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1、千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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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二十二盏孔明灯被放上天际，闪烁的火光缓缓升腾，像一缕缕魂魄飘荡入苍穹九霄。
纵是胜利，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戚少商那时候不曾想过，一夜之间失去一千一百二十二个兄弟会是什么样的感受，顾惜朝逼迫着他亲身经历了。如今，顾惜朝又是第二次逼着他去面对。
一将功成万骨枯，顾惜朝终将把自己推上那一步吧。说到底，自己依然只是他局中的一颗棋。胜利的狂喜只维持了一瞬间，当戚少商垂首自河堤上走过，看见后来赶至的援兵搬动那些熟悉的尸首时，他的心瞬间冷下来，静下来。
戚少商作为一个首领，认识每一张脸，更清楚每一张脸后面的故事。他知道其实顾惜朝和他一样熟悉手底下的兵，可以轻易道出人家的生辰八字，祖籍老小，然而当那张脸即将淡出自己的生命时，戚少商心中如压千斤重石，而顾惜朝，他也许尊重死者，但是他绝对不会花哪怕一时半刻的功夫去哀痛。他唯一哀悼终身的只有他的亡妻——傅晚晴。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宗泽走过来，看着漫天闪烁的火光，不由叹息，“今夜月色虽好，却是无心赏月了。”
戚少商一言不发，目送着灯火飘向遥远的天际，终至消散不见，他的脸上身上都还留着细密的伤口，嘴角的破皮是干裂出来的，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
“将军，我未曾想到自卫州出发的两千神臂弓射手，竟是自敌军后方突袭而来。你还道我风雨楼兵贵神速，其实是顾惜朝一直未雨绸缪。”
宗泽见他一脸诚恳地叹服，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遂道：“戚楼主，远在卫州的神弓营乃顾惜朝训练多日，他当日暗中嘱咐过，能调动之人只有我，他，还有你风雨楼的军师杨无邪。军情紧急，是以你的军师星夜往返调兵，事先也来不及知会你一声。”
戚少商仰头默默目送着千灯飘离，心中不由一动，他伤重刚刚起身，才从屋子里出来，一时间也没见杨无邪的影子，来不及问他细节。顾惜朝竟把他的亲兵许给风雨楼了么？若是当初，他把连云寨许给顾惜朝，而顾惜朝反过来这样做，似乎也理所当然，如今，心里总不免思虑再三，要揣摩揣摩那个人到底什么想法。于人于己，几分利，几分损？算来算去，终觉扫兴，于是忍不住道：“老将军，你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敢问一句，这战场之上，可还有‘侠’字尚存一席之地？”
老将军略略一怔，没有正面答他，却是莞尔一笑道：“其实，顾公子一直想信你的侠义，而你又何尝不感佩他杀伐谋断的果敢。什么时候，你们可求同存异，不为侠义所累，不为浮名所惑，独善其身而兼济天下，也许你也不必问何处有侠了。”
戚少商惭愧道：“我一心想着自己做人处事上比顾惜朝略胜一筹，想来在老将军眼里，其实我们都不过后生晚辈，各自有改不掉的毛病。”
宗泽摇摇头道：“不，你们都是世出之奇才，我眼里只看重你们的优点。”
正说着，院外头有人匆匆赶着步子，一路小跑过来，戚少商未见其人，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孙鱼了，孙鱼大战虽未重伤，却也筋疲力尽，未及休息就这样急着跑过来，肯定又有头大的事情。果然穿过门洞的便是一脸黑的风雨楼护法，他见戚少商已起身，正和宗泽立在廊下，忙道：“穆寨主带了一百来号人跑去魔教分舵滋事了，杨总管正在调停，只怕拦不下他。”
戚少商心知任杨无邪再好的智谋，没有他出头，穆鸠平是断不会善罢甘休了，只得苦笑着与宗泽道声失陪，一撑围栏翻身而下。他原本全身是伤，虽然都算不得深入骨肉的皮外伤而已，到底一动之下牵扯伤口，宗泽却见他身型矫健，丝毫不见滞重迟缓。
戚少商嫌马车不够快，仍是从马厩里选了那匹惯常骑的胭脂马单人独骑到得魔教分舵。此处院落临近汴河，依照方乘风教主的癖好布置得富丽堂皇，倒不似皇家的流金飞壁，而是颇有点西域的调调，一色儿的汉白玉柱子，空气里到处暗香浮动，白纱挂满各个门庭院落，若不是料子轻软加上魔教的火焰图腾随处可见，戚少商不厚道地想，简直跟家有缟丧似的。听得人讲前天他们的教主闹脾气跑了出去，偏偏把一个莫非也一并带走，眼下顾惜朝的内伤也不知道是谁在治。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听得里面已经吵吵嚷嚷，戚少商一个头顿时变两个大。想着堂堂魔教，虽然是分舵，竟然连个把守之人都没有，就被人家这么上门来踢馆么？等进得中庭，只见里三层外三层连云寨的土匪们已经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杨无邪正好言相劝，台阶上却是站着四名神色倨傲的白衣女子，想是魔教里服侍方无波的婢女，那几个丫头年不过十五六上下，衣饰皆白却也异常华丽，个个轻纱锦帛，珠玉的钗子错落有致插得千娇百媚，竟然比圣女有派头多了。
眼下穆鸠平不服气正吵着要他们交出顾惜朝，其中一个白衣少女冷冷一笑，道：“昨日里打仗，若不是我们顾左使的妙计，能以你一千人的折损全歼强敌八千么？你若觉得你的兄弟死得冤，可以，下回里我教任先锋营出兵迎敌，你们便是作壁上观，我等也毫无怨言。”
