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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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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盐酸氟西汀,俗称的‘百忧解’,处方药。”柳叶纤细的手指拈着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是一颗白绿色胶囊,“内容物为白色粉末,半衰期四到六天,活性代谢产物最长十六天。”
“柳刀,说点我们能懂的。”苏朋睁着一双大眼。
柳叶没有接茬,拈起第二个透明袋:“再看白色粉末,乍看之下,和普通氟西汀并没有区别。”
“实际呢?”苏朋咂了咂嘴。
“实际上,一颗百忧解胶囊里装着两种白色粉末,混在了一块儿。一种是氟西汀本身,还有另一种微量成分,吗氯贝胺。”
“马……马什么安?”
“吗氯贝胺。”
杜一苇打断苏朋的鹦鹉学舌,抄直问道:“这个药起什么作用?”
“两种,都是抗抑郁药。”柳法医眯了眯细长而明亮的眼睛。
苏朋张嘴哦了一声:“这么说,是把两种药加在一起,增强药性,效果……会更好?”
“错,”她言简意赅,“会致命。”
苏朋和杜一苇同时张大了嘴巴,愕然对视一眼,前者仍不可置信地向柳叶重申道:“这是高寒开给何小玉的药,治她产后抑郁的!”
杜一苇的眉心也越皱越紧:“柳刀,你详细点说。”
“氟西汀和吗氯贝胺都是抗抑郁药剂,但两者的作用机制却完全不同,吗氯贝胺属于第一代抗抑郁药,”柳叶伸出一指,“主要使单胺氧化酶失效,从而阻断神经递质的重吸收。而氟西汀,它属于第二代药剂,作用是阻断血清素的重吸收,安全性更高,是现在治疗抑郁症的首选。”
看两位同事努力聆听却又似懂非懂的神情,她继续解释道:“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氟西汀的半衰期很长,不论是它本身,还是它的代谢产物去甲氟西汀,排泄过程都很慢,最重要,它不能与吗氯贝胺一类的单胺氧化酶抑制剂并用。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必须要用这两种药,那么至少,相隔五周。”
“并用,会怎样?”杜一苇微耷的长眼因紧绷而微微上提。
“轻则引起症状,重则,致命。”
“症状……是躁狂症吗?”他紧着问了一句。
“还有意图自杀!”苏朋也屏息接腔道。
柳叶点头,精致的眉眼闪着峻肃的幽光:“这个人的手法很好,肉眼完全看不出,而且,剂量也控制得恰到好处,也许,”她顿了一顿,“他的目标,不是致命。”
“怎么说?”
柳法医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的胸腔可以充盈一些:“这两种药并用极易引起5-HT综合征。它不是一种特发性药物反应,而是中枢神经系统受体和外周5-羟色胺受体被5羟色胺过度激活的结果,在临床上表现为精神状态和行为的改变,通常,会有躁狂、激越、意识混乱与丧失等等,还会发生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超过一定剂量,可危及生命。”
“也就是说,作为抗抑郁药,这两瓶东西摆在心理医生的药柜里,就完全没有问题,但如果有心人把它们混到一块儿,就产生了问题。”杜一苇两只手左右比划着,剑眉抬得老高。
柳叶嗯了一声,表示肯定:“这是神经科医生的用药陷阱,国内外都有病例,美国FDA也专门发过相关的警示。”说着,她瞥见苏朋又用一双含水大眼疑惑地望着自己,嫌弃地补充道,“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
杜一苇的心思却不在这些细节里,他先前查过心理诊所资料,发现有处方权的只有两个人。
“她……她是个妖精……妖精……”
“头儿,”苏朋推了推突然陷入沉默的杜一苇,也将宁洋这句萦绕他耳边的话驱散了,“所以……见义勇为变成了蓄意谋杀?”
“呃……什么动机呢?”杜一苇又皱起了眉头。
“好了,死物的事,做完了,剩下的活物,就交给你们了。”柳法医打断他们,放松地转了转脖子,双手插进白大褂,转身要走。
“诶诶,这还没说完呢柳刀。”苏朋对着柳叶的后脑叫了一句,却被杜队长扭回了胳膊,紧接着问道:“联系上了吗?”
