾玖之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里分外的轻快,和那风雪一样肆无忌惮。
长风吹起来他的衣摆,像要穿透他的身体,把他裹挟到没有边际的长空。
薛逸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背影,他熟悉到连做梦都可以无比清晰的背影。
顾玖之张开着他的怀抱,单瘦的肩背在风雪里摇摇欲坠。他像一只不属于此世间的鸟,随时都会御风而去。
——他不是那只信鸽。
薛逸淹没在他略带疯癫却又干净如新雪的笑声里,先前那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又清晰了几分。
顾玖之是自由的。
他不会像那只鸽子,闹脾气似的跑远,又别别扭扭地绕回来。
他要走的时候,只会冲上长空,从此不再回头。
薛逸沉浸在那声音里,贪恋着它在他耳边没有消散的余音。可没有任何来由的,心里止不住地像要跌落,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预感。
顾玖之不属于这里,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他随时会消失。带着一身的恣意和狂妄,去向很遥远的远方。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真正留下他。
薛逸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个背影,却只是远远碰着他影子的边,小心翼翼地滑落。
不安攀住了他的心绪,又从里面生出强大的喜悦。
为什么要阻止他?
薛逸笑笑,走过去跟顾玖之并肩。
为什么要留下他?
薛逸张开来手臂,大喊:“下雪了啊——”
他不要那只鸟落到他手里,那是存活于天空的生物——他要飞往天空,去触碰他的羽。与他并肩,与他翱翔。
他要同他一起去。
顾玖之忽然探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高举了起来,用力地对着虚空摇晃,大喊着:“薛逸——”
“顾玖之——”薛逸脱口回他,心跳随着那三个字,失控了一样飞奔。
雪越下越大,让人不由地怀疑,是不是有谁把哪场深冬里的雪抢到了这个冬末春初来。
薛逸就着顾玖之抓住他的姿势,手往上滑了几分,很自然地抓住了顾玖之的手指,握到自己掌心里。
被那温度冻得差点就一个哆嗦。
冷得像冰似的,还敢穿那么少在这风口上吹着,回头生病了算谁的……
薛逸捏了捏他的手,却什么都没说,只往手心里又团紧了几分。
顾玖之忽然转过头看向薛逸。
他脸上还带着笑,很深的笑意,眉眼都弯出来很愉快的弧度。眼睛干净透亮。里头正中央映出来一个薛逸。
只目光交错的那一个瞬间,薛逸便跌进了那双眼睛里。
那双清霜似的眼,里头也飘着漫天的雪。可薛逸总觉得那里面像是流着炽烈的焰,灼烧着他的魂魄,把血气都激起来。
心跳得跟要疯了一样。
鬼使神差地,薛逸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一点点地靠近他。
顾玖之望着他,嘴角笑意还没消,目光里漫上几分茫然。
指腹落在顾玖之的唇边,很轻地碰了碰,想要缩回去,又留恋似的顿在了原地,试探着再一次触上去,轻轻摩挲了下。
顾玖之很慢地眨了下眼。
薛逸握着顾玖之的那只手。手心里脉搏在剧烈地跳动,一下一下,要把那人身上冰冷的温度都揉到自己血脉里头。
他一愣,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睁大了眼盯着顾玖之,忽地张开了手,掌心迅速地贴上了顾玖之的脸,然后是他的头发。
冰凉,带着潮气。
片刻前涌上头的血气、一下子散得无影无踪。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你他妈是瞎么?
顾玖之往后撤了半步。
薛逸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半湿的,表面有些发硬,怕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天光算不上明朗,顾玖之这一身早就收拾妥当了,又带人去平兰城里晃了一遭,头脸擦净了,半是焐着半是吹着,他又穿得单薄,干了个大半。除了脸色差了点白了点,不凑近了看压根看不出什么不对。
“顾玖之,你掉水里了?!”薛逸脱口而出。
他恨不得唾弃个十遍八遍自己不长眼睛不长心思,明明看着了小师弟脸色发白,还以为他就是吹着了,明明天还亮着,死活没看出来他这一身的水没干透,明明知道小师弟不靠谱,还——
算了,他拦不住也不愿意去规桎顾玖之……你他妈可就是瞎!
顾玖之“唔”了声,把衣袖扯回来:“捞了个人。”
“就不能买身衣服换一换么?要么回观里先换身衣服啊,小师弟你这……”薛逸急吼吼地解衣服。
“又冻不死。”顾玖之不怎么在意地捻了捻衣摆上细碎的冰珠,视线又飘向远处,笑起来,“雪可下完就没了……啧。”
外衫兜头罩到他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体温,温柔地包裹起来他。
“冻是冻不死,不难受的么!”
