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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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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陆绍陪在胡清身侧将顾玉灵迎出去,身姿容貌却比新郎官还要抢眼。那般的英眉朗目,任哪个女子见了也要心动。
顾玉莹坐在花廊下,将那莹透沁亮的玉髓提在眼前,一瞬间仿佛体会到前世情窦初开的羞涩,只是那感觉因为遥远却显得酸涩又感慨。玉髓在阳光的照耀下玲珑剔透,顾玉莹把它握在手心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已经没有了非君不嫁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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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了,芒种那日久违的大热天,顾玉莹晨起在外面散了散步,回来时连中衣都湿了,拾英这才同意她换夏装。薄纱的半臂和苎麻的百褶裙,顾玉莹穿衣的时候觉得肩膀勒得慌,拾英给她摆弄了许久不成,才反应过来是她长高了。
顾老太太让杨妈妈找了衣箱里的各色纱料,五颜六色地摆开来让顾玉莹挑拣,顾玉莹随手指了几个,杨妈妈便让婆子拿出去做衣裳。又给她备了海棠香糕和炸春卷,顾玉莹匆匆吃了几口,汤也不喝就要往外走。
杨妈妈叫她:“姐儿再吃两口吧!”
“来不及了!”顾玉莹把鞋往地上扣了扣,催促站在一旁的翠英:“快走。”翠英领着几个小丫鬟跟得直喘气,好容易到了顾玉清的屋里,却发现里面压根没人。问了下人才知道今日天热,顾玉清去知春亭里看书了。
知春亭在四宜山房后的山石上,山房外有一条引水溪绕行,溪前支了花架种了各色花草,常有下人来这里采摘花草以备食用。而凉亭去处虽说到了盛夏不免燥热,但春末时分,各色花草馥郁芬芳,知春亭地高人静,又兼有凉风习习,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顾玉莹赶到凉亭,顾玉清早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了。顾玉莹不敢怠慢,在石桌上铺了毛毡宣纸,坐下来就开始写字。翠英给两个小姐在石桌上倒了狮峰龙井,又站在旁侧给顾玉莹磨墨,顾玉清理也不理。待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叫顾玉莹停下来。
顾玉莹把她写的字递过去,顾玉清一看就沉了脸。
“怎么练了这么久还是这样?”顾玉清用指节敲得纸面啪啪作响,“这里的运笔我讲过几次了,你这脑子怎么长的,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原来顾玉莹自打那日动了写字的心思,便每日坚持来请教顾玉清,雷打不动地写了一月,大有坚持到底的势头。顾老太太一开始还心疼她,但顾玉莹说什么也不放弃,老太太也便由着她去了,暗地里却感叹顾玉莹总算长大了,知道分明好歹了。
顾玉莹被顾玉清一顿教训,心里也很苦闷,抓着裙摆低着头嘟囔:“我记住了的。”
“记住了为何写不好?”顾玉清一翻眼皮,看见顾玉莹满脸的不明所以,耐心逐渐地流失,“还有这个横,这个竖,前几天才练过你怎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玉莹没词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教过的东西当时都记得,学着学着就忘光了。
顾玉清看字实在看得没耐心,把宣纸丢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身前,冷冷地看着她:“字写不好就算了,前几日我让你背的‘离骚’背过了吗?”
额……
顾玉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晚上顾老太太要睡觉了,顾玉莹还趴在桌子上练字,杨妈妈过来催了她几次,顾玉莹才收了纸笔,跟老太太请了安,回到了碧纱橱。烛火熄了,翠英守在她床边打盹,顾玉莹在黑暗里眨眼睛,想到近来被顾玉清骂的一句句,突然翻起来轻声问了一句:“翠英,我以前不觉得,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笨啊?”
翠英听声立刻清醒了,摇亮了火烛,便看到顾玉莹半趴在床边,睁着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翠英有些支吾,想了半晌才道:
“嗯……四小姐倒也不是笨……奴婢觉得……嗯……就是此窍不开。”
顾玉莹听得更迷惑了,那此窍到底要怎么开呢?