“诶诶,疼!联系上啦,联系上啦。”说到既有的进展,苏朋的眼睛里一下子又放出了光芒,“昨天凌晨收到的邮件,英国得七个小时时差呢。”
“高默愿意回来吗?”
“说暂时不行,”苏朋摇了摇大脑袋,“这也难怪,刚处理完老爹的身后事,回国外去了,一会儿又给人招回来,哪能啊?而且,人家说现在在准备博士答辩,抽不开身。你瞧国外大学,那都是宽进严出呀,毕不了业的拖你个十年八载,金山银山全都打水漂啦。”
他絮絮说着,见上司不满地瞅着自己,赔笑道:“头儿,其实吧,主要……主要咱们不是想把他诓回来重新立案嘛,这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你看人家见义勇为奖章拿得好好的,也不情愿翻案呐。”
这些情况,杜一苇不是没有考虑过,此时却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了,催道:“说点儿有用的。”
“别急嘛,瞧着。”苏朋得意地亮起手机屏幕,展现在杜一苇面前的一张照片,看上去有些眼熟。
“高寒微博上的照片?”
“对,就是那张,白色山茶花。”
“高默给的?”杜一苇接过手机仔细端详起来。
“对。高默说从去年年底开始,他的WhatsApp里就时不时会收到一些奇怪的信息,而且都会在最后写上,‘敬转高寒医生’。起初,他没太在意,发的多了,就去问他父亲,这张照片呀就是其中一条。”
“年底,就是高寒出事前两个月……”杜一苇嘴里嘀咕着,又转头问苏朋,“还有其他短信吗?”
“有,说还有一张女孩的照片,是个中学生。不过这次附件里没有,我向他留言要了。”
“不行,太慢了!”杜一苇听到这里陡然提高了嗓音,急促说道,“让网安那边导记录,国外的WhatsApp不行,就导高寒的微信记录!”
苏朋被他突然的发作吓了一个踉跄,印象中的队长不但业务精深,而且能在种种境遇之下始终怡然自处,举重若轻,何曾出现过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头儿,急傻了吧,”他拧起两道浓眉,“河子就算有这技术也不敢给咱们弄啊,微信数据,那得去深圳总部导,再说,最关键,”他两根手指相互搓了搓,“还是得有调证通知书啊。”
看上司半晌没有做声,脸色也变得难看,苏朋叹了口气:“头儿,听我一句,咱尽人事,听天命。队里都知道您顶着压力查这件事,可是尽力了哈。”说着,嘴里“啧”了一声,疑惑道,“这高医生,到底和您啥关系啊?”
杜一苇听苏朋这样说,仰起头也叹了口气,脸色稍稍和缓下来,说道:“诶,也没啥关系,”一边说,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了,“就是八年前那个案子,当时,我刚从治安转到刑侦,跟着关局办案,高寒是那个案件的司法精神鉴定主持人。可结案后,我有些地方始终想不通,人也一度比较消极。他呢,多次主动开解,嗯……就是现在说的心理辅导吧……”
“哦,思想政治老师啊。”杜一苇还没说完,苏朋便大幅度点起了脑袋,做恍然大悟状。
“也不尽然,其实接触的次数并不多,也不算熟悉。听说他出事那会儿,我正好在外省办案,回来时,滨南所的结论也已经出来了。”
“那就是一饭之恩,点滴在心头啊,我们头儿,就是有情。”
杜一苇被苏朋摇头晃脑的模样逗乐了,伸手盖了盖他的后脑勺:“你小子给我少煽情,继续盯邮件,还有,高寒的前妻。”
苏朋“得”字还没说出口,警花郝伶俐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杜队,出事了!”
公安大楼十九层,关鹏程办公室门口,杜一苇深深换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肺里窒息的感觉暂时得到了缓冲。
“关局,”他没有按领导示意的落座,叉着两条大长腿,直愣愣问道,“您不是答应谢绝媒体吗?”
红棕色实木办公桌后,关鹏程脸上熟悉的微笑并没有消失,他起身走了出来,掩上门。
“臭小子,没一点进步。”他回过身,指了指沙发,再次让杜一苇坐下说话。
“师傅,我不是怪您,主要是被害人她有惊恐症,我答应过要帮她尽可能减少外部刺激,这也是我们警方的义务啊。”他根本没有心思喝关鹏程茶盘里泡出来的功夫茶,手机一举,亮出了关于曾芯的新闻。
“行了,我看过了。”关局长摆摆手,“你堵得住主流媒体,堵得了那些小报和公众号吗?”
