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十七题》十九章

4、涉江—碧筒饮

　　题目来自鱼的饮酒十七题.

　　人来间花影，衣渡得荷香　——南朝　祖孙登
　　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茎”原作“径”，据明抄本改）上，轮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历下效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酉阳杂俎》）

　　新年将临之际下了一场好大的雪，絮絮扬扬鹅毛般飘落，天地一片银装素裹，给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凭添了几分沉静。
　　风雪到黄昏越发肆虐，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街上偶见三两行人，裹着破旧棉袄瑟缩着身子肩上或挑或扛，一步一个脚印，雪纷纷扬扬人没入雪中很快便与雪一色了。亦有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而过，脚踩积雪发出咔嚓声隐住了雪落伞面的声音，有雪伞上簌簌落下扬起一阵轻烟飞絮。
　　此时，远远行来一人，他脚程极快倏忽间已穿过长街，再抬眼，人已只剩一个白点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风呼啸着雪乱舞，天地一片浑沌，有灯火亮起，桔色的光芒如星火乍亮划破雪的迷离，一时让人恍然，仿佛刚刚风雪中人只是这灯火亮起时曳过的一抹流影，亦或是幻觉，然而，细一思索，确乎是有着这么一个人的，掠过时衣袂翻飞如雪起，腰间剑冷，踏雪无痕。

　　神侯府第前两排大红灯笼在风雪飘摇，灯火迷离在雪光中若隐若现，朱色的大门半敞着，有灯光从门内泄出倒压住了门口照明的火光。
　　戚少商远远看到那片灯火心下一阵扑腾，一鼓作气提身几个起落间便掠到了门前，脚步却凝滞了，风雪似乎一下子大起来，呼呼打在他身上往他衣领中灌，一路行至此衣不湿屐不沾雪，此时一顿脚顿时湿了半身，鬃边星星点点不知是雪片还是发如雪。他的眼睛却很亮，灼灼盯向神侯府上那块钦赐的匾额，但也就那么一眼，他抖了抖衣上的雪提脚迈入。

　　神侯府的人自然认得以前的神龙大捕头现任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或是再早之前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的威名已如雷贯耳。
　　“戚楼主请，神侯在等您！”
　　戚少商心中一咯噔，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当下一撩袍就往内行去。
　　诸葛神侯和四个弟子都在，戚少商未进门便嗅到一丝别样沉重的气息。便是素来不羁于行的追命此时也一脸凝重，眼睛从上座的神侯和无情之间来往转动，疑问满腹却又问不出的隐忍。戚少商从没见过追命这种神情，心下那不祥的预感越发深了几分：“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依然沉稳，连脚步也不乱，不慌不忙的步进门，朝上座的神侯拱手施了一礼，“戚少商参见神侯大人。”
　　“啊，少商来了！”神侯神色略缓了下眉间的褶痕却不减，“请坐。”
　　无情坐在轮椅上，冷血抱剑站在他身侧，铁手正襟危坐，唯追命半躬着身子，手肘支在桌上半托着脑袋，一看到戚少商便一跃而起。
　　“大师兄说一有军情你就会来，果然！”追命一边说一边已伸手拖着戚少商过来坐下，“大师兄料事如神！”眉开眼笑的样子，让戚少商几乎以为刚刚看到的一脸沉重的追命是错觉，但对着这样一张脸，又是笑得如此灿烂毫无阴霾，也只能点点头坐下。
　　“不知出了何事？”他再次开口问道，眼睛却移开面前这张酷似某人的脸，看向上座的神侯，余光扫过无情，孤清冷傲的白衣，一如往常的沉静内敛。
　　却见那师徒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神侯捋了捋颌下短须，长叹一气方缓缓开口：“前方频频告急，缺粮缺兵器。”
　　有大批的银两办置皇帝的花岗岩，有大批的金帛货币外送求和，但是，皇帝却没有余钱发军饷，便是平常的军饷从上层层扣压下来到得前方的也所剩无及，米中掺砂，衣袍粗劣，兵器驽钝，盔甲不挡。
　　然而，现在便是连在掺砂的米粒也所剩无几，兵器更是辄需解决，求发粮饷求送兵器的急件日日上承，却被重重扣压着，见不到圣面……
　　戚少商没有问这封急件怎么来的，眉间拧成的沟壑深了些：“神侯准备怎么办？”口气却很平淡，那双眼也是深海般看不清意味。
　　神侯暗暗点头，这个京城白道龙头老大只是静静坐着便渊停岳峙，他看不清戚少商平静的外表下有什么，但是，只要他还是戚少商，那么便无须刻意提防或是算计些什么。他眼角轻轻瞟了下一旁的无情，无情会意，朝戚少商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极淡极清象雪中梅抽出的第一缕花萼。
　　“戚兄！”他向戚少商抱了抱拳，“世叔的意思是想请戚兄私下代为筹集军饷。”
　　戚少商看着无情缓慢的眨了下眼：“私下？”
　　“实不瞒戚兄，这书信是赫连私下传送到神侯府的，所以……”
　　所以一切的筹备都要暗地进行，亦不能假神侯府之手，而戚少商是江湖人。
　　“我明白了。”戚少商淡淡点头，“还有呢？”
　　“兵器的事也请戚兄代为征集，世叔很多事情不好自己出面。”无情微微垂了头，灯光便在他脸上笼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如暗华悄绽，他白皙的指间夹着一张纸条折成细条说话间便从指缝间落入戚少商的手中。
　　戚少商下意识的攥紧，心中知道这才是重点，两件事，无论哪一件出了纰漏，他和金风细雨楼都抽不了身，而神侯府……
　　房内一阵沉默，戚少商的神情慢慢变的冷凝，眼光暗沉下来，灯火在他眉心拧成的沟壑跳了跳，便有阴影斜入他眼中，沉淀下来皆是无尽的黑。
　　五个人五双眼齐齐看向他似要将人看穿般却仍觉得看不透这一刻他的表情。