另一个道：“刀剑无情，生死由命，穆寨主不是好好地活着么？你那些兄弟若学得你机灵，不就能免于一死了。”
第三个笑得捂嘴，接口道：“听说那谁，在北岸嚷嚷着要活着回南岸，小女子在这里要恭喜穆寨主得尝所愿。”
最后一个忙不迭点头称是，“亏得我们家顾左使一介书生，未着甲胄，一路冲开溃兵到得北岸，才力挽狂澜。”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蛮横无理偏得又娇里娇气，早把穆鸠平气得火冒三丈。却是三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虽是提了剑做回护的姿态，强盗们一时倒不敢动手了，只扯开了嗓子一味叫着，“你们魔教未损一兵一卒，倒是把功劳都抢下来了，拿我们的人马去送死！”
戚少商故意清了清嗓子，穆鸠平见他来了，忙分开众人给戚少商让出道来，边道：“大当家的，你来评评理！”
“老八，回去！”
杨无邪上前一步道：“大家稍安勿躁，戚楼主重伤在身，还要来折腾你们这档子事，穆寨主，你怎么也不为自家兄弟着想着想。”
戚少商额上鼻梁上可不还带着细小的伤口，肩上也包扎着，策马而来伤口已有血渗出，他见穆鸠平脸有愧色，干脆加重了语气。“顾左使比我伤得更重，且是陈年积下的内伤，老八，都什么时候了，要顾着大局。”
忽听得里面一个温柔软糯的声音道：“戚楼主来得正好，如今教中群龙无首，护教左使重伤在身，你若不肯出头，我们只好打道回府，从蜀地来还回蜀地去了。”
未等戚少商开口，穆鸠平便道：“那可好，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戚少商回头一瞪，“老八，金人兵败的消息不出半月即可传回北地，届时只怕有更凶险的恶战等着咱们。你现在要闹得分崩离析才甘心？”
“我就不信，少了顾惜朝，大宋就会亡了！”
“大宋不会亡，只怕我们的兄弟，要死得更多。”
穆鸠平气结，“大当家的，你如今尽是为姓顾的说话了，你难道忘了……”
“我没忘！”戚少商截断他的话，无力地垮下肩来，道，“那么，老八，你把顾惜朝带走，预备怎么做呢？打一顿出气，再折辱一番，还是一刀杀了他了事？”
门口四名少女嗤道：“你们敢！”
穆鸠平气忿难平，到底也答不上戚少商的话来，他来闹事，不过要讨个说法，如今真要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似乎于情于理，自己占不上多少上风。
杨无邪上来打圆场道：“各位昨日都是搏命相斗，如今该回去歇息歇息才是。穆寨主，我们走吧。”
穆鸠平提了长枪，一甩手终于带着人浩浩荡荡出得门去。
戚少商也正欲走，里面方无波柔声道：“戚楼主，既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戚少商一愣，与杨无邪交换了一个眼色，脚下略一犹豫，还是转过身来。那边杨无邪算是半哄半劝地把人带出去了，戚少商甫一推门，首先钻入鼻尖的竟不是药味，而是浓重的血腥，方无波手掌抵在昏迷的顾惜朝背上，两人胸前竟都是血迹斑斑。
他当下一惊，赶紧抢上去替下方无波，在顾惜朝背后盘腿而坐，提气运功，将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心下暗叫糟糕，怕是方无波运气救治顾惜朝时，偏得穆鸠平他们上门滋事，至紧要关头果然就走叉了气。顾惜朝那一身深入骨髓的寒气何其凶险，方无波莫说武功本就稀松平常，就是戚少商这样内力深厚之人，运功疗伤也需得小心翼翼才行。
果然方无波拿手一拭唇角血迹，冷哼一声，“若不是我放不脱手，外面有你一百个八寨主，我也一并收拾了！”说着咳嗽两声，嘴角又有血淌下来，“戚少商，你最好救活他，要不然我倾全教之力，与你风雨楼和连云寨为敌！”
戚少商一惊，回头看她，方无波剪水双瞳哪里就无波了，分明凄楚中带泪，泪光中含情。心下胡思乱想间，突然胸口也是一滞，顾惜朝体内的异种寒气只如北地最凛冽的风呼啸着窜上来，血管内彻骨冰寒似乎瞬间将自己冻成冰条。
他再不敢乱想，只凝神运气，与那寒气相抵，又深感强挣不得，需一点一点导而化之。自己昨日里苦战之下，虽未受内伤，然而几近力竭，此时强行运功，他与顾惜朝皆是凶险万分，而顾惜朝刚刚那一下，此刻更是命若游丝。
方无波在一旁眼见着两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不由掏出袖中罗帕，颤巍巍伸出手去要给顾惜朝擦拭一二。却因得刚刚被寒气所伤，此时早已体力透支，人一软，就倒在顾惜朝怀里。
戚少商从顾惜朝瘦削的肩头望过去，方无波一张俏生生的脸因得苍白，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这个女人，她到底还爱着谢寒江，还是早移情顾惜朝呢？像顾惜朝这样不凡的翩翩公子，又日常在教中走动，哪个女子能移开眼去呢？
傅晚晴这一去经年，一个如春水映梨花，又关键时刻能舍命相救，最最绝的是，和谢寒江终成怨偶的失意女子，而且，通兵法，懂武功，能与顾惜朝一条心想着发扬光大魔教，在乱世里搏出一片天地，不会束缚着顾惜朝，要他去理什么侠义伦常。
戚少商强逼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可是脑子里好象有另一个人不停絮絮叨叨告诉他，所谓知音，原来，早有人可取而代之。
他胸口一紧，心中大骇之下，全部内力汇成一股推送出去，罢罢罢，成全了他去吧。
“哇”一口血直喷到顾惜朝背上，下一刻三个人一齐软倒在床上。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21、千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