“可是现在,连省台都在播报了。”
关鹏程瞧杜一苇一脸焦躁的模样,伸手点了点他:“你啊。”一面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光省台,接下来,还有国家台,各种权威媒体。这是什么,这是一种政治信号,说明这个教育系统由来已久的沉疴,政府,要出手治理了。这对于教育系统,是好事,对于学生本身,更是好事。”他摊开一双大手,“你说,有什么不好的吗?”
杜一苇眉心的疙瘩愈发凸出了,两只微耷的眼睛一直锁在关鹏程那张和煦的微胖的脸上。
“苇子,我呢,的确交代过局办,谢绝一切媒体的访问。可案子破了以后在网络上引起剧烈讨论,谁也挡不住啊,李局就决定顺应民意,就教育系统内该类案件向市政府做专题汇报,上面很重视,批示了相关部门联合整治。不光刑罚,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教育界将迎来师德师风最严整治的时期,这对于被害人,对于万千如被害者一样的女学生来说,是一件好事啊。”关鹏程一通宏论,情词恳切,讲到这里,刻意压了压声音,目光与杜一苇的相触,“再说,扫黑除恶方面,重案的已经被扫黑中队落了下风了,现在有了这个典型性案件,至少可以扳回一些局势。我向李局试探过,他也是满意的,过几天,应该会找你谈话,你好好准备一下。”
作为一个分管副局长,关鹏程其实没有必要同一个中队长说这么多,而杜一苇也心知,他一直在为自己提拔的事推波助浪,须知,扫黑中队的一把手也是刑侦副大队长的热门人选。
“谢师傅,我现在的岗位挺好,队里……还有其他人比我合适。”他满腔情绪化作淡淡一句,便转身要走。耳边依然传来关鹏程熟悉的叮嘱:“说什么孩子话,好好准备去。”
“对了,”他又突然叫住杜一苇,“高寒那案子,别查了。”
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九万的电话又进来了。
“这才几点啊,就喝上了啊?”苏朋挑了挑眉毛,瞧杜一苇从关鹏程那里带回来的臭脸又黑了一层,瘪了瘪嘴,自己打住话头,“头儿,先去吧,媒体的事儿我和伶俐跟着,回头再跟您汇报。”
酒吧还没热场,大灯亮堂着,驻唱乐队在台上调试乐器,高台上稀稀拉拉地散着几个客人。
九万正和虫二酒吧的正主冷峰说着话,见杜一苇来了,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要走。
“治安大队的。”冷峰的视线在来人身上停顿片刻。
“现在干刑侦了。”九万讪笑道,“杜哥他喜欢低调,所以我就……”两只手略显窘迫地搓了搓。
“行了,去吧。”老板意会点头。
“诶诶,改明儿一准介绍您认识啊!”
此时,距离不远的杜一苇也认出了冷峰,这个在鹿州市娱乐产业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在治安大队那会儿,他扫过几次冷峰的酒吧,也有毒检出事的,但最后都没有受到什么伤筋动骨的处罚。这几年,冷峰又接连吞并了城东区人民路一带的场子,生意越做越大,道上人称“冷爷”。与此相反,人却是越来越低调了,几个场子都交给九万这样的小股东们去打理,自己只偶尔露几回脸。
杜一苇和他没有私交,这种场合更连打招呼都省了,他有意转过视线,落在迎上前来的九万的脸上:“人呢?”
“人走啦,哥。”
“走啦?”
“对,说是嫌我这太吵,去对面喝咖啡了。”
“喝咖啡?”杜一苇越听越糊涂,对于这个自己疼爱的女孩,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是啊,”九万左右转了转脑袋,“这个点儿,多清静啊,客人都没有我们服务员多呢!他们说晚一点再过来,让我留座儿。”
“他们?”