　　“什么时候要？”戚少商终于开口。
　　无情转头看向窗外，窗口堆积的雪湿了窗纸泅染出一片水渍：“要过年了。”他看了一会才慢慢开口似无意的感叹般，叹完又轻描淡写的加上一句。
　　“应老将军的要求，赫连会携同夫人回京过年。”
　　戚少商眼波闪了下，无情的弦外之音自然听得懂，于是淡淡点头示意知道了，“还有，顾惜朝会随之潜回京！”
　　戚少商蓦地睁大眼呆呆的看着无情，似乎一时会意不过来他的话般，眼中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喜悦亦或是别的复杂情绪牵延，以至于忘了说话也忘了动作。
　　无情仍是浅浅淡淡的笑，心中却暗叹一口气，能令这天下第一楼主揪然变色的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这两人纠缠至今,不知是孽是缘？

　　“需要多少？”话问出口时戚少商已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答话的是追命，在旁的铁手一掌搭上他的肩按下他晃动的身子，朝戚少略带歉意的一笑，“时间紧迫，有劳戚兄了！”
　　“我尽量！”
　　戚少商这话一出，神侯便颔首微笑神情大为宽慰，余人也面露喜色，便是一向少有表情变化的无情眉间亦有释然。
　　“若无其他事，戚少商告辞！”一振手中剑戚少商一抱拳转身出门。
　　追命看着那袭白衣如来时一般悄然掩去，窗外风雪交加，忽然叫道：“哎，他连杯热茶都没喝呢！”一言出便感到屋内四人皆望向他各有各的表情忽又齐齐移开目光惊人的一致。身上没有了四道目光注视追命却突觉脚底生寒，讪讪一笑，“那个，我是说戚少商每次这么关注军情，却从没听他主动问起什么，真奇怪！”说着皱眉，手一扬抚在眉心，目光乱转猜测，“莫非金风细雨楼很闲？”
　　“追命，我说的档案你整理了吗？”无情淡淡的开口。
　　“马上去！”追命一跃而起冲出房门。
　　屋内几个人无奈的对视一眼，眼神却有纵容的温暖。
　　无情转头去看窗外，灯火氤氲在雪光中，有片奇异的朦胧，看不清雪亦看不清灯光，忽然就心生疲倦，拢眉凝思。

　　戚少商走在大街上，雪从眼前飘过，风声贯耳，他想起的却是那年阳春三月，约赫连饮酒，顾惜朝若上战场敢用他的天下也唯有小妖之称的赫连少将军了。
　　“你还信他？”酒过三巡，赫连闻言惊问。
　　戚少商默默灌了一碗酒道：“顾惜朝上阵可做将，下阵亦能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赫连不耐烦的截断他的话：“我可不会把三军交给他！”狭长的眼半挑斜睨着他，半是嘲讽半是尖锐。
　　“我只叫你用他。”戚少商淡淡的说，似乎没有听出赫连话里话外藏着刺般。
　　“你还信他？”赫连蓦地倾身逼视着他，咄咄。
　　“你的将士我信何用？”戚少商慢慢的喝着酒纹丝不动。
　　“我没答应！”
　　“你会答应的。”戚少商笃定的道，“顾惜朝胸藏万甲指点沙场必所向披糜…”
　　“我可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给我背后一刀！”赫连懒洋洋的举着酒杯，眼神却利如刃。
　　“这么说，你是不敢用了？”
　　“有什么是我不敢的？”赫连拍桌而起，碗在桌面震荡了下酒水晃出顺着碗沿滴到桌面，慢慢泅开，赫连怒发冲冠，手中银枪铮铮然。
　　戚少商手一张按住面前兀自颤动的酒碗抬起眼淡淡扫了眼赫连，只这一眼，赫连顿觉气短，扛起枪哼道：“怎么样也得我看了再说！”当下酒也不喝了，风风火火起枪便走，戚少商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一碗一碗慢慢的喝他的酒，一如当年八大寨主要试探顾惜朝那般情景。
　　店里的客人来了走，走了来，一拨拨，门外日影渐西倾，戚少商喝光了三坛酒，便看到那袭白衣银枪如风般从门外席卷进来。
　　赫连将枪往桌上一搁，虎地坐下连干三大碗然后将碗往桌上一扣：“戚少商，我倒要看看顾惜朝有何真本事令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他！”
　　“酒钱我已付了！”戚少商握了握剑离座。
　　赫连嘿了一声，看着眼前人白衣长剑施然离去，半晌才狠狠呸一口，然后又笑起来，眉眼间三分讥诮三分尖刻：戚少商就你那点小心眼！

