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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柏舟——昆仑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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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诗经•邶风•柏舟)
魏贾摪家累千金,博学善著作。有苍头善别水,常令乘小舟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间所绝。曾以三十斛上魏庄帝。(出《酉阳杂俎》)
一.夜泊
暮色四合,远山迷蒙,水面一片雾岚缭绕,乍一看似云低沉,层层叠叠压迫而来,黄河之水便似云间来般。
老艄公将船泊了,坳口上已有稀稀落落几只船泊着,有炊烟袅袅传出,弥漫入那水气凝成的雾岚中,须臾不见。
老艄公大声的和别的艄公打着打招一面跳上岸稳妥的系上船绳,再入舱取出米,对着河水淘起米来,不多久又有新烟冒起。
一白衣人仗剑站在船头远眺,他很年轻,不过二十许,眼睛很亮,象是能穿透暮色般。圆圆的脸显得有些稚气,眉眼间有一丝雀跃和躇踌满志,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浅浅的酒窝显现。
白衣人叫戚少商,此次离了家立志闯荡江湖,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方畅意人生。此时,对着茫茫烟波,迷雾重重,这心情却毫无迷离与困惑。一时间仿佛江湖也在眼前波澜壮阔的展开,他仗剑立马,快意恩仇,就象说书先生说的人人敬仰的大侠,江湖是他的天下。
他便这么望一会思一会,直到老艄公唤他吃饭方回过神来,冲老艄公一笑,恍如拨云见日般朗朗然。
灯火点起来,在水面微晃,隔着水烟朦朦胧胧如星火稀稀落落,月亮渐渐涌上水波,水阔月明,人声便疏落下来,渐转无声。卧船舱中可感到船底有水波在晃荡,那水波拍舷声,水流击岸声越发清晰起来,交响成融融水声一片。渐渐的便听到风过水声,轻轻柔柔,似亘远的呼唤般,过耳即逝。戚少商觉得身在水波包围中,一晃一晃有些眩晕却也有慵懒的舒适,遂将被一裹,枕剑酣眠。也不知睡了多久,耳中闻得一声异响,似丝竹之声,轻悠飘缈恍如江面那缕水气,戚少商不在意的笑笑,翻过身继续好眠。哪知那声音渐渐高亢铿锵起来,如水涌孤舟,溯洄游之,忽地逆风而起,琴声疾骤,斩波断流,穿越而出扶摇直上,九霄尽在一搏间。
戚少商霍地坐起来,只觉得心潮澎湃,再无睡意,抓起剑,便往舱外走去。掀开舱帘,有灯火长长的投进来,月上中天,轻波澹澹,夜色中,群山静,雾岚空蒙,几只船中皆已歇了火,唯有靠里一只船舱中有星点火光透出,舱帘上犹可见一个孤长的倒影,被中间的船帆一分割只看到弯曲的一团阴影,海藻般。当下也不假思索,提气纵身,脚尖在水波上点过,一个翻跃跳到甲板上,手一伸指尖触到布帘时微微一顿竟有种情怯的感觉,舱内琴声清越,他猛地手一翻掀开舱帘,只见一灯如豆,落在船内人侧影上,在他脸上笼一层晕黄,光华如玉。戚少商有一眼间的错觉,仿佛那人全身都笼在光晕中,华美如玉。紫衣束腰,乌木簪子斜插发际,卷发便洒落下来,他似乎没感觉到有人进来,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琴弦上挑拨抹捻,戚少商便放下布帘慢慢走过去,脚步轻得不起尘。
他不过十八九岁样子,头会随着琴声而摇晃,时而高高抬起时而低头闭眼,物我皆忘状。戚少商便有种贸贸然闯入的突兀感,但脚步却钉在原地,怎么也不走了。在少年抬头时望着他修长的脖颈,头时便看着阴影中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一扇形阴影,柔软而纤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便听得裂帛一声,琴音顿消,紫衣少年缓缓回过头看着他。戚少商只觉得耳中犹有琴声徘徊不去,被那样清如江水的目光一望方倏地回过神来,咧嘴一笑:“好琴!”