薛逸这会儿倒是忘了自己前两年还在雪里滚了一遭又一遭,雪化了又冻上,直接把自己滚成了个冰坨子,还很是兴奋地冲到屋顶上疯闹。把一众师弟看得心惊肉跳,直担心他要么摔死要么冻死。最后还是师傅一个栗子把他砸了下去。
“大师兄你经验丰富啊。”顾玖之拿着刀去挑衣摆,就要扯下来给薛逸扔回去,被薛逸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手。
刀鞘剑鞘一碰。
薛逸把剑往他手上塞了塞,连带着靠在一起的刀剑一起,两手一起拢住了顾玖之的。
他瞪向薛逸,却又实在不怎么严肃。他眼里那点戏谑的笑意还没消,显然是听方淮普及过“大师兄不靠谱的一百零八件事”了,恐怕还不止一遍。
薛逸毫不动摇地瞪回去,握在顾玖之手上的力道适中。掌心温暖。
顾玖之跟他对瞪了半晌,咳了声,瞥开了眼。
薛逸迟疑地松开他的手,趁他动手之前,飞快地挑起那件外衫上的衣扣。
顾玖之沉默了一下,抬手捻住第一个衣扣。
“没钱了。况且反正也没几步路。没想到。”顾玖之慢吞吞地说,手冻得发僵,还拿着对刀剑,扣子系得笨拙。
他本来也就出去个一天不到,又不是采购,自然不可能带多了钱。给那孩子买一身成衣便只剩了几个铜板,干脆也塞给了他。那孩子骨头硬,脾气狠,却也到底是个孩子的身子骨,总不能让人冻死吧。就是没想到,这天看着要飘雪,横竖也快到观里了,他就直接上了青云山顶。
前因后果被他掐头去尾,只剩了那么没头没脑的三个短句。
薛逸居然还听懂了,了然又无奈地点头:“行吧。”
他叹了口气,系好最后一颗口子,把顾玖之的手又往怀里拢了拢:“回去么?”
顾玖之扭头看了看飞雪,又回过来望向薛逸,轻轻皱眉:“大师兄,这回恐怕是你得把自己冻死。”
“小师弟,放心,你冻死之前我肯定冻不死。”
“那大师兄你可以在雪地里万寿无疆了。横竖我冻不死。”
薛逸突然松开手,往顾玖之脸上一拢,掌心贴着他脸颊的皮肤。暖热的温度烘得他下意识颤了下。
薛逸飞快地松开,捞住他的手:“小师弟你看看,你这是不冷么?冰得跟雪地里挖出来的。我先说好啊,你要是生病了,可只能让阿淮那个话痨来照顾你了。”
“那刚好,阿淮可是‘什么都知道’,故事里‘什么都有’。”顾玖之抿出来一个笑,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是么?小师弟,那你有没有听过……”薛逸睨着他,声音懒洋洋地扬起来。
他那微微上挑的眼尾、留出来的语尾,都像是留了钩子,大剌剌地露着,引得人不由地想去探究。
——这个“人”里面,显然没有包含顾玖之。
顾玖之斜了他一眼:“没有。大师兄,你恐怕自己都没听过吧。”
“小师弟你这是平白说瞎话……”薛逸说着,到底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诶,小师弟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顾玖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挑眉,“那不巧了大师兄,还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是么?”薛逸颇为玩味地看着他,倒是没有多少惊讶。
顾玖之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挣开他的手,一巴掌拍在他后颈上。这双手上唯一的一点暖意擦过薛逸凉下来的皮肤:“走吧。”
“诶?”薛逸愣了愣。
顾玖之又回头看了一眼,漫天的飞雪,天空好像近在咫尺的。
“我有时候站在这里,总觉得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顾玖之忽然说,指腹擦过薛逸后颈上那块冷凉,小心翼翼的把他唯一的一点暖意递上去。
“其实呢?”薛逸轻轻贴上他右手的手背。
那只手上,刀和剑靠在一起,相持相倚。
顾玖之眯起眼:“我不用站在这里,便可以去任何想到达的地方。”
薛逸笑起来:“嗯。”
他晃了晃顾玖之的手:“小师弟,换干净了衣服焐暖和了,一起来看雪。”
顾玖之点头,又蹙着眉,摇了摇头:“雪下过,便没了啊。”
薛逸拉着他往下山的路走:“那还有明年,后年……以后很多很多年。总会有下一场的——有很多很多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