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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   天就像是个被泼翻的漏斗,顷刻间有瓢泼的趋势。雨点子越下越急,泼泼洒洒的砸向脚下的青砖,曼曼升腾起一片虚无的雾来。抬眼望去,深无尽头的宫墙被千万道水流浇浸成赭色,门檐下摇曳在风雨中的昏黄灯豆,是漠漠清寒凉如许的霁色。

      其实雨中的皇城,这么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雨势渐渐大了,蒙头走在夹道上有如踏浪而行。婉仪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无不悲伤的想,今日怎么这么同水有缘,早晚各湿一回,看来诸事不宜,出门前应翻下黄历。

      万幸宫内戒备森严,又近落钥,各处宫门上都有人站班值岗,婉仪便盘算撑到那里就同人借把伞。复咬牙冒雨走了百许步,终于见到眼前一地灯色辉然,有道颀长背影撑着把伞遥遥玉立,风吹衣动,潇飒翩然。

      她料想应是位来上值的侍卫,心生希冀几乎要飞奔而去,结果走近了却硬生生停住了步子——因为那人听闻身后响动,缓缓侧过头来,十分傲慢且无礼的,瞥了她一眼。

      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婉仪心说倒霉透顶了这是,但也没辙,老老实实挪过去行了一礼:“眼见落钥了,您不归宫去,站这儿充侍卫,难不成是寻什么新的乐子么?”

      阿弥陀佛,她终归是没忍住火气,挤兑了他一句。

      皇帝照样是倨傲的,毕竟人有这个底气么,他装起大爷她还得忍气吞声地受着。他不言语,俯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番,又游移开来,于是她只能瞧见他刀削斧凿式的侧脸,在熹微的烛光和晦暗的雨幕下,暧昧的显露一点禁欲意味的庄严。

      她有些不耐烦了,本就是心中存着气,眼下自个儿又是从里到外被浇了个透心凉,他倒好,悠悠闲闲撑把伞在这里同她打哑谜,谁高兴理他!

      算了,她也不稀罕他的伞,淋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刻。于是她自说自话的绕过他去,“恕我眼拙,错把您当成万岁爷了。哎呀,真是大逆不道啊,看来我这眼珠子怕是不成就了。得了,您就在这儿值班儿吧,不叨扰啦。”

      结果当然是没走成,因为手腕子被人稳稳握住了。皇帝只手撑伞,另一只手像抓鸡崽子一样将她提至伞下,这回倒是舍得开金口了:“瞧见雨点子落了,不会找地方躲么?”

      又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在他嘴里她就是个不会躲雨的傻大姐。婉仪气哼哼斜他一眼,扳着劲儿往回抽腕子:“我呀,不比您,能在这宫里畅行无阻。眼近落钥了,不回去难不成等着站在犄角旮旯里吹一宿凉风!”

      借着辉映的灯光,瞥见她手腕子处慢慢浮现一圈红,皇帝到底心下不舍,于是故作无事般撂开手,继又一声不吭地往前迈了步。先行几步后见她没跟上来,微微侧了头,却也没看她,可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没眼力见的,还不跟上来?

      婉仪僵着脸没挪步,看样子有些不太情愿。但想也知道,皇帝这是特意为了她降尊纡贵,不然哪儿能让他老人家撑伞?平日里遇着些许风雨,他不是乘车,就是自有太监高举黄龙盖伞为其遮挡。那气派非凡的黄龙盖伞需两个气壮力足的太监才能抬动,底下便是再站上三五个人也淋不到雨分毫,如今倒同她挤在一把伞下,自然委屈不少。

      不过领情虽领情,只是单瞧皇帝这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气势,那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予的冷傲,让她心中不怎么痛快便是了。

      婉仪原是个有气性的,但眼下着实没法,缘是四下里瞧了一圈,竟不见一个人影儿,这帮守门的敢在皇帝眼皮底下溜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再逢人借把伞的念头自然也打消了。

      皇帝也是个心枯的,没多为她停留,等了片刻便自顾撑伞往前走。婉仪一面唏嘘,一面自觉跟了上去。甭觉着她不争气,这现成的活令牌放在眼前不用,难不成等着走在半道儿上被铁将军把门拦住吗?当然了,她还是很有尊严的别过脑袋,皇帝看西,她就瞧东——你不搭理我,我还不高兴理你呢!