少年闻言扬了扬眉,手轻抚过琴弦:“这琴并不名贵。”
少年的眉眼含着若有若无的挑衅,戚少商却只是真诚的笑笑,真心赞道:“你心怀天下气吞山河已难能可贵。”
少年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怔了怔后缓缓起身,上上下下打量着戚少商:“你懂我琴音?”
戚少商点点头,脸上显出一深一浅的两个酒涡。见这少年身高与他差不多,身材却纤细了些,面容清俊,眉间有峥嵘之意,眼中隐藏锐气,躇踌之志毕露,这是个与他同样胸怀壮志的年轻人,想着心中又增了三分好感,看他眉眼清冷睨睥,也不觉得失礼,反觉得孤竹临风般傲不可言。遂脱口道:“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少年显然很少被人称赞过,闻言也只挑了挑嘴角,袖子一拂作了个请座的手势。戚少商便大剌剌的坐在矮几前,几上有一翻开的书卷,一盏冷茶。
少年过来合上书卷置于手侧,再伸手倒茶,递给戚少商,戚少商忙伸双手接了,却见他又将自己面前半盏冷茶往空中一洒,水银线般在灯下闪过,有冷香扑鼻而来。
“好香!”戚少商深深嗅一口,这带着水气的馥香便随着呼吸泌入肺腑中说不出的舒畅。
少年已为自己倒上茶,慢悠悠呷一口:“茶也只是寻常茶。”
戚少商这才知道是茶香,杯中茶微温适合入口,便喝了口,一时只觉得满口芬芳,比方才的冷香不知浓郁多少,微微惊讶的看了少年一眼。
“我虽然不善品茶可也知这茶极好。”
少年微笑看他,眉梢挑起眼中有一丝得色,戚少商心中一跳,与他算是初见却感觉似曾相识,便是他挑眉间的动作是挑衅是轻谩亦或是得意,看在别人眼中差不多的动作在他眼中那些隐藏的情感必分辩无误。于是,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作一副洗耳恭听状。
“茶虽一般,这水却是极好的!”少年朗朗一笑,眸中流过少年人特有的狡黠。
戚少商便也笑:“原来如此,平时我倒只注意酒,很少饮茶,茶不同于酒,想来水源这节倒颇相似了!”
少年垂目微颔首,茶之一道博大精深,想来,酒亦如是,那咸阳杂俎中曾记载魏人接这河源水酿的昆仑觞亦为一绝。昆仑觞,光听这名字人亦先醉了一半,少年微微一笑。
“在下顾惜朝,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是顾兄弟,在下戚少商。”戚少商忙站起来抱拳道,自来熟的称兄道弟起来。
顾惜朝亦抱拳道:“原来是戚兄!”
两人互道姓名,倒也无一般人久仰之类的虚礼,一个初出茅庐,一个名不经传,倒也省得客套一番。
戚少商目光不经意扫过,看到那书卷上赫然书着孙子兵法,微微有些惊讶:“顾兄弟看兵书?”
“怎么?看不得?”
“不,只是我先前以为顾兄弟是上京赴考的仕子。”
顾惜朝慢慢的点头:“我是上京赴考,但那些书我都看烂了,再看无益。倒不如看些有用的。”
“有用的。”戚少商心中一动,忽然省起方才一眼间看到书上密密码码标着注解,蝇头小楷整整齐齐,想来这少年并不只是看看而已,心里不禁又增加了三分敬佩。眼前这个清隽少年胸怀天下,考取功名才是他抱负的开始吧,日后定鹏程万里,搏击长空,这人的志向要高远于他。
想着戚少商笑道,“以顾兄弟的才华,必定高中。”
顾惜朝笑笑没作声,只眉宇间自信满满,誓在必得的躇踌。
“戚兄呢?”