带着一腔狐疑,杜一苇走进了对街九万指的那家咖啡馆。
这个点,喝咖啡的人比喝酒的多,世界还很清醒。一盏暖黄的灯光下,两个女孩在埋头密谈着什么,其中一个留一头微卷黑发。
“诶?你怎么来了!”高个子女孩抬头看到杜一苇,惊喜地站来身来。与那晚的醉态不同,今天的她淡妆精致,眉眼秀丽,比一般女孩都要高的鼻梁在这张小脸上更显气质。
她说着,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娇嗔地拉了杜一苇一把:“是九万说的吧。”而后者的眼光却始终落在另外一个女孩的脸上。
“哦,还没给你们介绍呢,这是穆青,心理治疗师,今天呀一见如故。穆老师,这是我哥,杜一苇,警察!”
不知怎么了,看到穆青小巧而丰满的嘴唇,微微上扬的秀眼,杜一苇的脑袋里又嗡地一下响起宁洋那句磕磕巴巴的反复叨念的话“她……她是个妖精!是个妖精!”
“杜警官,你好。”穆青倒是对他们既往的交集只字不提。
“呃……你好。”他的视线落到桌面的一副纸牌上,旁边另有几张朝上翻着,呈十字纵横排列,“你们这是……”
“哥,你也来玩一玩吧,”杜一逸雀跃地拉着她哥哥的手,“特灵!穆老师说的全中!”
杜一苇没有就势落座,反而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向着穆青亦或他的妹妹说道:“洋人的算命不是算命啊?怎么整这些?”
“诶,哥,别乱说!” 杜一逸蹙了蹙柳叶眉,做了个“嘘”的手势,“心诚则灵。”说完,眉毛一扬,意味又得意地绽出一个笑容。
杜一苇仿佛好久没见过妹妹这么开怀了,她从小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要不是遇上那个男人,也不会一直长夜买醉,自己却无可奈何。想着这些,心下略略释然,面上仍不屑道:“那你测到什么宝贝东西了?”
“秘密。”杜一逸向穆青挤了挤眼,回头道,“要不你也玩玩吧,你看你都单身狗多久了,整天跟那个苏月月混一起,连妈都悄悄问我你是不是弯的呢。”
杜一苇虽年纪不轻,也谈过两场短暂的恋情,但被妹妹当着穆青的面这么一调侃,脸上还是烫了起来,绷着表情说:“女孩子家家的,说话注意点。”
“来嘛,试试嘛,抽五张牌,让穆老师给你算算!”
黑色的桌面上,穆青又白又细的手指伸展开来,娴熟收拢,划圈摊开,顺时洗牌,利落切分,最后,在掌心拢成一叠。
“塔罗牌只是你窥探命运一隅的工具,不能算命,不能改命,杜警官何妨一试?”她抬起眼帘。
“对啊哥,卜个因缘、事业啥的!快!”
杜一苇左右环顾,见杜一逸正亮着双眼期待着,穆青也已将塔罗牌一字横列,做了个请的手势。
“传统的十字占卜法,五张牌,对你来说太麻烦了,杜警官,抽一张即可。”穆青异于平常的温柔而深沉的声音在耳畔说着,“你的心中,是否,也有困惑,也有不解?带着那个疑问,那个你内心深处不解的疑问,抽出,你想知道的答案。”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当中抽了一张。
“呀,是死神牌!”杜一逸一下子捂住了嘴,转头瞧瞧她哥,又回头看看穆青,她显然已对这一套占卜深信不疑。
杜一苇细看手上的牌面,马背上一架白森森的骷髅,地上一具遗体,还有几个跪着的人做着虔诚膜拜的样子。这张牌,怎么看都不会是吉祥如意的意思。
“死神哈迪斯,主管冥界,他穿着铠甲骑在白马上,显示着不可抵挡的力量。脚下,有人倒下了,有人试图回避,有人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穆青解读塔罗牌时,声音低沉和缓,有一种娓娓道来而又充满魅惑的力量,说到这里,抬起头,与杜一苇四目相对,“也有人在做着无谓的抗争。”
几天之后,正在公安局食堂吃午饭的杜一苇“咣”一下跌落了手中的筷子,电视屏幕里,那个女孩,还是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头发很黑,在风中摇曳。镜头拉下,警戒线、消防车、一起仰头向上观望的市民,还有举着各式手机兴奋叫喊和拍摄的人群。当同事们一起围拢上来的时候,摄像机机位突然对到了那女孩的正脸,她朝镜头看了一眼,杜一苇觉得,曾芯分明是在看着自己,接着,她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