      皇帝撑着的是把不知从哪儿踅摸来的油纸伞,不得不承认,不过普普通通一把伞,竟也叫他撑出了江南佳公子的清贵之象。两人默默在雨夜里走了片刻,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婉仪原是个憋不住的话篓子,刚想没话找话,侧过眼不期然撞见他骨节分明的手,在黑浸浸的夜色里愈发莹润的白,不知怎么竟瞧的她有些脸红心跳。

      美色惑人呐!

      婉仪勉强顺平了心续,像被烫着似得赶紧移开了视线,恰逢露在外侧的肩头忽的一凉,料想是伞沿的雨滴落了下来。这二人共撑一把伞就是有这点不好,挤着慌啊!赶紧往皇帝这边儿挪了挪,不料头顶上传来他碎金裂玉般的嗓音,说的话却着实有些恶劣:“朕半个身子都快露在外头了,你还挤什么?”

      瞧瞧这话说的,多不中听啊!活像她要占他便宜似的,婉仪被他挤兑的脸红脖子粗,恨恨的将身子往旁边一侧,摆出了泾渭分明架势。

      伞外是霏霏细雨,伞内是一双璧人,古来多少欢情愁绪,长相守、恨别离,都是自这男女不期然共撑同把伞而来。结果到这二位跟前,什么风花雪月,压根就不存在。两人虽在一把伞下,摆出的架势却像上世的仇雠,中间拉开的空档活似隔开牛郎织女的那道天河。

      肩头当然被淋湿了不少,不过无妨,婉仪知足常乐,想着只要脑袋不湿就成了。忽闻身侧传来声轻淡的嗤笑,紧接着便是肩头一暖,她被皇帝拉到了身侧,那只莹白的手轻轻抚了下她被淋湿的肩处,距离之近,能让她看见他拇指上的玉扳指里溢彩的绿光。

      “糊涂虫,”她听见他轻叹了口气,“怄气倒让自个儿成了落汤鸡,值当?”

      刚想反驳,却见他将手里的伞柄不容拒绝的塞过来,这下她更是有些不满了,嘟嘟囔囔的发牢骚:“您个头比我高出不知多少,难不成还要我给您打伞么?我可是女孩儿!”

      皇帝的面庞拢在黑夜里,婉仪抬头瞧不真切,依稀好像瞧见他的唇角弯了一下……弯个什么……还没等她琢磨明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竟是皇帝像抱小孩儿一样,将她抱了起来!

      仿佛耳边的雨声陡然消失殆尽,只听见自个儿的心在嗵嗵的跳动,全身的力气尽丧,化作一团软骨,唯一清晰的只有她腿弯处那道火热且刚劲的力量,牢牢的托举住着她,让她能看见远处辉煌且没有尽头的灯火,在迷蒙的雨色下,闪着凄迷的光。

      皇帝这是相当的不对劲啊……得亏她奇思惊人,开口第一句竟是问:“为什么不背我?您下半晌可是背了的!”

      皇帝想是被她逗笑了,因为她感受到他身子的震颤由手臂传递而来,“你不是说你是女孩儿?小孩儿当然有小孩儿抱法。再者说了,背自是不难,难不成你想后头……”

      他有意留出一段文雅的停顿,“撅着被雨淋个尽湿?”

      她被说的臊眉耷眼,举着伞得模样活像只找不到立足之地的鹤,喃喃道:“到底不成样子……您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皇帝心头一沉,知道她眼下心思不在男欢女爱上头,对她而言,他不过亦兄亦友,从不往丈夫这个名头上靠。男女之情向来勉强不得,心思再多也需从长计议,细水长流。理虽是这个理,不过真遇上她这铜墙铁壁,饶是再多的雄心壮志也难免有几分失意。

      皇帝虽幼年遭过冷遇,可自即立储君,何尝不是众星捧月。只不过他一向主次分明,不爱同其他兄弟一样得空就往女人堆里扎,即使这样也自有狂蜂浪蝶前赴后继,几时要费心去琢磨如何让旁人爱他。可谁让遇上的是这个活宝,即使再多的坎坷,也格外的具有挑战性。

      皇帝甚至带了一丝兴味在想,这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会开窍呢?

