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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7.霜花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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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次日清晨,宝塔失里从永寿宫的台阶上慢慢走下,心中有些迷惘。
怀孕未成,王祺却突然叫停圆房一事,不合常理,她疑窦丛生。王祺嘴上说是因为“中殿身心俱疲”,但这托辞未免也敷衍得太过虚伪,让她心里失笑。以她的想法,王祺既然在这个时候叫停,想必是他自己反悔……抑或……总不会是洪林又去吹了什么枕边风吧。虽说她也知道洪林打小只是一味得宠没什么城府,但是天生的警觉总让她不由得往坏处想,不能不防着一手。
不禁又想起圆房的第一夜,她本以为必将受辱,没想到洪林却泪汪汪地枯坐了一夜也不肯动她分毫。她虽然浑身僵硬,却也觉察到了他的尴尬和委屈。男孩温良的神情和软弱的眼泪竟然让她心中生起一丝隐约的好感。
后来圆房成功,洪林也没有因此忘形,礼仪上反而愈加循规蹈矩。如此说来,洪林到底还算是忠厚软弱,并非鄙俗下流的男人,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常有的轻佻。而且……宝塔失里回头看了一眼,不敢与她并行,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台阶上的洪林马上垂下了眼睛。清晨明亮的阳光下男孩年轻光洁的肌肤如霜雪般白皙,嘴唇是明亮的粉红色,黑发垂肩,身上穿着暗蓝色普通服饰,却仍是掩不住几分妩媚之色。
宝塔失里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禁不住信马由缰地想,洪林到底是比寻常人漂亮得多,也难怪王祺喜欢他。
回到中宫,宝德忽然传话进来,说是洪林求见。这倒在意料之外,对待外人脸上一贯没有什么神色的王后脸上也略有些惊讶。
“让他进来。”不知洪林将有何举动,宝塔失里对他不假辞色。
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的洪林有些踌躇,却又下定了决心似的从怀中拿出一个紫红的锦囊,扣在桌上。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语气仍然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这个是送给您的。”洪林局促地用恭敬的口气说,“听说您在上次游玩时的意外中丢失了心爱的香囊,所以……”他的笑容展开一半又不自然地地停滞在这个位置,“臣外出时买了一个相似的,希望您能够用得着。”
宝塔失里不可置信地从锦囊中拿出了那个光滑冷硬的小东西,果然是一只香囊,和自己当初那个很相似,新香囊浓郁的香气散发在空气中。她抬头看了男孩一眼,只见他浑身紧绷,如坐针毡,欲言又止。
想不到他心细如发,居然能想到这些事情,那两个男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像。
身居中宫之位,私下接受外臣的赠物,以礼节论之,并不妥当,洪林一贯守礼,与她虽常常见面,却并无往来,这也是当初她虽然对洪林非常嫉恨,却也不能将他如何的原因之一。一贯守礼的洪林忽然向她赠送香囊,难道圆房一事之后,洪林先就把持不住暗生情愫?
宝塔失里一时五味杂陈,心中不知当悲当喜。自己一度满怀憎恨,想要引诱洪林背叛王祺,借王祺之手将洪除掉——如果真的生了元子,元子与洪林必不能共存,为王储计,为高丽计,洪林唯有一死。
心里却也有个声音在说,其实那孩子不坏,也没什么心机。
王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和女人有了肌肤之亲,便以为他自己有了什么责任似的,懵懵懂懂地送药、送香囊,以为这样示好,就能填平心里那些沟沟壑壑。
谁与他亲近,他便毫无顾忌地亲近谁。
对这样一个男孩用计,真是荒唐。她的戒心、她的筹划、她的憎恨,原来全都打在棉花团上。
“你的心思很细密……”宝塔失里忽然有些泄气,她顺势说,“你上次送来的药也很管用,我还没来得及道谢。”
“哪里哪里,”洪林欠身说,“这是臣子应尽的本分……”
这明明不是臣子应尽的本分,她看着他,臣子的本分?为君王侍寝吗?与王后圆房吗?私下与后宫往来吗?一直以来,他做的事情,除了提刀护卫,哪一桩是臣子的本分?
她本想如同从前一样,板起脸来训导他几句,说些在这个时候你要更加谨慎,不能随便出入后宫之类的的话,可是她开不了口。
自从那件事之后,她有些拿不准自己对这个男孩的态度。以女人的身份献出身体,她让他用男人的眼光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看到了自己的羞耻和无可奈何,十几年来用王后的地位、王后的盛装和王后的威严构成的障壁彻底崩毁。在他的面前,她再也无法像最初一样冷静地、理智地抗拒和憎恨,她甚至怀疑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就像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体一样,变得柔软,变得恻隐,并且最终接受了洪林。
自己还能狠下心来,亲近他、引诱他、陷害他、然后让他死吗?