　　赫连到惜晴小居时顾惜朝正对窗临摩，他人未至银枪先至，一阵寒光闪过，枪尖已钉在墙壁上，顾惜朝手顿了顿，身子不动如山，但那刚醮了墨的笔尖却被枪尖带起的锐气所惊，一滴浓墨便落于宣纸上，纸上半碧苍穹半堵残垣，远山便斜在残垣外，这一滴浓墨便滴于蓝的刺眼的苍穹上。顾惜朝也不恼，甚至也不回头，低眼看了一下宣纸上不和谐的一个墨渍，提笔，不一会儿，方才蓝的刺眼的天空已乌云密布风雷隐动，一只苍鹰展翅冲入那乌云中，越发显得残垣断壁凄惨，远山孤寂。赫连被冷落在一旁极是不满，乘着酒兴上前喝道：“顾惜朝，你要做人还是做鬼？”
　　顾惜朝方停下笔慢慢转过身挑眉：“做人，怎么样？做鬼，又怎么样？”
　　赫连哈哈一笑抽身而起长臂一伸拔枪在手：“不怎么样，做人，我成全你，做鬼，我也成全你！”说着枪尖一抖朝顾惜朝迎面疾刺去。
　　顾惜朝眼中戾气一闪，身子却兀自不动，枪尖便止于他喉间一寸处：“顾惜朝，你不躲？”
　　“你要杀我，还差点火候！”顾惜朝不屑的撇嘴，“有话快说，说了便滚！”
　　“嘿，你，你…”赫连气的几欲直接将枪尖捅穿说出这刻薄话的人喉咙却只是干嘿了几声收起枪。
　　顾惜朝不是领情的人亦不需要人成全，他听完赫连的来意当即明白了赫连那句“你要做人还是做鬼”的真正意思，当下连连冷笑：“顾惜朝只做自己！”说着拂袖，桌上的宣纸便随着他的动作飘起，那苍鹰利爪力透纸背，赫连直觉那鹰欲破纸而出，那利芒般的双眼与顾惜朝突然阴沉了的鹰目交错着齐齐射来，一时竟惧意顿生不由后退一步背后已冷汗涔然。
　　赫连忙定了定神，那样的目光…顾惜朝的野心昭然若揭，原来，这个人从未妥协过，即使那样一败涂地。于是也冷笑道：“我倒要定了！”

　　怎么处理顾惜朝其实是诸葛神侯梗在心口的刺，欲待重用又怕被噬主不用又怕这人太狡猾一时不甚又跑到外面兴风作浪，铁手重诺答应了晚晴护住顾惜朝周全便会力保护到底。他左右为难，一时权宜不下，戚少商和赫连这一决定倒为他解决了难题，便顺手推舟的应诺下来。

　　赫连一诺后，顾惜朝跟着他到边疆去了。走前那一晚，顾惜朝在晚晴坟前弹了一夜的琴，戚少商隔着小丛林听了一夜的琴声，一颗心随着琴声浮浮沉沉，手中的酒握得掌心发疼，他想跟他再喝一次酒，哪怕只是饯行，却始终跨不出那一脚。他可以为顾惜朝争得一线之机让他得以施展抱负，却不能跨出这一小步来到彼此面前，就象棋亭那一夜般对他说：“不如，我们想个快活的法子！”或者就象顾惜朝说的般：“我还没和你喝够酒！”
　　上弦月如女子新妆的眉般，半迹半掩的终于上了天际，悄转，银辉渐凉，戚少商怆然的坐在地上，夜露湿重浸染发鬓、衣襟，他却毫无所觉只是疲惫的倚在树干上，终究，回不过去了！
　　晓星起，天际泛白，顾惜朝方停了琴，上前抚着晚晴的墓碑，久久，然后抱起琴头也不回的走了。
　　戚少商便隔着交错的枝桠看着那袭青裳走入薄雾中，很快便不见了身影，心头怅然若失，他低头，酒坛上已笼着一层雾水，手一抚湿漉漉的，沁凉入骨。忽然就想舞剑，他铿地拔出剑，一声长吟如龙飞天，周围树摇叶落飞沙走石。半晌停下，缓吸一口气，地上已出现一个深坑，戚少商将手中酒坛扔入坑中，掩了土。如果，还能再重逢，到时，也许就能再共饮一次！
　　转身抱剑离去，便见日已出，光芒泄入林间，照着未散的雾岚隐隐浮着一层薄晕。