***
天边的黑云不断地逼近,天幕低压,空气沉闷而凝滞,燕子有气无力地低飞着。从临江的高楼望出去,视线在触及群山之前,就会撞进一片昏暗。在这样的天里,几不可察的微风,好像在施舍清凉,反倒使人产生不适。
陈处宁站在竹叶雕镂的窗边,看着远处的阴云,手中摩挲着一颗已经被磨得发亮的红珠。
他想起小丫头两手捧得满满的,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向他献宝,她笑起来脸蛋上胖乎乎一团粉,看他的表情亲切依赖:“哥哥,这些都是莹儿新得的宝贝,你想要哪个?”
“不要。”
小丫头一怔愣,看到他厌恶的眼神,满脸都是被拒绝的意外,她懵懵地哦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捧着宝贝又回去了。陈处宁以为她不会再来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捧着另一团珠宝来了,依旧是那样的表情,那样自顾自的亲近,笑得天真纯粹。
她爬到桌上,手里的珠子滚了一地,她又爬下去捡。
“哥哥,莹儿还有别的宝贝,你想要哪个?”
陈处宁不想看见她,随手捡了一颗红珠,冷冰冰地道:“你走吧,别再过来烦我。”
然而她好像听不懂他的话,看他拿了那颗红珠高兴得很,欢天喜地的跑回去了。后来旁人告诉他,那丫头为此一整天都非常高兴,连吃饭时也哼着小曲。
陈处宁不愿接受她的示好,每次都恶言恶语对她,但顾玉莹总是当时伤心,下次见了就忘在脑后。她依旧喜欢缠着他,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人前人后喊着哥哥追着他。少年固执冷硬的心就这样被暖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个需要照顾的人,他想就这样看护着她直到她长大。
直到……她蜕变得出水芙蓉一般的好看,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少爷。”青时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陈处宁把红珠收在袖中,打开信封看了眼,又折起来道:“他倒是心思多,却都是些多余的心思。”
青时道:“那少爷要回信吗?”
“回什么,”陈处宁有些冷,从青时手里接过外袍披在身上,“州府既然没发落,就是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书办都是精明过头,谁不想趁机捞上一笔,却未必能代表上面的意思。他若连这都想不通,宣王也留不得他。”
青时点点头,给陈处宁奉上热茶,又道,“少爷,您真有把握,宣王会见他么?”
“宣王会不会见我不知道,但是宣王手下有一个叫王朗的,此人善于钻营,从不放过任何搜刮财物的机会,算得上是宣王的金库。他送上去的东西,若能到王朗跟前,王朗必会见他。有了王朗这条线,宣王见他便是迟早的事。”
青时忧虑道:“他若是能到宣王府上,少爷日后的路子确能畅通一些。不过我看这人虽然能干,言谈之间却很有些狡猾,我只怕他去了宣王府上,会把少爷忘了。”
“他当然想把我忘了。”陈处宁冷嘲一声,缓缓地喝了热茶,觉得腹腔温热了,才把茶杯放在桌上,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过山不转水转,日后多得是见面的机会。”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陈少爷,雨快下起来了,先生让你快过去。”青时便关了窗,扶着陈处宁下楼。
屋外,天幕终于撑不住雨云的覆压,瓢泼大雨放肆倾泻而下,雨越下越大,天地上下一片,都成了白色。
***
鸣蝉季节,顾玉莹已经被顾玉清收拾得服服帖帖。整天被指着鼻子骂,饶是顾玉莹脸皮再厚也撑不住,在写给顾容礼的信中大吐苦水。顾容礼却回她,她到底是你三姐,此路不通彼路通。顾容礼本意是让她找个女先生来教习,哪知顾玉莹看完得了启发,发挥起她爱撒娇的本事来。
那几日天热,顾玉清才说了一句没胃口,顾玉莹下午就带人来给她送酸梅汤和青杏子。又说衣裳旧了,顾玉莹就求老太太给送了十几匹纱料过去。除了有求必应,小丫头见她还总是笑嘻嘻的,三姐长三姐短地叫着,露出一副无辜可怜的表情。把那些个瓜果点心流水地送过来,还有不知从哪找来的绝本古籍,连郑姨娘都看不过,坐在窗前一边纳鞋底一边道:“她怎么说也是女孩儿,你何苦要求这么严?”
顾玉清摸着那本古书心里舒坦,嘴上却固执道:“不想学也没人逼她,既要学就别怪我严格。”
话是这么说,但眼见的态度却渐好了起来。顾玉莹尝到了甜头,对顾玉清更是贴心地亲热起来。顾玉清哪能不知道她什么盘算,待要严厉些,总架不住她委屈的眼神,又拉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道:“三姐,我学得慢,你慢慢地教成吗?”
