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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8.霜花店(中) ...

  •   宫人捧着香果美食鱼贯而入,在座的贵族和大臣把酒闲聊,丝竹声响,舞女翩翩起舞,众人脸上挂着笑容和酒红,昔日君臣间的龃龉似乎被这安乐祥和的气氛一扫而空。
      和乐的气氛中自然也有人愤愤,坐在门下侍中赵一文身边的延基文正吹胡子瞪眼地说:“真不该搞这个什么祈子的法事,万一真的生个男孩,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我们自己的脚。”这帮亲元派都是想着法子把王祺扳倒的,如果王得到元子,国家后继有人,只要政令不出乱子,他们就很难找到攻讦王祺的理由。
      赵一文看同僚沉不住气的样子,半是得意、半是安慰,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得两眼边牵起了笑纹,他开玩笑似的使了个眼神,眯眼瞧着坐在一旁的王妃们:“你看看那些妃子……”
      “啧……”延基文随便地看了一眼,那些妃子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个没心没肺的笑得开怀。看见上司心不在焉的架势,延基文有些急了,圆睁二目连连咂嘴。他本来是个小眼睛,瞪圆眼睛显得特别滑稽。
      “孩子哪是办一个法事就能得到的啊。要是办一个法事就能得到元子,早就该有了……这是能有办法的事情吗?”赵一文说的很是笃定。
      上司如此,延基文也不能如何,只得摇摇头,埋首酒盅了。
      诸人喝得兴起,乘着酒兴,离席而起,摇头晃脑地和着拍子跳舞。高丽人大多擅长歌舞,朝臣们甩掉平日严肃刻板的面具,便也放浪形骸,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太安公的舞跳得不错。”王祺忽然转头对宝塔失里称赞了一句,“太安公越来越像高丽人啦!”
      王祺不喜欢蒙古贵族,不过他对太安公不怎么反感。一来这位魏王太子怎么说也是他的大舅哥;二来太安公秉性软弱又没心眼,与高丽贵族相处融洽,整天安逸享乐,对王祺行政没有妨害。王祺乐得有这么个人在两国之间斡旋,多少也忌惮太安公魏王太子的身份,自然要说他几句好话。
      宝塔失里口不对心地嗯嗯两声,笑了笑,她找了个托辞离座而起。
      “殿下,臣妾先回避一下吧。”
      “啊,也是,等会儿他们上来敬酒,你不善饮,也不方便。”看见好几个大臣已经举着酒杯跃跃欲试,王祺说道。他是要接受群臣敬酒的,宝塔失里如果在座,他们也不能不敬,可是宝塔失里又不能像男人一样开怀痛饮,自然还是回避一下好。
      说话间已经有人端着酒上来了。
      建龙卫不能尽情玩乐,等会儿还有剑舞,那是不能出纰漏的,洪林四面看了一圈,男孩们跑得零零落落,混在人群中吃吃喝喝,哪里还有一分侍卫的小心谨慎,他一贯待人宽厚,也不禁有些不满。
      “大哥,这个很好吃啊,你尝尝!”寒柏看见洪林,捧着茶果碟子就跑过来了,他现在和洪林的关系很铁。
      “先不说这个,”洪林沉声说,“你把大家叫来,光知道吃东西,万一有什么差错还行!”
      “是……”寒柏一吐舌头,放下碟子,敏捷地去了。
      寒柏走后,洪林低头看着碟子上的点心,想起寒柏的馋样儿,也有些好奇,这个东西很好吃吗?有点忍不住地,他伸手去抓点心,塞了一小块在嘴里,奶酥点心甜丝丝滑腻腻的口感在舌上扩散,真是舒服,他抿了抿嘴唇,满口生津。
      忽然觉得被什么人看着,洪林一抬头,王祺离得老远看他,脸上带着打趣的笑意。
      洪林脸上一热,不管嘴角有没有点心渣,赶紧用力擦,然后也笑着示意“我在这里”,接着又指指点心意思是说好吃啊。
      王祺偏开头做“绝倒”状。
      此时有人上去给王祺敬酒,一个胖大的身躯亘在御座前,弄得王祺赶紧收回目光调整坐姿,这番眼神交流就中断了。
      洪林忽然发现宝塔失里已不在座。他心里蓦然有些慌,娘娘什么时候离开的?是什么缘故?是身体的缘故吗?
      “洪总管……”
      思绪正在飘忽不定,忽然袭来的声音激得洪林身子一颤。

      悠扬的乐曲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自己的脚步声。洪林屏着呼吸,轻轻地向书库一步一步迈进,曾经从容阅读兵书的地方,此时却阴郁、冷寂,散发着未知的神秘的气息,像一张黑暗的大口,即将吞噬他;又像含蜜的花苞,对他这只蜜蜂摇曳着,仿佛在说来吧,来吧。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排排书架遮蔽了他的视线。绵延不绝的书架之间几乎没有自然光,在阳光无法射入的夹缝中,一摞摞线装书构筑成城墙形的暗影,散发出墨汁、纸张混合着霉菌的浓烈气味,如同麝香一样,原本是香气,太过浓烈结果变得浊重难闻。
      洪林慢慢地走着,一排排书架看过去。不见人影。
      也许娘娘并不在这里。娘娘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还私下约见自己?这样的事情只可能发生在街头贩售的荒诞的绘本小说里——那些不知晓宫廷规矩的腐儒们自己意淫出来的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中?装模作样地说“娘娘在书库等洪总管过去”的宝德,现在是不是因为捉弄了自己,正在和宫女们炫耀?