　　这个新年来的特别快，相较于戚少商来说，感觉还是那个风雪天，转眼就是爆竹声声催了。他踩着未化的积雪进了城，连日来的奔波劳苦在看到满城喜气洋洋时，心里忽然感觉松了一下继而又有种怅然若失淡淡的升起就象远山的青岚般。城中街道的积雪皆已被铲去，青灰色的石面带着未干的水迹，燃烬成灰的鞭炮剩一地残红的纸屑随风起起落落，有的飘到行人脚底被辗过，有的便飞入垒在路旁的积雪上，雪上有污染的足迹混和着一些杂物，有雪初融浑浊的雪水中便漂着一点点碎红，潺潺流入沟渠中。路旁有树干斜伸出来枝桠上有积雪沉沉压着，风拂过，光秃秃的枝条便摇晃着，雪一点一点的飞落，飘走。一群小孩子穿着棉袄跑跑跳跳的过来，手中握着捡到的鞭炮碎，口中呼喝着，笑声便撒满风中。青砖绿瓦，屋顶檐缝的雪也早已清除干净，房檐下挂了新扎的大红灯笼，旧符被取下，新桃换上，一派新气象。戚少商有些恍惚，似乎这些日子的奔波是一场梦般，这样的歌舞升平景象又如何会有恶风疾雨？心里恍神，脚步却也不停，渐行人声渐悄，待回神却已是走到效外。未经清理过的残雪在脚下发出轻嚓声，一眼望去，蜿蜒着绕道而去，地势高处便露出枯黄的草皮，树木露出深褐色的枯枝，雪不厚，却也不薄，踩上去刚遮住鞋底却湿不了鞋面。戚少商驻脚，抬眼，便看到惜晴小居赫然在眼前。
　　大红灯笼挂在枯枝上已黯淡了曾有的颜色，糊纸亦残破不堪，在风中孤零零的摇晃，一树的枯枝残红零落。戚少商的目光似被煞到下般匆忙移开却见往常绿萌掩映下的门扉已不复当年光泽，因为年久失修门上有纵横的裂隙，裂隙中有雪迹斑驳，门檐下蛛丝网罗，门前的积雪堆到门槛白的刺人眼。戚少商目光闪了一下，忽然想到当年顾惜朝临走前一晚，这里绿树吐芳，门庭干净，他隔着看大红灯笼在绿叶间摇曳了一晚，烂若锦霞。
　　戚少商慢慢走过去，已过了三年，物换星移，三年间他和顾惜朝之间没有只言片语，每次去神侯府探消息也从未出口问过顾惜朝怎么样。军机要事他们自是不会在人前透露，而他看着他们的神情亦能猜度一二，战事怎么样了，那人平安否，便是前方战线吃紧，那师徒忧心忡忡，他亦不多作逗留亦没有多大的神情变化，他内心隐隐觉得只要有那人在，便会绝地反击转败为胜。他从没怀疑过顾惜朝的才能，亦从不怀疑赫连会对他重用，如果这样又何需担忧？
　　戚少商有时会梦到以前金戈铁马的生涯，梦醒后却觉得很模糊比梦中的剪影还要遥远，细算来原也不过才数年光景而已，却已遥远如斯。

