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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庙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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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沐观后院,梧桐树褪去一冬的萧肃,摇曳着盎然春意。串串白花坠满枝,风打着旋儿吹过,老花摇晃着脱落,落入一只皴皱的手。
“师尊,起风了。回屋吧。”木心走上前,为石崇披上大氅。
望着身边最后一名嫡传弟子,石崇顿生凄凉,却无处言说。
他已至耄耋之年,幸而有修为支撑,使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却因送走了太多人,以至于常有一种时日无多之感。
“师父不必担心。圣上宽仁,不会将小须怎么样。”
石崇叹了口气:“木铎还没有消息?”
“……没有。”
“倒是个好消息。”
“一旧友昨日传信说,边境不甚太平。各地俱有谣言称,火狸现于圣山,预示天降灾罚于覃民。故人心惶惶,常有暴徒借机生乱。”木心适时岔开话题。
“何时的事?”
“一个月前。”
“承天阁作何反应?”
“承天阁正与尹氏款曲暗通得火热。”
石崇沉思片刻,摇头道:“……承天阁为覃国仙门之首,暗中被覃沐观牵制;尹氏为西陵数家仙门兼并而成,本身根基不稳。他们搅和在一处,将是修界太平的隐患。”
木心:“是了。听闻西陵国君与尹氏一门似乎不太对付,曾与慕氏示好,欲借其手打压尹氏。若尹氏与承天阁交好,难保西陵国君不会一时冲动,让慕氏渔利。”
“不管他做什么,结局都注定了——仙门溃散、朝野动荡。两败俱伤。”老者叹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能决定一个仙门、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从不是外力,而是内耗。
“仙门内部相互倾轧,便不长久;社稷亦如此。如若一家仙门成为本国内耗——”
老者浑浊的眼中射出锐光,仿佛望见遥远的将来,“非但会落得覆灭的结局,且将动摇国本,危害民生。届时,外夷趁机而犯,或碰上天灾,西陵朝堂便将重现我朝当年危局……”
这厢二人心思沉重,那边祈明殿却传出一阵又一阵笑声。木须擅于活络气氛,言语古灵精怪又懂分寸,引得冷胥与宫人们俱忍俊不禁。
正起兴,总管匆忙赶来,递上一份劄子。
冷胥扫过一眼,敛起笑容。
国师立时向两少年递了眼色,起身行礼:“陛下,微臣已叨扰多时,先行带弟子回观。”
送走三人,冷胥拿起军报——
竺国兵马调动,已近沽城……
“……宿郡,曾为九州五国之一。灭国后,被覃、竺、西陵三国瓜分。而沽城、蟲州与玉蟾岭南坡,皆划归我覃国领土。”
官道上,国师见四周无人,便就沽城一事讲起史事。
他极少授课,往往随兴与弟子讨论。由点及面,涵盖极广。“灭国后,宿郡皇族出逃,一路上抛妇弃孺,却不舍金银财宝,被联军斩杀殆尽。”
“啊……”木须闻言唏嘘,“一个活口都没留?”
“你死我活,斩草除根。战场一向如此。”
“师尊,联军为何攻打宿郡?”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国师沉下脸色。
木须沉默片刻,“……我讨厌打仗。”
“没人喜欢战争。但有些仗必须去打……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会有切身体会。”
国师将目光落于头顶飞过的鸿雁。鸿雁排作一列,越过重重红墙,越过繁华京都,越过千万重山水,飞往日暮之乡。
西北。
暮色临近。
浮云山下,诸多村落升起炊烟。
于羧巴部族而言,傍晚是最紧要的时段——
祭台的位置闪烁着篝火的光,腾腾浓烟直冲天空。这烟既来源于篝火,也来源于篝火边支起的几口大锅与烤架。
巫师席地坐于台前矮几边,埋头写着符箓。男女老少围坐于台边,手中满满的吃食:烙饼,炙肉,水果……窃窃说笑着,赶大集会似的。
随后,一副棺椁被抬上来。人群逐渐肃穆,纷纷起身。不知何处响起歌声,众人低声合唱,曲调简单而悠扬。
那是入殓仪式的最后一步。
人群最外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两鬼。
明公正怀着好奇张望四周时,几个孩童耐不住寂寞,悄悄追逐打闹起来。一个男孩追赶着同伴,飞奔着穿过他的身体,像头活力四射的牛犊。
他脸上浮出一丝怅惘。
于他而言,外界的一切均遥远又陌生。失去身份的加持,他仅仅是一个凡夫,势单力薄,备受牵制。
对鬼神的敬畏、失势的怅惘,时而让一个惯于说一不二的帝王感到屈闷。但他深知终归要去往轮回,眼下境遇仅是暂时,便时刻奉劝自己看淡一切,早早投胎才是要事。
在一人两鬼构成的三角关系中,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冥差,此时却只望着暖融融的篝火,一言不发。
“差使?你可看到那群邪祟了?”明宗见他这般,略显紧张。
前者摇了摇头。“邪祟往往夜半而出。眼下时间还早。”
“哦……”明宗松了口气。
“若有鬼魂经过,火焰将由黄转青;若有邪祟,将转为黑紫色。慕仙师,我没记错吧?”