晚上顾玉莹想宿在顾玉清的屋子里,郑姨娘怕女儿把顾玉莹委屈过了头,抢在前头同意了。
夏夜的蛐蛐在墙沿下叫唤,晚风徐徐地吹着,入夜时分的顾府各院渐次熄了灯。天上稀疏几盏斗星,厢房的大窗都开着,窗下的凤仙花开得鲜艳,凉风从纱帐外吹进来。换了竹席凉枕,拾英还怕顾玉莹热,坐在床边给两个小姐扇扇子。
顾玉莹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玉清说话:“……二姐回门那日倒是热闹,姐夫出手也大方,见了我就给了一袋金豆。我拎那袋子也不算轻,便细数了下,足足有一百五十颗……三姐收到礼物了么?”
顾玉清冷冷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顾玉莹便叹道:“看来姐夫还把我当孩子……玉瑶也收到了礼物,我瞧那个袋子比我的大多了,想来怕不是金豆。可玉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都不愿意拿出来让我看一眼,我再要问,她便谎称被夏姨娘收去了。”
顾玉清道:“你抢人东西是拿手好戏,玉瑶当然不敢让你看。”
顾玉莹给说得委屈,偏过身子问她:“我又抢过谁的东西了?”
顾玉清冷哼一声:“抢过谁的你心里清楚。”
顾玉莹托着下巴想了想,原先她总觉得顾玉清屋里寒碜,交往都没有多少,就更不屑于拿她的东西。想来想去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便自言自语道:“反正我记得没有。”
顾玉清却坐起来,整了整衣服靠着软枕道:“我以前总觉得你是装傻,直到教过你才发现是真傻,现在看来也就是命好,不然哪有这么些好事,全都不偏不倚降在你头上。”
顾玉莹听出她怪声怪气的,想想便道:“三姐要是想要,我就分你一半金豆子。”
顾玉清却道:“我不要。你要是诚心,就该全给了我,这么又分又给的,别人知道了反倒说我小气。”
“那就都给你好了。”顾玉莹听了却当了真,拉着床架爬起来,立刻叫拾英去取那包金豆子,要全给了顾玉清。顾玉清反倒有些愣了,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顾玉莹很不自在。
“怎么了?”
拾英已经取了那包金豆子来,顾玉莹接过来直接塞进顾玉清怀里:“这下都给你了,三姐你可别再生气了。”
顾玉清拿着那包金子,有些哭笑不得。
“你可真是……”
顾玉莹认真道:“三姐要还嫌不够,下次我再跟姐夫讨一份。”
“可别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顾玉莹歪着头,看她似乎高兴了,才放松了些,拉着她的衣袖道:“三姐,你看在金子的面子上,以后可别再说我傻了。”
金子的面子确实是有的,顾玉清把那包金豆放在身后,扬着脖子道:“我不过讲事实罢了。”
顾玉莹却道:“可我不想认这个事实。”她说,“三姐,我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我做的。可不该做的事情,不代表不能做。就算我是真傻,我也想做点聪明人会做的事。”
顾玉清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一段道理来,转着发尾轻笑道:“那我瞧着你可是高看自己了,你能把自己活明白就算不错了。”
顾玉莹气道:“三姐你再这样说,就把金豆还我!”
