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和解 ...

  •   程晏与我到牢里时,看管的侍卫打着哆儿连忙行礼,谁都没有料到少年帝王会屈尊降贵,亲自来牢中探望罪臣。

      我在程晏身后两步,提着食盒,跟着走了几步,便见到了尹舒。

      狱中墙体灰暗,稀疏杂草铺了满地,露出黑色的泥地。

      墙上开了一方极小的窗户,凉凉月光倾斜而下,与廊中昏黄的烛光相映。

      狱卒打开了牢中大门。

      锁链碰撞的声响太大,牢中静坐的少年回过头来,他的面色在如水月光下清清冷冷,端是平静无波。

      程晏在烛光投下的光亮里站着,同尹舒默默对视。

      我自退在暗处。

      片刻后,尹舒低头,向程晏行礼。

      “陛下。”

      我松了口气,庆幸尹舒并不固执。

      少年帝王端着架子,正色道:“书书向朕求情,要来看看你。”他说完让了几步,让尹舒得以看到我。

      尹舒显然很惊讶,他像是料到了程晏会来,但我的出现却令他始料未及。

      “母亲!”少年带些涩然看着我,眸中清洌洌自有波光微动。

      我乐了,应:“唉!”应声后我提了食盒踏进牢中,看到满是灰尘的小桌愣了下,而后拿出手帕简单擦拭,打开食盒摆了饭菜。

      尹舒目光随着我,片刻后他低声道:“多谢母亲。”

      我趁着低头,余光看到程晏纹丝不动,隔着栏杆看着此刻情景,不由一叹。

      “你们都退下,让外面守着的人也去休息。”我转头对狱卒说,他们看了程晏一眼,见到后者眼睛都未瞥一下,显然默许,便依言退了下去。

      现在,牢中真的只有我们三人了。

      我随意坐下,招呼程晏和尹舒,让他们过来。

      大抵是见我一直招着手未放下的缘故,尹舒犹豫了下,终于走近随我一同坐下来。

      他坐下之后也不动筷,只盯着那盘桂花酥——这不与程晏说话的样子真是孩子气。

      我抬头去看程晏,招呼他来。

      “书书,”程晏隐约蹙了眉,“里面灰尘太多,朕在外面说话便好。”

      我乐道:“陛下幼时经常玩土,如今倒这么嫌弃?”
      “过来吧。”我锲而不舍,又朝程晏招招手,眼角弯弯。

      小陛下终于屈服。

      他踏进来时忍不住想抬袖掩着口鼻,我坐的端正,他瞥见之后半道放弃了。

      在昏暗牢中,我和程晏,和尹舒,在一张满是灰尘的矮桌旁,各执一面,坐在了一起。

      “说来,我与你们两个孩子一起这么坐着,没有太傅,次数还是很少的,”我伸手去点小桌子上的烛台,“怎么不点灯?”

      尹舒没有应,我注意到程晏看了他一眼。

      “到这里坐下,我自然是有私心的……”我正了神色,见到这两个孩子都看着我,“帝王和名臣,都是百姓们敬重、托付的人,谁能想到,有一日在这简陋的牢中见面呢?”

      “我让你们聚到这里,是想你们放下自己的身份。”

      ——当身份与环境形成天壤之别,才更能生出诸多感悟。

      程晏默了片刻,问我,“书书,放下身份之后呢?”

      尹舒也随之看过来。

      我不答,先问他:“陛下具体瞒了太傅什么事情?”

      少年帝王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想他一定没有想到,当时我在书房关于这个问题不是不问,而是带到牢中问。

      当着尹舒的面。

      我看着这个小孩子,怕是他在心中纠结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以至没有顾忌到维持自己面色的从容。

      终见裂隙。

      年轻的帝王微仰起头,目光恍惚又坚定。

      他轻轻开口。
      “朕有一个心愿——”

      那么轻,那么长,像是一声叹息。

      我望着程晏,月光顷下,他虽然逆着光,衣裳的边缘却染上光亮,朦胧又柔和。

      尹舒神色平和,却不由转目去看他。

      “朕儿时出宫去集市,见到过许多繁华的商铺,可是……也见过地上的小摊。那些人大多铺了一层布就能做生意,有的人连布都不用,就在街道上扯着嗓子叫卖,引得三两人的驻足挑选,但也有人不屑一顾。每当朕想起来这个情景,都能想到‘摸爬滚打’这一词……京城如此,四野亦是——那么多百姓受着苦难,挣扎在求生。”

      小陛下的音调并不高,但在这间寂静的牢中,每一句都听的清楚,甚至连话语中的些微颤抖都能感觉到。

      “虽然贫富生活不同,可米粮这些基本的开销用度,却都一样,朕总在想,将这些一除,这些每日在地上摆摊的人还有多少余钱?……所以朕将眼光投到了我朝税收上,设想若能做个对比,将富裕人家与贫苦人家区分开来,让他们各自交的税银比例不同,这样是不是就能为后者攒下一些钱,以至身有所傍?”