　　戚少商左右看了下，想找个除雪的工具清理一下门前积着的厚雪，却发现似乎只有双手可以用，于是，运气提掌，掌风呼啸而出之际却又险险止住。
　　“顾惜朝会随之潜回京！”无情的话在耳边响起，那一掌便生生收住，一个潜字后面有多少的潜台词戚少商不问也明白。这些日子辛苦筹集的粮饷，那些兵器异日由谁押运前方他也明白，他行事机密，顾惜朝的行踪更是隐密不可宣。这蛛网，这积雪原是清不得，戚少商收回手望向远方，广袤的天空斜铺开青灰色中透着点蓝，阳光在云层半遮半掩，落了叶的树木枝条斜伸着指向天空，虬枝劲干竟也有三分落拓，象是水墨画里疏朗的写意。他静静看了会儿便振了振手中剑提步起身。沿着来时那条小道，踩着来时的脚印，心中凉薄如这雪地无边。他慢慢的走着，行到半途，便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积雪在人的脚下发出咔嚓声，一声声不轻不重亦不疾不徐。戚少商心里一动，什么人在这节日里来这荒凉无人的郊外？想着不动声色停下脚步，身子往树后一掩。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士子打扮的人便出现在眼帘内，蓝色的文士巾一身蓝衫外披灰色的大氅两手提着物什，不紧不慢的走着，此时天际云开光霁，阳光洒下来照在男子的脸上，仿佛衣带携风照影而来。戚少商心中一跳，眼越睁越大，陌生的打扮熟悉的面孔，顾惜朝。
　　戚少商走出树萌倚树看他，一双眼睛随着来人脚步的移近越来越亮象是燃了两团火般，嘴角无意识的微咧开，两颊露出浅浅的酒涡，他静静看着他走近。

　　顾惜朝看到路旁出现的戚少商并不意外，不紧不慢的踱到他身旁，眨了下眼睛，笑：“白裘长铗，好一个年少好儿郎！”鹰目微微眯起，顾惜朝又笑，“可惜，你不年轻了！”
　　戚少商慢慢踱前一步离了树干看着顾惜朝便也笑了，眼睛晶亮晶亮似有笑意倾泄而出，他说：“彼此彼此，顾公子也不是惨绿少年了！”心中却颇多感触，原来已是过了这么多年！面前的人不复初见时那般丰润，脸颊微凹，脸色微黑曾经光滑的皮肤有风沙砥砺过的痕迹，但依然干净，戚少商忽然想起大漠黄沙下青裳卷发恣意飞扬的情景，一回身，原来需要这么多年！
　　顾惜朝微偏着头似乎在思索又似在打量戚少商，眉心微拢浅浅的一个褶痕，他和戚少商原来也能如此安静的对望。于是又轻轻笑起来，眉眼飞扬，一时柔软了原有的峥嵘与锐气。
　　戚少商便也清清朗朗笑出声来，眼中阴霾尽扫，他望着顾惜朝，这样的眉眼这样的神采是他熟识的，初见时眉眼间怀才不遇的不郁已不复再见。他想也许这样就好了，岁月流逝，年少时的无畏无惧而今的三思后行，指间能挽留的又剩什么？他与他，相逢一笑便足矣。想着心里无端的柔软一边很自然的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物什，指间相触，冰冷的触觉令他打了个寒颤，心中便有些蒙昧不清的感觉浮上来象是这牵牵绕绕的枝蔓般分不清道不明，于是，只把眼望着手上的物什。一包是香烛之类的拜祭物品一包是干粮，顾惜朝手中有个食盒一小坛酒还有些零碎的东西。
　　“你便这么出去？”戚少商问。
　　顾惜朝挑眉，眼中便是常见的讥诮与冷漠：“有何不可？”玉面修罗心狠手辣，不管得罪得起得罪不起的人皆杀无赦，见过真颜仍活在世上的人这已寥寥无几且这些人分散各处。如今，他脱下市民传说中他常作的青衣黄裳书生装再这般一打扮谁又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顾惜朝已潜回京城。
　　他这副来去坦荡荡的样子倒让戚少商一时无语，而一向话痨的顾惜朝竟也沉默了，脚步加大了些往惜晴小居走去。阳光照在雪上一片耀眼，他的大氅随风扬起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覆住了戚少商，戚少商不由一怔，待回神已站在阴影外，仿佛这就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般，意识到这个问题戚少商的身子一震，那脚步便越发迈不出去了。而顾惜朝却未发觉他的异常般仍是不疾不徐的走着他的路，挺拔的身姿，坚定的步伐。
　　人渐行渐远，戚少商忽然足尖一顿飞身而起一个起落间便落到顾惜朝身边，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语只听得雪在脚下融化的声音，路上时有枯枝横伸出来，戚少商便时不时侧下肩，两人的半边身子便时不时碰触一下，顾惜朝先前还能目不斜视，挥挥衣袖走得四平八稳，仿佛戚少商就是那沾衣的一颗尘埃般拂去了无痕，却终于在一次大碰撞后，怒目相向。戚少商便讪讪一笑，指了指霸占了大半条道的他，却在顾惜朝义正辞严的目光下那手指便一弯指向了路旁的枯枝，他伸手扯了扯挡道的树枝：“年久失修，年久失修，枯木也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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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应该很快会完帖吧.
　　挥开那挡路的枯枝，便看到惜晴小居，蓬门积雪，枯木横斜，戚少商心里一动，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
　　顾惜朝头也不抬的答道，绕过正门往屋侧行去，外墙残雪未消，日照处隐隐可见青苔剥落的痕迹，有枯枝斜伸过墙角，凭添几分萧瑟。顾惜朝微微眯了眼望了下，提气纵身而起，跃过墙头落入后院。
　　戚少商忙随身而上，落入院中时只觉得脚下一陷，低头才发现院中的积雪竟已没了足踝，想来废屋无人除雪，心下不知怎的竟有些微的怅然，竟看着那满目的白色怔了神。待抬眼才发现顾惜朝已入了屋，并将柴门亦扣上了。戚少商眼光沉了沉，嘴角却弯了起来，脸上的酒涡便一深一浅的蹦出来，看着那紧紧合上的爬满苔藓的木门，忽然就愉悦起来，莫名其妙的愉悦。

