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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五八章 万里关山万里愁 一般心事一般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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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示意最后离去的仆人将门关上,厅中只余他和展昭,两人复又坐下。
范仲淹沉吟了良久,才对展昭道:“熊飞,关于使节被杀一案,你不在延州期间,我也寻到一些线索,虽然开始的时候我曾经排除过对童总管的怀疑,但现在种种迹象却都是指向他的。”
“嗯。”展昭轻轻点点头,对他而言,这情理之中的答案并不意外。
见展昭脸上并未显出惊讶之色,范仲淹若有所思。
停了片刻,他又道:“可是话虽如此,到目前为止尚无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童总管就是使节被杀案的始作俑者。所以若要还你清白,除非……”
“除非?”展昭注意到范仲淹的欲言又止,“大人的意思是?”
“除非让秀公公出来作证。”范仲淹低声道。
“这……”闻听此言,展昭不禁心中一沉。
范仲淹接着道:“若幕后真凶果然是童总管,秀公公就是个最有力的人证。”
展昭面有难色道:“但如此一来,清秀必然会受到牵连!”
“这个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才想和你商量。”范仲淹道,“我也知道你于心不忍,但是这毕竟攸关你的清白!况且如今宋夏交兵,此时双方都无暇提及此事,但日后战事平息时,安知不会有人旧话重提?”
展昭心中十分清楚,范大人所言不仅句句在理,而且是处处为自己考虑,这让他无从反驳,但若要让他去说服清秀指证童谋儿,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着展昭脸上犹豫不决的神情,范仲淹轻叹一声,“那孩子心性纯良、本质不错,我也不忍他受到伤害。且他到底冒死为你取来解药,算是救过你的性命,因此如何取舍还是由你决定吧。”
展昭沉默半晌,低声道:“大人,您…容我想想。”
范仲淹点点头,轻声答道:“也罢,那你先回去休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展昭心绪烦乱,几乎失去了惯有的沉着冷静。
展昭当然清楚,若是清秀出来作证,无疑对洗刷自己的罪名是最有利的。但这就势必将清秀置于一个万分危险的境地,遑论以童总管的老谋深算,他甚或以清秀为替罪羊也未可知。因此就算清秀心甘情愿,又让他于心何忍?何况自从上一次清秀将身世实言相告后,他更明白清秀的牵挂和苦衷。可是从展昭本心来讲,身为一名侠士,在他的心目当中,名誉的重要性甚至高过生命,因此他虽然并不畏死,却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平白无故背上一个“杀人凶手”的罪名。
虽然展昭自认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但这一次他却真正体味到进退维谷的滋味。怔忡地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他感觉火光变成一团亮白的乱丝在脑中飞速转动,同时有两个声音在耳内不断争论,一个声音在说:国法重如山,难道你想眼看着杀人真凶逍遥法外不成?另一个声音却冷笑道:拿别人的命去换自己的命,倒真是“向己不为偏”!一片混乱的思绪让他心中的烦闷渐渐变成焦躁。展昭霍地站起来径直走到门口,猛地拽开房门,凉飕飕的夜风迎面扑在脸上,让他的头脑略微澄明了些。他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抬头看了一眼半空中寥寥数颗发着惨淡荧光的寒星,情知今夜定然是无法成眠了,于是便走出房间,回手轻轻把门带上,漫无目的的在园中踱步,希望可以籍此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展昭沿着抄手游廊向后花园方向缓步行来,但还没等他转过月门,就隔着镂空的花墙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花园中的凉亭内。