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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缩到小熊怀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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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冬天有一股潮湿冰冷的愤怒,简直像是一个常年发火,不知道镇定为何物的人。
王月西一度很讨厌出门,躲进被窝里,悄咪咪地打量着窗外令人皮肤疼的风雾。
当然啦,他也讨厌林黛川的冬天。任何人站在一根路灯下,那里就是冬天,舔着鼻尖一颗小雪粒,哈气时那种不由自主的孤独就冒上来了。
他这么怕冷,一丁点都不能受,也不知道在被冷水冲洗的时候,有没有一种灵魂被缩到胃里融化的惊悚感。
罗彩是这么想的,此刻他心里面是被挤压过的痕迹,接到电话的时候,电话里的人含含糊糊的,一直闷着声音,催促着说快来,他问了好几遍你在说什么,但都听不清,后来换了人,一个沙哑的男声呼吸在耳朵旁。
尽管没说话,罗彩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消失得一声不吭的王月西,他留给罗彩的,只有压缩在数字世界上的一个渺小背影,他正抬头望着火车站的牌子,在人群里彷如一滴水,没有自己的形状,但罗彩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罗彩盯着那个屏幕好久,白蓝色的光刺疼了眼睛。他转头,轻轻告诉别人,王月西说回家的意思,就是回到从前的地方。
小熊一路跑回家的时候,撞到了一根电线杆,手机裂开了,肿得毛茸茸的头发无精打采,王月西摇摇摆摆地出院,跑得没有影子了。
回到过去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罗彩坐在台阶下,望着膝盖上两本结婚证,传统的世界里,一本需要给丈夫,一本给妻子珍藏。
他跑回医院,问医生和护士:“他出院前是怎么说的?”
“王先生说要回家。”护士眨眨眼。
罗彩指了指前台电话,问:“我能借用一下吗?”
护士说可以。罗彩闷头,在心里回了几遍王月西的手机号码,电话的等待声正像是脚步,哒哒哒、哒哒哒,越行越远,直到影子从门缝里挤出去。
一个人就是这样失联的,当电话也联系不上的时候,就是挤进海里的水,电话线绑着的大约是一块石头,没有生命的石头,一切断联行将无息的人,都成为了冗余的存在。
护士翘着嘴巴问:“怎么样了?”
罗彩笑了一下,把电话还了回去。
“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了。”
护士安慰罗彩,她脸蛋红红的,圆圆的,雀斑那样的装饰,却是很可爱、一团喜气的模样。
瞧瞧那黑色诊所里的护士吧——长着细长脖子,微凸的双眼,转动眼珠的时候像巨人的步伐,拖沓和笨拙。
严肃地抿着嘴,却要掀唇掐着牙齿,一副很胆战心惊的样子,她正不情不愿地带着罗彩去见王月西。
可恨的王月西、想要咬死的王月西。
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弄到了这。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小熊的叫。
熊能一巴掌拍死猎物,将猎物去掉头分尸。
为什么自己非要去退一步,让王月西缩在怀里撒娇,为什么非要让着他不可呢?
外面下着大雪,淋头碰面的张牙舞爪,没有多少人的诊所,如同摧城暗鸦的乌云,诊所的走廊上充斥着阴暗与暴力的味道,墙壁反光似的照出人脸上的不解,脚底下的地板砖又照出下巴的麻木,真是一张不哭不笑滑稽地脸。
她走到一扇绿瓜色,丑陋的门板前,假装对罗彩不疼不痒地说:“他就在里面。”
罗彩进去的时候,她警惕地在盯着他的举动,在门口一动不动。于是他转头对这个护士说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护士僵硬着脸,又用她的嘴唇掐着牙齿:“没事。我就在门口看看。”
罗彩无趣地望向病房的四周,皆拉紧了窗帘,外面是间牢房,阳光多彩被关在牢房里,伸着枯爪的手在哭。
病床上的人却很乐意看着阳光被锁在牢里面,他正欣喜地看着这一切,然后突然敏锐地意识到有人来了,可是眼睛失焦,锁不定人,只好咧开嘴,伤口也同样强颜欢笑的咧开,说:“嗨。”
王月西的手被拷在床两边的栏杆上,纸薄的重量,唯有能动的手指在打着慢慢的拍子,罗彩蹲下身,靠近着王月西,眨着眼睛,第一下的时候,罗彩只是看不懂,奇怪他为什么变得这么瘦,后来眼睛眨得迅速,沉甸甸地骚扰着眼睛的清净,就是哭了,眨了几下后就忍不住用滚烫的眼泪珠子,打在王月西懦弱的手背上。
王月西反应着叫他:“肉肉……”
罗彩恐惧地后退一步,生命变薄,未来变窄,此时罗彩才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医生严肃问他的问题。
因为不好受,因为是个值得逃避的现实,就拖到了现在。
王月西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罗彩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哀叫,最后拼命压了下来,他对门口站得笔直的护士说我带他登记离开。
他签了好几次的字,一个单子一个单子,还有免责声明,护士公事公办,语气里又松了一口气,大概是他们要走了,又大概虚弱站着的王月西被教训过了,护士的语气里有趾高气昂的虚伪,大概任何善良的人在这待着都会学会不幸的刻薄,工作上也一定是受了不少的苦——这就是和病人待在一起不太好的地方。
“他父亲也签了免责声明,现在你们离开,你也要签,证明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和我们医院有关系,责任自负。”
罗彩停下笔,认真地问护士:“所以他父亲签了字,意思是告诉他你的孩子将不是你的孩子,我们对他做任何事都可以,还免于责罚是吗?”