      ……

      一室寂静。

      我承认即使我表面还说得过去,但心中已波涛汹涌,我想程晏明明只是一个十六年岁的小孩子,条理却分明至此。

      但他从小便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想想又觉释然。

      程晏毕竟是天下的君王,我不该拿他当寻常孩子看。更何况这几年张子安手把手教他怎么处理朝政,如今更是全部放权,他老人家只在一旁看着。

      “书书,你在想什么?”或许是我沉默的时间太长,程晏开口问我。

      我道:“陛下雄才大略,奴婢敬佩。”

      程晏愣了片刻后,有些不好意思,说这只是他的设想,还没有开始,便被太傅发现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留意到尹舒抿紧了唇,眉目微蹙。

      下一刻尹舒冷然发问:“如今被太傅发现了,陛下这个计划今后打不打算进行了?”

      程晏没料到他乍然一问:“当然要进行。”

      尹舒:“臣觉得进行不下去了,就像当年的私军一样,恐怕最后得由父亲来为你收场!”

      少年的语调愈加上扬,惹得程晏皱了眉。

      “尹舒,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尹舒没有立即回答,等到程晏再问,他才开了口。

      两个小孩子邻近坐着,明明这样短的距离,却让我觉得剑拔弩张。

      尹舒质问:“当年的事陛下不记得了吗?你和王爷一起组建的私军给父亲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为你忧心……其实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你忘了那时他气得昏倒过?你知道后来他接管这事后,将私军打散,编入京中各队,用了多少心思?朝政大事岂容儿戏?陛下扔下可以不管,是因为有人帮你处理着!”

      “陛下同臣商议税收,臣自然肝脑涂地,但具体布置和人员调配,牵扯世家利益的多少都需细细斟酌!臣不知陛下是出于什么心态,有了这个决策后不同父亲商讨?陛下是觉得父亲不会认同你的决定,还是预感到自己会失败?”

      程晏的脸涨红,我看到这个小孩子紧紧握了自己的拳,良久后他轻声问道:“尹舒,你不只是因为胡簌的事情生气,是不是?”

      尹舒看着他,说了一声“是”。

      程晏又问:“当时朕让你躲到屏障时,你虽照办了,但其实不开心、不认同,对吗?”

      尹舒默认了。

      我听明白了,原来是两件事情不巧叠在了一处儿,尹舒这才动气打了程晏。

      这两个孩子都箭在弦上,我很怕他们下一刻会扭作一团打起架来——毕竟我拉不开。

      但其实他们并没有。

      明明上一刻盛怒的程晏,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感觉他身上所有的怒气都收敛了起来。

      牢中有一瞬间表面的安静。

      程晏轻声道:“尹舒,你认为朕治国欠佳?”小陛下用着最平和的调子,没有询问。

      我去看尹舒,少年没有辩解,只是遵从臣子之道,默然不语。

      程晏红了眼眶,嗓音微哑:“朕才十五,虚长朕几岁的尹爱卿这么早便下定论,不觉得不公平吗?”

      从前在尚墨轩时,尹舒也在朝局洞察上比程晏优秀。

      程晏顿了下,又问:“还是说,你觉得这几年时间太慢了?”

      这时间慢吗?我跟着在心中想了一下。

      而后我得出了结论——不慢的。

      不论是帝王还是臣子,在真正合乎这一身份之前,都要历经漫长的过程。

      譬如先帝,譬如太傅。

      现在轮到了程晏和尹舒。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哪里就那么容易呢?