　　进的屋，放下手中的物什，戚少商看到顾惜朝已自顾坐在桌前喝着茶，外头斜阳正浓，屋内门窗紧闭，光线却是晦暗不明，他这么看过去，便只看到黯淡的剪影，戚少商的眼便也黯淡了一下，似乎那个剪影就这么猝不及防闯入眼中，占据了整个眼球，一时恍惚，时光倒转般似乎又回到棋亭酒肆那夜，书生拱手道：“在下顾惜朝。”有光线从破旧的窗棱间滑过投在黯淡的酒肆内，他看到书生低头间额角滑下一缕卷发掠过那细细长长的光线，仿佛发生光华般，书生的表情便掩在了这光晕下，日后，他见过他无数的表情，或张扬或狂妄或愤怒或不甘或得意或隐忍，忽然间便想起了这一刻他低头间的表情，依稀觉得那应该可以称之为柔和，褪去峥嵘，尽管他是怀着杀心而来。那么此刻呢？
　　戚少商慢慢走过去，他想看看顾惜朝这一刻的表情，然后便听到自己胸口处有力的跳动，依稀当年说：“回来了，我已把活干完了。”时的心情，然而，似乎又有些不同，当时他说的平静，就象此时他缓慢的脚步一样，然而，终还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顾惜朝在喝茶，粗陶的大碗，褐色的茶水，他一口一口喝着，神情似在品着难得一遇的佳茗般怡然，嘴角甚至微微翘起，眉眼亦轻轻扬着。只是在那轻扬处挑出一丝锐气，是戚少商惯见的讥诮，不，好象比之又柔软了些许，估且可以称之为戏谑。
　　这，是戚少商在伸手为自己倒茶，却发现只有一只碗，而那碗正稳稳拿在顾惜朝手中时才发现的那看似柔和了的眉角眼梢的好整以暇。
　　他是故意的！戚少商慢慢放下茶壶，身子亦随之缓缓落座，但手却没有离开壶柄，反而掌心摊开整只手按在了茶盖上。他的眼睛仍是看着顾惜朝，一瞬不瞬的看着，然后，淡淡的开口：“茶凉了！”
　　顾惜朝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睛眨了眨，眉峰便也沉了沉，然后看到壶口处慢慢逸出一缕轻烟，显然是他用内力温热了茶水。“这样才好，茶可不同于酒！”

　　顾惜朝的眉便又轻轻扬上去了：“想不到大当家除了酒，对茶也有研究？”他越说越慢，最后两个字简直是放在唇口舌尖捂温了才吐出来，随着口里呼出的白气绕了一圈才散到了戚少商的耳中般。
　　隔着那团白气，戚少商看到那人的眼更黑更亮，那脸那神情便模糊了，依稀觉得应该是柔和的，偏偏却在眉横处泄出一丝峥嵘，欲抑先仰。

　　“曾经禁过酒！”戚少商点点头，神情淡淡，“喝过茶，龙井，毛尖，碧螺春…也喝过不少粗茶，大碗大碗当酒灌，灌得一肚子水，和满嘴苦涩。”
　　“现在呢？”
　　“酒也喝，茶也喝。”戚少商笑道，“有时是自己喝的酒，更多的是别人敬的酒，也有，罚酒！”他说着眼睛便亮了起来，嘴角的笑弧也一波一波泛开，这让他显得年轻，尤如嘴角还噙着狡黠和顽皮的少年般。

　　顾惜朝便也笑：“滋味如何？”
　　“嗯？”戚少商咂嘴眉也随之拧了起来似乎在回味般道，“说实话，不大好，有时候敬酒比惩酒还难下咽！”说着又朗朗笑出来。
　　敬酒者未必全是真心敬你重你，更多的是别有居心，意有所图之人，他入主金风细雨楼执黑白道牛耳为人行事更是如履薄冰，在这风雨满楼之际，这敬酒又怎么能安然下咽。倒是那惩酒，既然撕破了颜面，也就不用虚以委蛇，倒也痛快行事。