他连忙收住脚步,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范仲淹。看范大人单手扶柱,时不时轻轻摇头,间或还有微微的长吁短叹传来。展昭不觉苦笑了一下,看来无法入睡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展昭正想走上前去,突然又见一人从另外一侧快步向凉亭走去,看身影仿佛竟是清秀,他顿时心内一沉,不知这么晚了清秀找范大人要做什么,他正想紧随着过去以防不测,却听到清秀的声音幽幽传来:“范大人,我已经想过了。”
听清秀话中似有文章,展昭不由得煞住脚步,往里细听。
只听清秀轻声道:“当初是我以谎言诳骗展大人,致使他蒙受不白之冤,如今我情愿认罪自首。是交给钦差也好,押解回京也罢,全凭大人处置。”
一听此言,展昭和范仲淹俱是心惊不已。展昭在外面听得真切,清秀的话让他更加心乱如麻。他万万没有料到,清秀居然要用这种“以命换命”的方式为他洗冤!而就在刚才,他却还疑心清秀可能意图不轨。这不禁令展昭心中万分愧疚,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知要如何面对清秀。
而范仲淹则沉声道:“秀公公!和谈期间谋杀使节可是重罪,你务必要想清楚。”
清秀缓慢但却坚决地答道,“范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
范仲淹却叹息道:“秀公公,我明白你是想还熊飞清白。但到底谁是幕后主使,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你又何苦要代人受过?更何况,试问你一个年少黄门,如何有本事做下此等惊天大案?这也实在于情不合,于理不通啊。”
清秀突然直直跪下,说道:“范大人,您必定也清楚,对于西夏而言,杀人者是名叫展昭还是名叫清秀其实并无区别,他们只是要本朝交出凶手给使节偿命。而当初龙颜之所以震怒,是因为万岁不愿宋夏和谈因此破裂,但既然战事已经重起,这件公案的重要性在万岁心目当中自然大不如前。所以如今对万岁而言,只要日后可以给西夏一个交待就是,至于究竟是谁杀了那个西夏使节,万岁其实并不关心。因此只要有人认罪伏诛,宋夏双方的颜面都得以保全,以万岁一向息事宁人的态度,相信他也未必愿意追查太甚,以至牵连众多。”
范仲淹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缓缓开口道:“但如此一来,天理公道何在!我明知你并非元凶巨恶,如何能眼睁睁地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清秀抬头看向他,言辞恳切道:“范大人,我知您一心想为展大人洗清罪名,如今展大人又建新功,万岁心中必然十分欢喜,这正是为展大人除冤脱罪的最佳时机啊!”
范仲淹摇头道:“熊飞是一命,你又何尝不是一命?我不能坐视熊飞含冤莫白,难道就能眼看着你无辜枉死么?”
清秀神情悲切,“展大人会有此飞来横祸,也都是因为轻信了我。因此我实在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事到如今,我唯求可以还展大人一个清白!”
园外的展昭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猛地冲过去,情急之下竟连礼数规矩也顾不上,还未与范仲淹行礼便先向清秀低声喝道:“清秀,你住口!”
亭内的两人都被突然出现的展昭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看向他,一时竟都忘了说话。
范仲淹先回过神来,他问展昭道:“熊飞?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展昭答道:“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范仲淹看着他不太自然的表情,问道:“秀公公刚才的话,想必你都听到了?”
展昭窘迫地点点头,马上又说:“他小孩家不懂事,乱说的话,大人千万不要当真!”