      他郁眉看向她那扑扇扑扇的眼,忽的一笑,那一笑真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范,让这寂黑如墨的夜也辉然亮彩了百倍。

      婉仪瞧在眼里,只觉得心都磕巴了,一句“放我下来”颤颤巍巍在口中绕了又绕,被他在腰间的一记轻拍直接撂去了九霄云外,竟真就安分下来。

      “别闹,把伞打好了,”皇帝闲适看向前方,气息均停,彷佛她的重量在他臂中不过轻若鸿毛,“你就没有话想要问朕?”

      这话题一旦拽回正经,那可就有的聊了。

      婉仪正了正色,当然夜色太黑旁人也瞧不见便是,一手把伞,一手扶上他肩膀,因为怕不小心摔了。

      “从哪儿知晓我想让郭鸿永去司礼监?”

      “猜的。”

      她气个倒仰儿,捏着他肩膀森然威胁道:“烦请您据实相告。”

      “真是猜的,”皇帝眯眼轻笑,自有一段玉骨天成,“你向来见面三分情,多爱替旁人打算,郭鸿永年青,又是个好苗,你定不忍心埋没他。想必也是先探过他的底细,更多了几分歉意,不得捧他一把?再者说,朕能放心近你身之人,哪个不是摸清了根底?就算你不说,朕也迟早会将他调去司礼监,他在你身边也留不长久。”

      婉仪怔怔的看着他,“为什么?”

      皇帝却不作回答,绷紧的下颔愈渐凌厉:“金氏所谋,朕早已知晓。之所以按捺不发,是想看她到底残存几分理智,若迷途知返,饶她一死也未尝不可。可惜终究一介愚知妇人,白白跌入了他人圈套,枉葬送了性命。你猜,这泱泱后宫,谁有这样大的能耐?”

      婉仪自打在荷风馆就琢磨这事儿了,彤昭仪这事儿明面上是水落石出了,可细琢磨起来,又处处透着古怪。如今听皇帝这一问,自然疑虑全消,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遍体生寒,盯着他的眼只做了个口型。皇帝满意地颔首,心想这丫头总归有一处好,那就是大事上头从不糊涂。

      彤昭仪一案,根节儿是在她如何神通广大能弄到这些禁药的。正如密贵妃说的那样,阖宫三令五申的禁止,谁不知道碰了这个就是阎王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任凭他本事通天,要将这禁药偷摸运送进宫也不是易事。刘保不过尚膳监的一个小小管事,何来这么大的胆儿?

      说是彤昭仪指使也未免牵强,说难听些,彤昭仪不过是个外邦献上来的美人,没怀上这皇嗣之前,宫里这些捧高踩低惯的,谁将她放在眼里?刘保饶是再色/欲熏心,也压根儿不会为过几把手瘾就替她卖命,除非是有强权授意,再打通好上下关节,佐之以威逼利诱,让他刘保做这出头的椽子就成了。能驱使这宫里内外勾结,让他们言听计从任凭她差遣,单拎这份体面出来,那也得是妃的位份往上走了。

      掰起指头算来,如今宫中四个妃位都是满当当的,康妃、宁妃、淑妃、娴妃,若论起“借腹生子”嫌疑来,真是哪个都沾不上边。昭仪的等级相当于嫔,若是诞下龙子,再升一级也是极有可能的,如今妃位皆满,更勿论贵妃,谁乐意自请下堂扶她上位?就为个不知男女的肚子?扯淡么不是,她们如今个个都在青春年华,又不是生不出来!

      但若将这人换成皇后,那么一切又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皇后膝下无子,又同密贵妃宿怨积久,想来也不愿意扶持她的儿子。虽说作为一国之母,所有皇子都得尊她为嫡母,可终究是隔了肚皮,人心难测。

      既立太子,无非立长立嫡。大皇子虽为长子,可惜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亲娘,后头又是野心勃勃的外家,皇后一方自然对他颇多忌惮。五皇子么,母家势力倒是薄弱,宁妃不过是个县丞的女儿,犯不起外戚的风浪;为人又一贯谨小慎微,易于挟制。唯有一处不足,就是这五皇子永锐初诞时身子孱弱,虽后天尽心调养,如今看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小泼猴,到底在皇后心里留下个坎儿,唯恐他不是长寿之相,这才迟迟没有将他过继到自个儿名下。如今膝下嫡子空悬,又眼看密贵妃那头算盘打的震天响,恨不得今儿大皇子封王立储,明儿就改立皇后。