      厌倦了千篇一律的书架的洪林想要转身的同时,看到了一裾金黄的衣角。
      他不可置信地停住了脚步。
      宝塔失里在书库的尽头背窗而立。她盛装的轮廓在光线黯淡的书架夹缝中,阴沉突兀却不失婀娜窈窕,犹如一尊被隐没在香烛中的观音立像。
      洪林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宝塔失里的眼里嵌着两丸明亮的高光,好似瓷珠子刷了白色和黑色的釉,这双眼睛微微仰视洪林的脸,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洪林隐约觉得不妥,却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
      浅金色的罩衫无声地滑落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的洪林迟钝地木然地向地上瞟了一眼。
      他似乎以为是王后无意滑落了衣衫,俯身想要拾起——一只柔软纤细的手轻轻压在他的手上。在洪林惶惑的视线中,王后艳红的下裳松开了。
      “……娘娘!”洪林发出轻声的惊呼,他的手被宝塔失里紧紧牵着,抽身不得,只好偏头躲开了视线。“娘娘……您这样的身份,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请您……请您……”憋了很久,他呻吟道,“请您自重……”
      宝塔失里淡淡一笑,松开了手。
      洪林向后退了一步,转身欲走,却又犹豫不决。
      “你为什么要转身?”
      洪林无以作答。他觉得心里一片混乱。如果当初不走进书库,而是呆在大殿中,就不会发生这么难堪的事情了吧。
      “如果你真的想要拒绝的话,那天晚上你就该转身出去。”女人的声音在粘稠的空气中微微颤动,“既然那个时候你选择了留下,此时你却想转身离开吗?”
      啊,啊,洪林不能自已地再次想到了第一次打开王后身体的晚上,初夜的鲜血在被单上浸下心形的血渍,她慢慢蜷缩起身体,流下既委屈又幸福的眼泪。
      “背弃自己的内心,屈从于权力的意志,夺去了女人的贞操,改变了女人的人生,然后却想要怯懦地逃避吗?”惆怅的叹息声在洪林的耳后响起。
      “臣不是……臣只是……臣只是……”
      温软的身体贴上了洪林的后心,心中强烈的自责让他不能抗拒。
      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背。
      “你这样发抖,你不是害怕我,”脂粉和香囊的香气一齐冲进了洪林的鼻孔,“你在害怕他?”
      宝塔失里绕到洪林面前,默默端详着男孩忧郁的脸,许久说道:“不,你不是害怕他,你只是害怕他知道,对吧?你怕他知道之后,便会看轻你,疏远你,是吗?”
      全中。洪林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全然不是她对手,只能张皇失措。
      四目相对的寂静中隐隐传来殿上舞乐的声响。
      “那么,你知道殿下为什么要开这个法事吗?”
      “臣,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
      “啊,是为了为娘娘求得一位王子……”
      宝塔失里点点头。
      “祈求神佛只是一种形式,其实你我都知道,求得王子的真相。”
      “臣,臣不知道……”洪林几乎已经到了胡言乱语的地步。
      宝塔失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臣明白,可是……”洪林觉得十分难以开口解释。
      宝塔失里圆圆的纯黑的眼珠幽幽看进他的眼底。
      “那你在逃避什么呢?”
      “可是,殿下说,殿下已经说……”洪林接住她的身体,嘴上勉强抗拒着,“……要暂缓……”
      “他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宝塔失里轻轻把自己的手伸进洪林半握着的手中,细瘦的手指在洪林宽而薄的掌心灵巧地活动着,较普通的女声略微沉郁的嗓音说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你也不要束缚自己的心。”
      洪林迷惑不解地望着面前犹如观音立像的王后。睁得极大的黑眼睛,明亮的眼珠,微张的鼻翼,略深的肤色,包裹在深红色礼服中瘦长的身体,低沉的音色,在他眼前和耳边晃动不休。
      洪林觉得自己真的好像看到了观音大士。人家都说观音大士有时男相,有时女相,男相威武雄壮,女相温柔慈悲。
      尽管因为侍奉君王而被同僚暗讽,他从不觉得自己喜好男色;出入宫禁十余年,宫中佳丽众多,他也未曾为任何女子心动。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怦然心动。
      好高贵,不是哪边都不是,而是哪边都是。
      他所爱恋着的,是这样的人物吗?
      他爱着他们。
      在线装书的墨香里,圆房之夜的黑暗,圆房之夜的迷惘、痛苦、欲望和幸福再度袭来,宛若幻觉。
      清晰的击鼓和呼喝声跨越大殿,滚滚而来,震动着书库的地面,与身体的律动和成一致。书页啪嗒啪嗒地坠落在地上,他全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地重复着。
      “他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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