她茫然地盯着洪林高高的背影。自己过往的憎恨原来皆是虚妄。
其实他才是自己的男人……难道不是吗?他人看她是公主,是王后,唯有洪林看到了她的女人之相。
她是女人,她何尝不渴望那种夫妇之间卿卿我我的生活,每每一个人的深夜里想到一辈子就这样锦衣玉食独守空房下去,就觉心如浮云一般漂泊无依。
恍惚之间想起十多年前初入满月台的晚上,那一夜王祺没有碰过她的身体。对了,以后他也没有解释,他居然毫不抱愧,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花了许多时间学习做霜花饼,结果是一场空欢喜。说起这个香囊,王祺明明也看到了的,却什么都没说;近日她生病,王祺除了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不见人影,还不如洪林,知道病时送个汤药,香囊丢了送个香囊……倒比顶着丈夫名分的人体贴得多。
“唉……”慢慢叹了一口气,她起身从客室向内寝走去。
瞻星台挑选的黄道吉日,祈子的法事如期召开。
此时正值盛夏,天气大热,法事上仍然人人盛装,衬着四围琳琅的绫罗彩灯、器乐歌舞、佛教绘画,会庆殿上下一片花团锦簇,本就炎热的天气显得更热了,穿梭在宴席上的宫女命妇们都涂脂抹粉,佩戴香囊,经热汗一蒸,愈发唇红齿白,脂腻粉香。在座的朝臣们偷眼瞧着,不禁眼神迷离,跟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洪林对此视若无物,凭借着身高的优势,他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朝臣,投向御座。
王祺和宝塔失里保持着一贯的正襟危坐,他二人身穿礼佛时厚重的金色罩衣,依旧端肃如神庙中的坐像。
洪林的眼前忽然一亮,他看到了自己买的香囊。
如今这个香囊正挂在王后的胸前。
以王后之尊,在收到他并无太大价值的香囊之后,立刻在这样重要的大场合,众目睽睽之下,将它佩戴在身上。
洪林原本并没抱着太多希望,只打算香囊送出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此时他不禁一惊。
这几天来,宝塔失里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直到此刻她凝然出神的黑眼睛也没有看他一眼,但是那个香囊却明明白白地挂在她胸前。不需要说一句话,也不需要任何眼神,便已经表达了毫不遮掩、率真直白的认同。
一直以来,宝塔失里的言辞和举止,都如她的性格一样,毫不遮掩、率真直白。
仿佛只用目光就能抚摸到香囊光滑的触感一般,洪林看得出神。
王祺坐在主位上,耳边是听得烂熟的祝词,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只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洪林的身影。他不喜欢众人熙熙攘攘过份喧嚣,他知道洪林也不喜欢,但是庆典法事舞乐宴席是王宫中例行的必不可少的公事,也是君主的“差事”,每一次他都必须耐着性子主持下去,直到圆满结束。所幸这些场合洪林大都在场,所以他二人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每当王祺觉得无聊或者尴尬的时候,都会用眼睛找到洪林,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心领神会,一瞬间满目杂色恍若褪去,唯有澄明的二人世界凌驾于一切喧嚣之上。
此时他一眼就扫到了比别人高出一截的洪林,只见洪林也探头探脑地向着他这边瞧过来,他不禁微露笑意。每时每刻都能想到洪林,这世间只有洪林,这便是幸福罢。
洪林的眼神却意外地没有和他交汇。
王祺有些疑惑地,顺着洪林视线偏过头,正落在王后胸前。
洪林看的……是这个东西吗?
有一阵子没有见王后戴香囊了,据说是从前的香囊遗失了;
如今王后又佩戴上了新的香囊;
洪林在看着这个香囊;
更重要的是,这个香料的味道,似曾相识。
他立刻想起因为洪林离宫而担心不已,微服去碧澜渡找到洪林,二人在小旅店共寝的一夜。因为想让洪林好好休息,那一夜他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其实他睡眠很浅,一旦换了床根本不能入睡,那个时候,在洪林身上闻到的,正是相同的香味。
——原来如此。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来龙去脉在王祺脑中串了起来,他浸在暑气之中的浑身燥热顿时冷却,脸上虽然还挂着矜持的笑容,心情却阴了下来。
本想不问也罢,却还是没忍住,强笑着问宝塔失里:“你这个香囊又找到了?”
宝塔失里早已有备无患,微微颔首,羞涩地笑道:“啊,这个是我的哥哥从大都来,送了一个相似的给我。”
“哦……”王祺点点头,知她谎言,却并不点破,只默不作声。
这貌似文雅无害的默不作声让宝塔失里心里一沉。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香囊与从前的不同,任谁也知道这个是新的,不可能说“香囊又找到了,更遑论精细如王祺。故意问出这个有纰漏的问题,用意显然在问题之外,意在挑明香囊来路不正。他二人皆是聪明人,他知道,而她知道他知道,谁又能瞒得过谁。她心里颇不宁静,从侧面不自然地悄悄看了他一眼。
不要被他误会了才好。
她不想得罪他,并非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始终也想要博取那微弱渺茫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