护士警惕地瞪起眼睛,快速地说:“你想干什么!闹事情吗!”
她靠过来威胁面前的人:“你别把事情闹大了,不然我就曝光你们!”
罗彩抿紧嘴,抓着笔杆在上面签上字,随后抬手猝不及防扇了护士一巴掌,细长脖子通红,鼓鼓的眼睛像金鱼一张一合的嘴,在那尖叫我要报警!
“让警察看你们这里怎么虐待毫无还手能力的病人吗!”
罗彩朝她吼,她的同事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护士尖叫够了后——没有人救病人,也没有人维护被打的同事。
护士气呼呼地扯过那些单子,朝他们呸了一声。
怕冷的王月西,总是在冬天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在沙发上缩成球,后来他对壁炉感兴趣,可是最后也没等得及罗彩给他升起来。
以前罗彩想有这么冷吗?他的温度就是毛茸茸的尾巴——光滑和绵柔,王月西喜欢待在罗彩的怀里取暖。
罗彩是只小熊呀,厚厚的小肉垫,也只会刮几下王月西的脸,踢几下脚,情情色色分不清楚是在取暖,还是肌肤的渴赖。
可是现在真冷——在大雪天里,那鸦翅的天,团状的冰冷,轻飘飘的摧毁欲,罗彩终于感受到王月西嘴里嚷嚷着的冷,把人的优秀的道德品质挨个吹着结冰,虚弱了又没有道德了,他只好蜷着手指和脚趾,行走在泥泞的雪地里,先暂时性地,由着他自己的虚弱和沉默,跟着雪花吹到某个屋檐上融化。
罗彩继续往前飘荡了几步,身后远远的王月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雪花淋湿他的头发,单薄的裤子贴着雪印,匀满了病气。
他就坐在那,冰天雪地里看着前面的人变小,随后越走越轻,渐渐漂浮起来,王月西伸长脖子,张开嘴,等着漂浮起来的人进到嘴里,可是越飘越远呢——他垂下脑袋,开始对着湿漉漉的自己发呆,一阵风刮过来,扑打到他眼睛里,跟着的雪粒也飘到眼前——罗彩走了回来,站在那看着王月西。
“王月西,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不冷吗?”
“不疼吗?”
他傻愣愣的,罗彩又开始快速地眨眼睛,“你说话啊。”
王月西彻底不理罗彩了,太累了,浑身的骨头都被敲乱似的,支撑腿脚的骨头被按上的手臂的细骨,他是用嘴唇看世界,紧闭着接收不到信号。
罗彩吸吸鼻子,蹲下身,给他择头发上粘着的雪花,一颗颗,捉摸不透地化在手腹之间,雪花是怎么也择不完的,罗彩就一边顺着头发丝,手指冻得通红,另一边这些眼泪安安静静地润在肌肤上。
过了一会,王月西抬头,盯着乱蓬蓬的、罗彩一头卷着的毛,红红的一道肿着的伤口,他抬手给罗彩挥了挥伤口周围的雪花,一个捉一个,防止它们冻到伤口。
罗彩停下来,看着王月西这么专注,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快这种心思也模糊起来,罗彩只记得需要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他小声对王月西说:“低头。”
王月西没理睬,罗彩就自己解了围巾,给王月西一圈一圈的围上,红色的围巾,一团火焰,一团暖呼呼的熊爪子,王月西闻到围巾上小熊的味道,那种太阳晒在小熊屁股和毛团尾巴的可爱感,他忍不住笑起来,眼前清亮。
罗彩扶起他,给他拍身上的雪花,拍着拍着,雪又更大了,“去躲躲吧。”罗彩说,两个人踉踉跄跄,总之王月西没以前的神气,罗彩也像落水的小熊,挤在一起,终于找到家开着的便利店。
呼哧呼哧的——风雪安静下来,唯有玻璃窗上一层不安静的白雾,两个人进了便利店后,就在角落里坐下,没有说一句话,安静地看着窗外那层白茫茫的世界。
后来到便利店躲雪的人多了,抱怨的、大片的笑声、游戏声,这些热闹场景生机勃勃,人嘛,热闹得很,生命里就有吵闹的基因。
王月西不知何时悄声坐到罗彩的身旁,罗彩红着眼睛问:“是不是吵?”
“没有……”王月西张开嘴,沙沙哑哑的。
“那就好。”罗彩说,“等雪停了,我带你去医院……”
王月西嗯了一声,侧了侧脑袋,神情里有种认真。罗彩捏了捏他的手,一字一顿,慢慢地提:“这次我们看结果,如果要花久一点,我们就久一点,等你平静下来。”
罗彩又说:“三个月也不错,林黛川就到春天了,春天回去天也不会很冷。”
停顿了一些时候,罗彩稍稍抬起下巴,附在耳边:“王月西,对不起。”
他说的话,王月西记心里,就好像冬天一定会冷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