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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结血契,念念定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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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阔这边话音一落,黑影中迸发的怒吼声顿时被撕裂,千百个不同的声音,百千种不同的情绪在同一时间喷薄而出。
“住口!你住口!!”
“杀了他!”
“不许再提这几个字!”
“永世不忘!永世不忘!”
“我不该这样死啊!”
“将军大人!呜!将军大人!”
“我是北荣之耻,是宁国的罪人啊!”
苏阔默默等待着这巨大的黑影宣泄着自己的愤懑,待到喧嚣渐渐褪去,他又开口道:“这是你们曾经发下的誓言!这誓言混着你们的鲜血,混着最烈的酒,沁入你们的血肉,刻进你们的骨髓!不能忘记,无法忘记!永世不忘!”
“呜呜!!”
“啊啊啊!!”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其它纷杂的声音。
“生是宁国人,死是宁国鬼!你们虽然肉身已殒,但魂魄依然在大宁的土地上,在你们发誓要捍卫的土地上!你们回来了,你们不是叛徒,你们不是罪人!”
又一阵呼喊声过后,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小子,你懂什么?你这是在戏弄我们吗?我们背叛了大宁,背叛了将军大人。我们死了,我们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啊!”
“不是的!”苏阔上前一步,高声说道:“我问你们,你们身上的伤在何处?在胸前还是在背后?”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又沉沉响起:“在胸前。”
而后更多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回应着:“在胸前。”
“在胸前!”
“对,在胸前!你们可以降,可以逃,可以活!但你们选择死在冲锋的路上!你们听命于自己的将军,你们是忠诚的士兵!你们是真正的勇士!”
又一个声音哀叹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们败了,死有余辜。可是我们恨啊,残躯已化作泥土,我们连脱罪的机会都没有了!饿死路边的野狗尚且有人可怜,而我们,死后也不过是一堆遭人唾弃的腐肉而已!”
“你们是败了,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胜了又会如何?你们倒下去,身后的獠人立刻退了。倘若你们荡平了予芳城守军,那些獠人会怎样?予芳城又会怎样?城内的百姓又是什么结果?獠人并不缺这三千人马,如果是三千桀摩军倒下,不足以让他们撤退。可是你们,北荣军的将士们战死,他们却退了!因为他们怕了!是你们的血,让獠人怕了!”
黑影登时安静了。
苏阔俯下身,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又高高举起,“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染着你们的鲜血,这是你们发誓要守护的疆土!你们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以吾之血肉,固国之北疆’!”
一阵死寂过后,一个悲愤的声音响起:“如果我们没有错,那究竟是谁的错?我们该怨谁?该恨谁?”
“是啊!如今我们只剩了恨!如果连该恨谁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苏阔撒下手中的泥土,温声说道:“不要恨祝修,也不要恨将军大人,更不要恨你们自己,因为你们不单是大宁子民,更是军人。活着的时候,生不能由己,死也不由己,但现在,你们的魂魄只由自己掌控!放过自己,放过一切,这样你们才能解脱,才能再入轮回。”
“可我们是罪人,是罪人!我们永远也无法解脱!”
“不是!你们早已得到了宽宥,将军大人从未怪罪于你们。你们是无罪之人,你们,自由了!”
“自由?”
“自由?”
“我们自由了?”
黑影仿佛被这一句话点燃了。它剧烈地翻滚着,撕扯着,不断变幻形态。一会儿是身披重甲的士兵,一会儿又是一颗巨大的黑色骷髅。千百个声音只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我们自由了吗?”
“将士们!”苏阔见时候差不多了,又对那翻腾的黑影说道:“贫道曾经见过崔将军,他已身殒,并且魂魄已散。不过他在最后一刻曾恳求我告诉他的将士们,说他对不起你们。崔将军已经失去了机会,可你们还有!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你们成为孤魂野鬼,最后落得和他一样的结果!”
“崔将军?”
“真的是崔将军?”
“魂飞魄散?”
“我不信!”