“展大哥!我是心甘情愿的!”清秀仰头一脸急切的看着他,复又看向范仲淹,“恳请大人切莫再犹豫了。”
“你闹够了没有?!”展昭瞪向清秀,但随即就被他眸中义无反顾的光芒震的心中一颤,于是展昭顺着清秀的目光也看向范仲淹。当他留意到范仲淹脸上似有一丝犹豫不决时,展昭顿时紧张不安起来,他唯恐范仲淹真的采纳了清秀的意见。
情急之中,展昭不知是说给清秀,还是说给范仲淹,他的声音干涩尖锐,“你甘愿,我却不甘愿!想我展昭英雄一世,还不劳你一个小太监费心相救。”
清秀愣了一下,旋即把头深深地垂下去,只低低唤了一声:“展大哥…”就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展昭低头看着清秀难堪困窘的神色,情知是自己的话伤了他的自尊,这不禁让展昭更加心痛内疚,待要出言安慰,竟连一句合适的话也找不出来,只得尴尬地将目光移开。他又望向范仲淹,神情中已流露出一丝哀求。
乍一听展昭那已略显刻薄的言语,范仲淹也呆了一呆,但他旋即便体会出在冷硬措辞之下的良苦用心。不过即使展昭没有半途出现,范仲淹也断然不会接受清秀的提议,只是如此一来,他也看出,清秀宁可牺牲自己去换取展昭的清白,也不打算指证童谋儿,这不禁让范仲淹倍感失望。
于是他苦笑着摇头道:“无论如何,我岂可如那时钦差一般冤枉好人?况且战事未息,一时之间圣上也不会提及此事,到底该当如何,还是从长计议吧。”
“大人所言极是!”展昭如释重负的轻舒了一口气,又对范仲淹行礼道,“此时更深露重,大人还是回房安歇吧。”
范仲淹轻轻点点头。展昭复又看向清秀,虽然心中有千言百感,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才低声对他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虽然清秀言谈态度一切如常,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展昭还是觉察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笑容也微微有些发僵,这不免让展昭内心更加不安起来。于是他便趁着午后短暂的闲暇时刻,敲开了清秀的房门。
将展昭让进屋内,清秀略显局促地看着他,“展大哥可是有什么吩咐?”
“啊,也没什么大事。”隔了一会儿,展昭轻声道:“我来是想和你道歉的,昨天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其实清秀也不是不明白,展昭昨晚之所以言辞激烈,也是为了要维护他,但他一片真情却被至亲之人如此抢白,终究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委屈。可现在一听展昭这么说,清秀心里那一点儿难过瞬间便被冲得烟消云散了。
他侧头笑着看向展昭,故做不解之状,“哪句话?我不记得了呢。”
展昭一愣,惊讶地看着他,旋即也笑道:“忘了正好,不提也罢。”
清秀敛去笑意,又低头道:“展大哥,以前我只想着自家的难处,却完全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本来是清白无辜的,如今却莫明担上个杀人的罪名,还要为了顾忌到我,明知是被谁陷害也有口难言,这的确是我太懦弱,也太自私了。”
展昭看着他,心中只觉五味杂陈,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他轻轻拍拍清秀的肩,莫可如何的安慰他道:“好了,天无绝人之路,你也不要想的太多。”
“可是…”清秀话未出口,却被外面突然传来的嘈杂之声打断。紧接着便听到柱子的大嗓门高声叫喊:“展大哥!展大哥在不在?”
展昭连忙向窗外看去,只见樊国柱一身校尉打扮,直头愣脑的已经闯入院中,后面还紧跟着一个守门的公人,张惶急切地想要阻止他的乱闯。但那公人也认得他是狄青的亲随,因为刚在后桥寨之役立了战功,新被封了个校尉之职,所以并不敢强拉硬拽地将他轰出去,只好紧随其后,迭声道:“唉哟,你站住,快站住!别再往里闯啦!”
可柱子本是山贼出身,一向野调无腔惯了,本来就不懂得这些礼教规矩,于是他极为不满地横了那公人一眼,重重哼道:“我找展护卫!”
那公人借势拦到他身前,急道:“你找谁也不能乱闯啊!得等着通报,这是规矩……”
柱子一脸不耐烦,嚷道:“什么狗屁规矩?!我告诉你,你们展大人和我大哥,已经是兄弟了!那你樊爷我,就等于也是他的兄弟!我问你,这天底下有兄弟找自家大哥,还要等通报的吗?”
那公人的耳朵被震地嗡嗡直响,脸上也溅上不少唾沫星儿,他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恼火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你就是不能乱闯!还不快点儿出去!”
“你小子说什么?!”柱子瞪起一对铜铃也似的眼睛,“啊,我明白了!是你小子狗眼看人低吧?”