顾玉清忙伸手拦她,妥协口吻道:“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不过金豆到我手里,你就别想再拿回去。”
顾玉莹莞尔一笑:“你不说我傻就好了。”
出了三伏天陈处扬大婚,在陈赵氏的授意下,娶了陈家宗辈出五服的一个女儿家,这却不是前世他娶的那个,顾玉莹为此还专门去看了眼。那女子看着雅致有礼,笑起来嘴角有一丝娇羞,看上去并不是张扬好事的人。
反倒是陈赵氏,自打先前病了就不曾好起来,虽浓妆掩盖,强撑着备办布置,到底也看出些外强中干。步履轻浮气息不足,难掩疲态。陈敬却也不曾安慰半句,便是整个喜堂上,二人受新人敬拜,也未曾互通一个眼神。
顾玉莹觉得奇怪,这陈敬别人不知,她前世在陈家一世,却是最清楚的。他是个顶怕惹事的人,性格又最是举棋不定。上辈子一直被赵氏吃得死死的,家中大小事务举度一应由赵氏拍板。偶有想要拿主意的时候,又架不住赵氏哭闹的劲儿,总是先弯下腰来哄慰赵氏,裁决也便随着由了她。
顾玉莹想起那个飘雪的冬天,她早起去给赵氏请礼。屋里很热,从外面进去轰的一下,围脖上的雪瞬间化开,沾在脸上觉得生凉。
赵氏歪在床上,穿着貂绒毛边的短褙子,腿上盖着织锦的蓝妆花面被子。她一手支在床沿上,盯着小丫鬟伏月给陈敬穿官服,口中漫不经心地道:“……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腿疼得很,吹一点风就疼得走不动,今儿风雪大,就不送老爷了。”
在顾淮仁的授意下,陈敬如今已经是河间府的底尹了,这上缺下补用姻缘维系得好,顾淮仁在顾玉莹嫁人后一年就调京补吏部郎中缺了,胡绶在后边使了多大的手段没人知道。
但陈敬很是满意,若没有京官造访,他在这河间府就是最大的官了。
再也不用曲意逢迎,刻意讨好,天高皇帝远,如今他想怎么决断都由着他。他又时常想他一个连举都中不了的学问,转过头来管着那些满腹经纶的酸儒们,心中不住地感叹这好运自有天定,又想去给他那苦命的哥哥上柱装模作样的香来。
陈敬一边低下头,让伏月给他系下颏的带子,一边淡淡道:“不送就不送了,免得再招了寒。”但那丫鬟可能是手错,半天系不好带子,陈敬便从她手里接过帽带,自个在下颌系好。
“我前几日听说南方来了个姓褚的神医,行医济世一辈子,如今医术已是出神入化,改日让他来给你看看。”
赵氏便是明朗一笑,作出个备受感动的贤惠妻子模样:“多谢老爷记挂着我。”
“嗨,这要道哪门子谢。”陈敬轻松地笑了,这才转头看到了顾玉莹,很是慈善地道,“玉莹啊,你今日来得倒早。”
顾玉莹把脖子上的白毛围脖取下来,伏月给她递了块软巾擦脸。陈敬收拾妥当,伸开腿靠在太师椅上暂坐,顾玉莹给陈敬和赵氏都敬了茶,才坐在矮墩上微笑道:“给父亲母亲请安,这是儿媳该做的。”
赵氏用了茶,把茶杯放在一旁,看起来很满意:“你如今这样,可是越发懂事了,总不像刚嫁过来时,使那么多小性子了。那时你父亲还总担心你们夫妻相处不来,我就劝他说,这半月一月处不来,五年十年总处得来吧。果然你从小就聪明,这才不到一年,就懂规矩多了。”
顾玉莹现在早习惯了赵氏说话夹枪带棒,也懂得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她明白她还是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所以赵氏怎么说,她早就不在乎了。
“都是母亲调/教得好。”顾玉莹乖乖地道,却也不欲与她绕弯子,反正说出来总归是难堪,再铺垫也没用。她抬起头道:“其实儿媳今早这么早来,还有一件事。”她顿了顿,“是为了谨怀的学费。”
赵氏的声音立刻就拔高了几度,眉头拧在了一起:“上个月不是才给过么?”
“上个月的钱只交了上月的学费,”顾玉莹沉着声道,“母亲不记得么,他半月前又病了一场,好几日没来请安。我让济安堂的大夫给他开了药,又扎了七日的针灸,一共是二十二两五钱银子。”
赵氏听闻便寒了声,冷着脸问道:“什么药要花这些钱?”
“人参……”
“玉莹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赵氏还没听完就打断了她,疾言厉色的语气,全没了方才的悠闲,“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他那个身子再补也是没用的!!用点四物汤吊住就行了,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才跟了他一年,能比我还懂么!!”
顾玉莹给说得脸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脸红,毕竟她来之前早已预料到是这种对话,但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母亲,四物汤不管用的。看着能解一时之急,但是却把寒气困住了。这样治标不治本,他的病一辈子也不会好的!”
“他的病本来就是一辈子好不了的!”
赵氏却突然低了声,暗含阴险地逐字道:“好不了就好不了,他本来就活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