听到被点名,慕远抬了抬眼,未予否认。
“……”明宗盯着火焰,吞咽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
净念见状,揶揄:
“方才让你待在慕家,不听,偏要跟来——后悔了么?”
明宗叹了口气。说不怕是自欺欺人,说怕,又碍着面子。便转移话题:
“嗨呀……眼下距离入夜,还得两三个时辰呢。”
净念离开祭台,沿着村间小路走着。“既然无事做,不如咱们各自说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也不枉有缘相识一场。”
话毕,无人回应——慕远似乎沉浸在心事中,无半分反应;再看明宗,垂眸想了又想,极不情愿地苦笑:
“嗨呀,我哪有什么故事……”
“你对蛊术这么熟,想必是钻研过的。就讲讲你与巫蛊的渊源如何?”
净念笑望着他。
明宗心中一惊,不知他打听这些意欲何为,“我兴趣广泛,研习蛊术只是猎奇而已。”
净念却笑了笑,“明公,等你到了冥府,冥官也会这么问你一遍。你若敢欺瞒,等你的就是抽筋扒皮的苦日子。可你若说出实情,便与我此时的记录不符,届时照样将你投下炼狱……”
明宗沉思片刻,叹道:“好吧,我……尽力回忆。”
事件起于覃历二十二年,腊月十一。
这天是皇后生辰,也是他头一次亲眼目睹巫蛊邪术的日子。
当晚,例行宫宴。
宴会规模极大,人数众多。故太子冷驷(si)离席时,明宗未立时发觉。
随后宫中便出了事。有宫人称,一刺客去了东宫。
他赶至东宫,未见刺客,却见一侍女大喊救命,接着倒地抽搐。上前查看,只见她脸上爬满蛊虫,已血肉模糊。
最后,在东宫地牢里,他才看到太子与太子身边昏迷不醒的伴读。
原来,太子喜爱钻研仙道术法,从麝国巫师处偷学来一套控人心神的蛊术,此后愈发放纵,竟拿宫人实验。
“那孩子发现驷儿在修习诡道术法,立刻劝阻,可那孽障不听劝。他便想提醒我,被那孽障发觉,竟发了狠,拿他来……炼蛊。”
明宗捋着胡子,长叹一声:“我着实对不起这个孩子。”
闻言,净念心情复杂。
炼蛊与养蛊不同。养蛊养的是单一的蛊虫,炼蛊却是先将几种蛊混合放入蛊盅,待它们互相残杀,最终仅存一只蛊王。
蛊王进入人体尚且危险,何况混合蛊虫。届时,众毒俱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教导太子,我便有心研究巫蛊,命人将蛊术中糟粕部分汇编成册,警醒世人。”
净念问:“那位伴读后来如何了?”
“被慕氏两位仙师所救,捡回一条命。后来受他们邀请,离开师门,去慕氏做了外门弟子。”明宗缓缓道。
“万幸。”净念叹道。
随即,就见慕远幽深的目光望过来,淡淡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
“仙师这是何意?”明宗不悦。
“据某所知,当年慕氏两位家主受邀入宫赴宴,提及欲收宗室子弟为徒,为您所拒。巫蛊案发生后,二人花了整整七日救下人命,并立誓为太子保密,方得您改口。”
慕远的眼里褪去既往的淡漠,锋锐露出端倪。
“但慕氏未曾想到,您遣送的宗室子,竟是那日被救的小儿,覃沐观里区区一名孤儿——泱泱大国之君,竟暗行李代桃僵之事,以诓骗世人!”
“他是孤儿,却亦是国师养子、皇子同门!”明宗叫道,“不错,慕海的确想收一皇室子弟为徒,但我说过,不愿让子嗣接触仙道,故不能保证促成此事。此孩儿修养与身份虽不如宗室,却也是明日之秀栋梁之才!朕割爱予你宗门,连慕氏家主都未有异议,你又以何种身份质疑?岂不是得寸进尺吗?”
慕远仍言辞俱厉,“可你明知那孩儿因中蛊几乎残废,为何偏将他遣去慕氏?”
他的这番诘问,让明宗开始意识到问题。
“……木铎非我指定,而是国师。”
他眯起眼睛,“他恳求我将木铎送出国朝。仙师若有疑,大可去国观查上一查——”又唏嘘道,“也怪你们家主逼迫太紧,那孩子还在昏迷时,便被迫离开了故土……”
话音刚落,净念盯着他问:“你说那孩子叫什么?”
“木铎。”慕远道,又淡淡望了明宗一眼,“明公钦点的覃沐观少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