      皇后心里头着急上火,又恰逢知晓彤昭仪打起了歪念头,索性顺水推舟,赌上一把——

      彤昭仪若能顺利诞下皇子,正好过继她的儿子,跟密贵妃抗衡;若中途出了岔子,也不怕,这事儿由始至终皇后都没出过面,自是能撇的一干二净。再者说了,谢家如今如日中天,朝廷上下,谁不认谢阁老这国丈爷?就算有人查出了眉目,料他也不敢捅到皇帝跟前自寻死路。

      可若这个人换成她慕容婉仪,这位新晋的贵妃,偏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又爱刨根问底的性子呢?谢家饶是自恃根基深厚,也难免颇多忌惮——柔贵妃有无看出不妥?纠察此事已至何程度?皇帝是否起了疑虑?忌惮既存,难免会自乱阵脚。

      密贵妃虽然眼下没转过弯儿来,可她背后有江家为其出谋划策,她婉仪都能看出这事儿背后有皇后的手脚,更别说这帮官场上的老狐狸了。抓住了谢家的把柄,江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且等着一场腥风血雨,你死我活吧!

      朝堂之上,权谋似海。二虎聚于一山,帝王作壁上观,到底是希望这二虎争斗,两败俱伤,由他差遣;还是希望东风压倒西风,胜方坐大,他日图谋,胃口更胜以往?

      皇帝想必是看皇后和密贵妃不顺眼很久了,密贵妃的心大是明摆着的,眼下又发现皇后也不是个省油灯。索性借她的手,挑动起两家纷争,待时机成熟再一同料理了,由此何须担忧外戚之祸。

      婉仪知道情况不大妙,她是身不由己,莫名其妙就卷进这争权夺利的漩涡里去了。

      她发了大火,恨恨的锤他:“您是全都算计好了对吧?故意扯谎说是我破的案,又跟司礼监勾结上了,非得让旁人不忌惮我也不能够!好啊,我舍身蹈义,进这富贵牢笼,已经够有情有义了吧?您倒好,是想看着我也成金丝雀儿一样的玩意么?争来斗去,到最后连怎么飞都忘了。您这么坑我,先帝爷可在天上看着呐!”

      她说的悲从中来,鼻子一抽,眼泪不要钱一样往外淌。

      丧尽天良啊,皇帝这厮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心肝肠肺都坏透了。她真不明白,他干嘛非得拖她下水呢?让她快快活活的做个闲人,兴头起了就风云际会,恼了厌了便自谋出路。虽然出家做姑子的美梦破碎了,不妨碍她畅想一下诈死出逃这种精彩戏码吧?实在不行,就说她感念先帝爷恩情,想去守陵也行啊!只要出了这宫墙,以她的能耐,还不是海阔凭鱼跃?

      宫里立嗣之争她不是没有耳闻,不过秉持“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才态度骑墙,横竖不掺和便是。这下好了,她被迫搅和进这场阴谋,日后还怎么脱身?前朝那些文官是吃素的?不得时时刻盯着她一举一动,但凡有什么出格之处,小鞋不给她穿个满脚不算完,更别提出宫了,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皇帝空出手来给她揩了揩泪,好声好气安慰道:“朕知道,自打你身世大白,宫里不少人明着暗着讥笑你身后无人,是没毛的凤凰。司礼监是朕的臂膀,如今正好借郭鸿永的由头,让它变成你的倚仗。至于为何把你拉进这淌浑水,是朕觉得你平日还是太闲了,不若给你多找些事来做。最要紧的一宗,就是替朕平定眼下这糟乱局面,什么先后次序不打紧,宫里向来不论这些,最看重的不过是能者居上。”

      听到这儿,婉仪陡然睁圆了双眼,她想讪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皇帝倏的抬脸望她,那份定夺天下的沉稳气度,配上那双神光无限的眼,竟叫她惶然不敢逼视。

      她听见他说:“小时候分明是处处争先的性子,难不成年岁渐长反倒没了出息,甘愿居于人下?慕容婉仪,贵妃都当了,你就不想过把皇后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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