“我?”戚少商笑道,他志在江湖,他日当乘风化龙翻江倒海一番,人生何其快哉,也省得公门中案牍劳形,规则约束。
顾惜朝闻言眉间没有轻谩,道:“我小时候很仰慕江湖英雄。”
“现在呢?”戚少商低低的笑,话从唇间婉转而出时便带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顾惜朝眉头微拧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下复抬头道:“算是见过未来的大英雄!”说着习惯性的一抿唇,然后灿然一笑。
戚少商便怔怔的看着他,那抿唇时,他唇间的小肉尖便明显的凸出,被茶水湿润过的粉红色泽可爱的让人想抚摸。戚少商伸手挠挠头,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有一下脸红心跳,心下亦觉得唐突了,遂咳了下道:“那我也算是见识到未来的大官人了!”
顾惜朝挑眉笑道:“而且人人景仰!”他一挑眉,那蒙在身上的晕光似活了般,流溢生彩,戚少商几乎脱口而出叫好看,随即定了定神,爽朗的应声好。心下虽有些遗憾两人志不同一个心在朝一个心在野,日后亦不同路,谈得如此投契之人平生尚属第一次见到,如此一想心下便有些怅然。于是举起茶杯道:“今日无酒,我且以茶代酒,祝你仕途坦荡,宏图大志早日实现!”
“你又知道?”
“顾兄弟心在天下,功名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眸清瞳黑,此时定定的看着,戚少商便越发觉得那目光清澈如同三千江水尽在其中,于是,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胸口却有一口热气慢慢升腾起来,他想,也可以不必那么早就分开。
“好!”顾惜朝眸中异彩大作,举杯,“难得遇到知我的人!”
两杯相撞,轻响一声两人一饮而尽,虽非酒胸中却有豪情滋长。
“到了京城,我们再好好醉上一场!”戚少商放下杯子有些意犹未尽的道。
“你也要去京城?”
戚少商点头:“京城有很多机遇!”
顾惜朝亦点头,他不甘于人下,戚少商也非屈居人下之流,当下又为两人倒满茶道:“那我祝你大展手脚,江湖在望!”
“好!”戚少商大笑,两人谈得兴起一时忘了时辰,只听得内舱传来艄公含糊的斥声方省起已夜声,戚少商笑声顿止,并夸张的捂着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着顾惜朝眨眼。
顾惜朝看他略显稚气的动作,再看那圆圆的脸上圆溜溜的滴转着的眼珠,刚收敛的笑意忍不止再一次泛开。
舱外月已西坠,光悄转,星寥落,一江水寂寂。
顾惜朝第二天起来时才发觉不知觉间竟伏在几上睡着了,伸了伸懒腰,只觉得腰酸背痛,而身边的戚少商已不知去向。不由有些怅然若失,待步到舱外,只见那袭白衣立于船尾正看着茫茫河水。
“戚兄!”
戚少商回头朝顾惜朝一笑:“啊,你醒了!”说着走到他身边,“梳洗梳洗,我们就上路!”
“我们?”
“是啊。”戚少商笑着指舱内,那里放着他新搬来的行李,“以后我们就一路了!”
顾惜朝点点头,脸上尤有迷糊之色,再晃悠悠去鞠水洗了脸,清冷的河水令他精神一振,神智也彻底清醒过来,方悟到戚少商方才的话。不由回头又看了看他,迎上戚少商好灿烂的笑容,甩了甩脸上的水珠,顾惜朝笑道:“那这一路要承戚兄多多关照了!”
“彼此彼此!”戚少商蹲下身挨近,压低声音道,“顾兄弟请多关照了!”
顾惜朝便挑着眉作模作样的打量他一眼,看那圆圆的脸上酒涡深得可盛一江水般,心情也愉悦起来,伸手大力的拍拍他的肩膀。
“好,我罩你!”
戚少商便哈哈大笑起来,顾惜朝也笑,笑声在水面荡漾,船便在这笑声中起行,晃悠悠往京城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