说着他一把揪住那公人的前襟,大声吼道:“倒要让你知道,大爷我是高是低!”
展昭将外面这出热闹看个满眼,他不觉皱着眉苦笑着摇摇头。眼看柱子抢起斗大的拳头直向那公人面门捶去,展昭连忙开门,出声止住柱子,“国柱,不可如此!”
柱子见是展昭,便松开那个公人,向展昭诉苦道:“展大哥!我说是来找你的,可这小子楞是不让我进门!”
那公人也一脸慌张的辩解道:“不是呀!展大人,我是让他等着我去通传,可他不听,非要往里硬闯!”
展昭先温和地对那公人说:“我知道了,没事的,你先去吧。”
那公人松了一口气,向展昭施了一礼,又暗地里不屑地斜了柱子一眼,才揉着胸口自去了。
待那公人去后,展昭又看向脸上犹自挂满忿忿之色的柱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你也消消气。其实他也是职责所在,看在我的面上,你就不要计较了!”
柱子本就是个直肠子,听展昭好言安慰于他,便也大咧咧笑道:“既然展大哥你这么说了,我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吧。”
展昭听他说的粗鄙,只是笑而不睬。他因见清秀也跟了出来,便转头对清秀道:“来,我介绍与你认识。这位樊大人,乃是狄先锋的结义兄弟,且勇猛非常,此番在后桥寨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
清秀因见柱子十分粗鲁,生恐他言行间冒犯冲撞了展昭。但见那莽撞青年倒是很听展昭的话,且他虽然行为举止不成体统,可对展昭却并无不敬之意,清秀这才放下心来。因此他恭敬地柱子施了一礼。
柱子乍见清秀,一时间竟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少年郎,因此便盯着清秀猛瞧,倒把清秀看的浑身不自在起来,他轻轻道:“樊大人,小人这厢有礼了。”
柱子听到清秀的声音,竟冲口而出道:“啊?你你你,真是个男的?!”
清秀莫明其妙地看看他,又侧头看向展昭。展昭一听柱子的话,便猜到他定是误会了,不禁哑然失笑道:“他叫清秀,是我的一个小兄弟。”
柱子暗中伸伸舌头,还好自己没有出言造次,不然落下个男女都不分的笑柄,这个丑可就丢大了。而清秀见展昭在人前竟也将自己引为兄弟,不禁感动莫名,只觉心内暖融融的。
展昭又问柱子:“国柱,你这么急着找我,可是有要紧的事?”
柱子憨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翠姐说今晚在悦来客栈给大家庆功,同时也是祝贺我们都有机会从军入伍,为国杀敌。大哥说这都多亏了你,所以一定要请你也去,我这不就自告奋勇来请你嘛,好歹咱们也算是师徒一场呀!”
展昭笑道:“好啊,不过你回去和叶掌柜说一声,我还想带这个小兄弟同去。”
说着他对清秀道:“你也随我同去可好?”
清秀有些不好意思,“这不太好吧?”
没等展昭开口,柱子先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都是自家兄弟!”
展昭也微笑道:“你也该出去散散心,不然总是闷在屋里不好。再说狄先锋你是见过的,叶掌柜也是个极爽利的人,因此并无不妥。”
清秀见此也就不再推辞,笑着轻轻点点头。
及至傍晚,展昭处理完公事,回衙更衣后便叫上清秀一同前往悦来客栈。但清秀临出门时,突然见后窗外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一闪而过,他连忙过去推开窗子四顾寻找,但是院内静悄悄的并无什么异样,于是他只得关好窗子走出门来。
等在门外的展昭见他脸上有疑惑之色,便问道:“怎么了?”
清秀正待要说,转念一想,也许只是风摇树影,倒不必平白让展昭担心,若再搅了心情反而不好。
于是他便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咽回去,笑着遮掩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头一遭去,总不好空手,但又不知该买些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