黑影再一次喧嚣起来。
苏阔将剑背在身后,从包袱里抓过一叠符纸,从中抽出一张,高声念道:“李全孝!”
“啊?”黑影中传来一声惊呼。
苏阔再抽出一张,继续念道:“丁田!”
又是一声惊呼。
苏阔也不理会,只一张接着一张,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高声地念着。
“王四安!”
“何亮!”
“李甲!”
“车老大!”
苏阔一口气念了几十个名字。惊呼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片片呜咽和哀叹之声。
这是他们活着时的名字,是被亲人们唤起的名字,是被兄弟们唤起的名字。
对于活着的人来讲,他们不过是一串数字,是一段不值得提及的历史。甚至连他们自己,都甘心将自己的一切湮没于滚滚黄沙之下。可是他们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都有着从疼爱他们的父母亲那里得来的姓名。如今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被人唤起,这些鬼兵感觉自己似乎又“活”过来了。
苏阔高举那一叠符纸说道:“现在你们相信了么?这的的确确是崔铭选将军的嘱托。”
“真的是崔将军!”
“是崔将军!”
“是崔将军不假!”
“那我们该怎么办?”
苏阔将全部的符纸都放在锁魂阵之中,说道:“这里有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也不少!请你们相信我,我会替你们超度,不会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孤魂。”
“每一个?”
“你究竟是谁?”
“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们如何能信你?”
苏阔将符纸摊成一个圈,一张挨一张,密密层层地叠着。接着他抽出抱月,朝着左手掌心重重地割了下去,顿时血流如注。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洒在每一张纸符纸上。
“这是我与你们每个人定下的血契。我苏阔发誓,会帮这里的每一个亡魂超度,直到他重入轮回。如有背弃,当鲜血流尽,自绝于此!”
黑影中发出阵阵低鸣。苏阔的血还在一刻不停地流着,浸染着越来越多的符纸。他索性攥紧了拳头,那伤口受了压迫,血滴顿时连成了血线。
苏阔紧盯着那团黑影,与它默默对峙着。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一张符纸逆风而起,飞上半空。符纸被鲜血染得斑驳,就像一只受伤的彩蝶,在空中飘忽辗转,最后猛地一沉,跌落在地上。
苏阔压抑着心中的狂喜,他知道已经有一个亡魂附在了写有他名字的符纸上。
不多时,又一张符纸翻飞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也重重地落到地上。
随后,越来越多的符纸腾空而起。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符纸落向地面。就像一场诡谲的狂欢,一只只彩蝶破茧而出,虽很快又然跌入泥土,却是浴血重生。
眼见着那黑影已经不足原来的一半大小,而阵中的符纸正越来越多的飞入夜空。苏阔不禁暗暗窃喜:大功告成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凭空响起:“哼,真是一群蠢货!就凭他的三言两语,你们竟然就信了?”
苏阔顿时眉峰一凛,暗道不妙。果然,红光一闪,裘焰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是谁?”
“是他!是那个红衣鬼!”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家先等等!”
“难道那道士在骗我们?”
裘焰刀尖一般的眼神依旧狠狠地剜向苏阔,接着又瞥向那团黑影,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也太蠢了吧,竟然如此轻信于一个道士?他是什么人你们知道么?你们知道他究竟是要替你们超度,还是要将你们送入无间炼狱,永世不得超生呢?哈哈哈哈!”
话音一落,余下的一半黑影立刻暴起,呼嚎着卷起狂风,将许多已经附了亡魂的符纸也卷到了半空。
“该死!”苏阔狠狠地咬住嘴唇。他此刻顾不上应付裘焰,干脆跳进阵中心,站在那狂怒的风暴中心,高声喊道:“将士们!你们信我!我苏阔绝没有欺骗你们!”
“呵呵,”裘焰站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超度三千个亡魂是那么容易的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何如此好心?你们都不觉得奇怪么?我不妨告诉你们,他之所以这样不遗余力,不过是想帮他那心上人解决麻烦罢了。而这麻烦,就是你们呀!哈哈哈!”