      尹舒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这一次臣子的语气有着类似妥协的和缓,他说:“陛下,你自然可以慢慢成熟,可百姓能等多少年呢?父亲建立学堂前的那些孩子,他们没法开蒙受教,也没法考取功名了,错过好时机的他们又该怎么办?……若不是父亲收养我,恐怕我也是后者一员了。”

      程晏愣怔了片刻,不再说话。

      虽然尹舒说的有道理,但到底心急了,可是道理说出来简单,他们能领悟却要经过岁月的磋磨,我便没有立刻说出看法。

      我想:总归是少年意气。

      彼此心中不满的原因都说开,这两个孩子安静下来,我在他们低头不语时,伸手拿了一块桂花酥。

      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两个孩子都转头瞧我了,我巍然不动,继续吃着我的桂花酥。

      “说完了?那歇一歇,奴婢今日来得急,没吃饭,陛下见谅。”

      程晏连忙说不会,尹舒见此将桂花糕往我这里推了推。

      “其实——”我轻掩了嘴,道,“奴婢喜欢吃的东西很多,桂花酥本是太傅的独爱。”

      这一点是两个孩子都知道的。

      这些年来,张子安钟爱桂花酥,简直百吃不腻,在程晏和尹舒都还很小的时候,太傅大人经常自以为是,将这些隔三差五带给他们吃。

      两个小孩子当然不会告诉面色清冷的太傅,他们已经知道他最喜欢这种甜食了,只是心中揣着这个秘密偷乐。

      想起前事,程晏和尹舒忍不住对视,下一刻两人微微偏头,在对方见不到的地方轻笑了一声。

      我说:“太傅对我讲过,他小时阿爹对他很严厉,但有次却带了桂花酥给他,后来桂花酥便成了他的最爱。”我微微笑了笑,想起当年张子安向我讲起这事时,我还有点幸灾乐祸。

      “好啦——,怎么岔到这里了?”我慢慢放缓了语气,“毕竟是太傅多年钟爱的东西,不应该取笑他。”

      “无论是读不出书被打板子的幼童,还是如今众人称赞的太傅,他也都爱着桂花酥。”

      幼童读书,是为了做官利民。

      太傅理政,是为了兼济天下。

      不管哪一个,都是他,不管他现在如何,都是面色清冷却心怀怜悯的张子安。

      一如他的桂花酥,是真的口腹之欲吗?我从没有问过张子安,他在吃桂花酥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觉得很甜?有没有觉得这是盛世下的一个小小的映照?

      但我想是有的。

      ……

      我意味深长的模样终于见效,对面两个孩子严肃起来。

      尹舒最先明白过来,“为民谋事,也是儿子此生的钟爱。”

      程晏经此提醒,默了片刻,跟着开口:“为国为民,朕之钟爱。”

      我忍不住一笑。
      “奇了怪了——你们悟到了什么?”

      我见他们不答,又问:“所以,你们放下自己的身份了吗?”

      一语醍醐。

      即使身处牢中,周边没有人,算是隔绝了外在的一切,而我先前也说出了希望他们放下身份这样的话。

      被带着绕了这么久,他们还是想着自己的志向。

      ——程晏没有忘记他是帝王,尹舒也没有忘记他是臣子。

      所以心系苍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的事情。

      “其实身份这个东西哪里能那么容易放下?”我将食盒第二层打开,里面有一壶酒和两盏小酒杯,“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既然目的相同,那么就可以结伴同行。”

      我倒了酒,递到两人的面前。

      “你们以为先帝和太傅就没有欺瞒和误会?就没有争执和互怼?太傅他以前连先帝多管闲事这种话都能说的出来,先帝会不生气?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这太平盛世,需要他们一起努力……与此相比,那些被误会被怀疑的片刻往昔,重要吗?”

      两个孩子默了声,我说孰轻孰重,你们好自掂量,要是还想联手共创盛世,就接了我手中的酒盏。

      有那么一瞬,我竟觉得等待他们接酒盏的时间太过漫长。

      而这两个孩子终于接过。

      ……我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无奈更多一些。

      程晏喝酒之前,对尹舒说:“朕无意胡簌姑娘。”

      帝王的低头换来了臣子的道歉。

      尹舒说:“臣有罪,不该出手伤了陛下。”
      少年由坐改为跪,双手握着酒盏低头举向面前的君王。

      程晏坐在那里,很随意的姿态,垂眸看向尹舒,眸光很亮。

      须臾后他单手捏着自己的酒盏,慢慢与尹舒的一碰。

      “叮铃——”

      寂静的牢中,传来银器相撞的声响。

      清脆又绵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