　　“这么说来，大当家的酒倒真不好喝！”
　　戚少商点点头：“不好喝！”颇有神情便萧索起来，他想到便是偶尔来了兴趣想喝酒，却找不到可以对酌相饮之人，一人独酌，硬是将满腔兴致喝到满怀落索。
　　“这酒啊，倒是越喝越寂寞。”

　　“那茶呢？”
　　“茶啊。”戚少商沉吟了会道，“初觉无味，日久了习惯了，喝着倒觉能清心、静心！”
　　“那大当家倒应多喝茶了。”
　　戚少商抬眼看他，心有于焉，尤其是面他时，这个正襟危坐便能坐成风笼满袖的男子，初见时便知其不凡，经历千里追杀后，面对他更应该要清心，静心，然而，要命的是，戚少商此刻却只想喝酒，烧得满头烟霞烈火方好。

　　“碗给我。”
　　顾惜朝闻言倒也很痛快的将碗递给他，也不曾开口问话。
　　戚少商接了碗将剩余冷茶一饮而尽，然后提壶倒上温热的茶，也不急着递给顾惜朝，自己先尝了口道：“这样正好。”这才将碗递回去。
　　顾惜朝没有接，只是看着他，点漆般的瞳中有异样的情绪浮动待戚少商细看却又变成常见的那种带点戏谑带点讥诮的尖刻表情。
　　“接啊！”戚少商也挑眉，“在旗亭酒肆我们没少在一个碗中喝过酒，顾公子这会倒扭捏起来了！”
　　话一说完便看到顾惜朝瞳中火花一闪，劈手夺过便往口中倒，一如当年棋亭酒肆中两人打了赌约后顾惜朝往口中倒酒的情景。
　　这个人，要较真起来还真经不得激。想着戚少商的神情便有些复杂起来，那边厢顾惜朝已一口气灌完茶重重的放下碗。戚少商便又笑起来：“好，顾兄弟还是那么痛快！”
　　顾兄弟这个称呼一出口，两人皆呆住了，瞪大眼睛望着对方，瞳孔中便映出对方同样不可思议的表情，是那么震惊，以至于两人的眼便满满是对方错愕的表情。这表情入了眼便落了心，一时心中也满是对方脸上眼中这般不可置信的惊骇，辗转渐觉萧瑟，终成荒芜，心字成灰。

　　此时窗纸却亮了起来，原来日头西坠，竟有余晖投在窗框上，一时满纸生晕，屋内的光线便稍开朗了些，顾惜朝轻吁口气收回眼，忽然就觉得心中空荡荡，全身的骨骼隐隐作痛，刚刚那一瞬间的僵硬似乎很漫长，他看着戚少商，脊背无意识的一端，慢慢开口。
　　“戚楼主，惜朝此次来意你即已知晓，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东西什么时候有？”

　　一声戚楼主让戚少商又是一怔，半晌方省起答话，却是不答反问：“你何时走？”
　　顾惜朝双眉不为人知的一敛答道：“东西一到便走。”
　　“你给我三天，三天后我给你！”戚少商眼睛看着桌面，慢慢的答道，声线沉稳有力，可话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你知道大过年的，琐事繁多……”
　　“好，那就三天。”顾惜朝曲指往桌上一敲一锤定音。
　　“嗯！”
　　顾惜朝睨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在茶碗底里一醮在桌子画将起来，戚少商本盯在桌面的视线便顺着桌上手指滑动的阴影延过去落在了顾惜朝手指上，细长劲瘦，关节处有细密的口子随着手指的滑动而微微张，竟看得到里面鲜红的肉芽，戚少商一时眼中皆是那些细碎的伤口，象是一张张小嘴般蠕动着，心里便也随着一抽一抽，仿佛顾惜朝手上的粗糙砥砺长在了他心上般，闷闷的涨涨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皆说江湖生涯催人老，那军中苦旅呢？顾惜朝，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戚少商眼光慢慢沉凝下来，每一次进去神侯府，只知道那人活着便足够了，然而当他人活生生坐在对面时，心中却感觉缺憾起来，原来，终究是不满足！
　　可是，他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戚少商却又说不上来，胸口堵着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说不得却也念不得。