“你住口!”苏阔简直怒不可遏。
可那团黑影比苏阔更加愤怒,瞬间变回原来的大小。怒风夹杂着刺耳的咒骂声叫苏阔几乎睁不开眼睛。
“骗子!你这个骗子!”
“无耻小人!”
“杀了他!”
“让他自绝于此!”
“把兄弟们的魂魄还回来!”
苏阔索性闭起双眼,朗声道:“血契已结,绝无反悔。如果你们不信,大可现在就取我性命,贫道绝无怨言!”
裘焰听了立刻怂恿道:“快!还等什么?他是个骗子,还不快杀了他!”
那黑影顿时乱成一团,激烈地争吵起来:“杀了他吧!杀了他!”
“要是他没骗我们呢?”
“那个红衣服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信他!”
“到底要信谁?”
见他们犹豫,苏阔厉声道:“你们怀疑贫道,难道也怀疑崔将军吗?”
裘焰一声冷笑:“哼,他们落得这副下场,还不是崔铭选那个蠢货害的。把他搬出来有个屁用!”
那黑影立即喧嚣起来:“小子,不许你辱没崔将军!”
“我就说这个小鬼不是个好东西!”
“我们不可以怀疑崔将军!”
“可崔将军已经不在了啊!”
“谁能证明这小道士真的是受将军所托?”
“他不是知道我们的名字吗?连诨名都叫得出!”
......
“嘘!都闭嘴!谁也别出声!你们听!”
黑影霎时安静了。
苏阔也睁开眼,凝神细听起来。在啸啸风中,轻飘飘传来一段号子。那声音有如一缕烟尘,在风中飘忽不定,好像随时都会被吹散。
“......谁堪屠虎豹,左卫好儿郎。”
“以吾之血肉,固国之北疆。谁堪屠虎豹,左卫好儿郎!”
“以吾之血肉,固国之北疆!谁堪屠虎豹,左卫好儿郎!”
这号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虽然声音极低,却一字不漏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苏阔一皱眉,迅速在黑暗中搜索那声音的来源。
而那黑影在安静了片刻之后,顿时沸腾起来。
“这,这,这是...”
“这是我们左卫的号子啊!”
“是我们的号子!是我们的号子!”
“那是谁?是崔将军么?”
“崔将军?是崔将军!”
号子的前两句是苏阔向祝修问的,那是祝抒叹麾下北荣军的号子。可后面两句他并不知晓。难道真的是崔铭选?他的魂魄不是早就散了么?
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一颗仅如豆粒般大小的鬼火,从远处忽明忽暗地飘了过来。那鬼火实在太弱了,连萤火虫的光亮都不如。在那岿巍如小山般的黑影面前,藐小得有如一粒尘埃。苏阔甚至想象不出,它是如何能千里迢迢地飘到这里。
可正是这一颗随时都可能熄灭的鬼火,用最轻微,却又是最沉重的声音,反反复复呼喝着:“以吾之血肉,固国之北疆!谁堪屠虎豹,左卫好儿郎!”
“是崔将军!真的是崔将军!”
“他还在!他还在啊!”
“崔将军来了,他终于来看我们了!”
“呜呜...”
那微弱的鬼火终于停止了吟唱,吃力地飞到苏阔的身边,一下一下撞向他滴血的左手。接着又缓慢飘向那一地的符纸,颤抖着,起起落落。
完成了这些动作,它变得更小了,有如一颗即将燃尽的香头。
苏阔伸手将它轻轻托起,叫它面对着那一团安静的黑影。终于,它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然后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兄弟们,对不住。”
这声音太弱太小,苏阔就在它跟前都几乎听不真切。可那黑影中的亡魂却将它听得清清楚楚。
那黑影不再说话,也不再犹豫,开始迅速缩小。同时,那满地染血的符纸,再次腾空而起,铺天盖地,遮蔽了月光,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