　　他和他。
　　细想来却只有茫然，顾惜朝，到底要把他摆在什么样的位置才算合适？偶尔深夜想想，辗转反复，好象肋下多了根刺，顶着隐隐作痛，弃之，却又不能。
　　顾惜朝，顾惜朝......
　　戚少商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从来不是一个手软的人，甚至只是为了卷哥的女朋友被调戏之事便可一路追到京城割下那个木手镖客的舌头，初生牛犊不怕虎，亦不畏惧江湖多险滩路阻。
　　卷哥待他如兄如父，他亦可以为了息红泪叛出小雷门，当是年少轻狂。
　　雷卷叫他戚大胆，他一身是胆，骨子里亦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入连云寨后，带着众兄弟血里来血里去冲刺杀敌，一颗心若有柔软之处亦被这疆场风沙砥砺成坚岩。只那血依然是热腾腾的，他有了自己的兄弟，他成了他们的大当家，带领兄弟拼杀时，血的洗礼中忽然悟了，雷卷当时的心情。兄弟情朋友义，每一场生死厮杀后那感情便浓一分，头可断血可尽，兄弟手足却不能砍。

　　然而，顾惜朝毁他山寨灭他兄弟，千里追杀路上血债累累，皆是平时重逾生命的兄弟朋友，基业可以重建，兄弟的命怎么偿？

　　顾惜朝，顾惜朝，字字见血，牙根发痛，他生生吞下满口血腥，手中的逆水寒铮铮作响，杀了他！
　　然而，终于还是放过他。无法杀他却也无法宽恕，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仇恨，他们之间只有一夜的琴剑相和之情，然而，便是那一夜的琴声剑光成为生命中的绝响般，时时提醒着他，有那么一个人一见如故，甚至令他甘心拱手河山只愿能与他并骑而战，指点江山。

　　一生中能遇到多少个这样的人，除了顾惜朝，他再无遇到过别人。
　　江湖中欠下他满身血债依然无恙的还能有谁，除了顾惜朝？
　　顾惜朝，还是顾惜朝。
　　难为知音难为敌，怎么样摆放都是硌心，硌着硌着，竟成了心中的一颗顽石，满心的不舒坦，却又割舍不了，仿佛少了那么一颗石子，便满心空落，无所依附。
　　习惯有时是件很可怕的怪癖。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神情便湮灭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光线中，隐隐只看见那低垂下的眼睑闪过一道暧昧不明的光芒，如这窗纸外映着的那片模糊光芒的剪影般，邈远而闪烁。

　　“好。”顾惜朝仍在画着，他似乎不知道戚少商心中突如其来的百转千折，头也不抬的答，“大伙儿有饭一起吃，有战一起打，下了战场抱着枪杆睡觉，谁也不比谁多一分金贵，倒是戚楼主，这些年步步高升，却未必如惜朝这般睡得安稳吧？”
　　轻咔一声却是茶盖碰着了茶壶，戚少商的手一紧，捏住，房内又静寂下来，静得连顾惜朝的手在桌上画过的声音也清晰起来，戚少商的瞳孔一缩，看着那人的手指灵蛇一般滑过，指尖牵出长长的水线，缓慢的，湿润的，在转角处会停顿一下，然声音会越发重起来。顾惜朝不停的醮着茶水，在桌上画着，他就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细细的水线画出山峦的巍峨平地的开阔。
　　山长水阔，边关到京城何止千里迢迢？
　　江湖中人人盛誉戚楼主，唯马首是瞻。却无人知晓他高处不胜寒的惶惶心情和辗转寂寞，却原来，倒是千里之外的他皆知晓了！

　　戚少商嘴角无意识的咧了咧，却发觉怎么也笑不出来，遂定了定心神，道：“还好，高枕软榻，醒时满眼金碧，醉时懒卧美人膝。”话一出口却颇觉懊恼，这回答倒似存了心赌气般，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自从入主金风细雨楼后，他的性子越发沉稳起来，往日的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便是想起也不觉恍然如梦空嗟叹。只是，这一回，却先按捺不住了，顾惜朝越是沉静，他倒越想撩拨，仿佛非要那人乱了心性，他才可以安心下来般。

　　顾惜朝闻言只是抬眼瞥了他一眼，这一眼风轻云淡，却看得他心惊跳了下，只觉得那眼中流转的光芒如棘。
　　“所幸息大娘幡然醒悟，你，比不上赫连。”顾惜朝的手一顿，蓦地一转，嗤然一声轻响，指下转出一条浓浓的棱角，却仓促断于水尽处。

　　戚少商苦笑，心口那一点意气之争便亦如顾惜朝手下的水线般仓促截断，消失，顾惜朝一向犀利，一言中的。

　　沉默，又是沉默，窗纸上的那片金光已消逝，屋中越发暗沉下来，一片黑暗，也没人点灯，顾惜朝的脸模糊在黑暗中，于是就这样坐着，仿佛只是坐着，连开口也慵懒起来，渐渐的那静寂中又掺入一种轻微的悸动，谁的呼吸丝丝缕缕绵密细长起来，一点点的潮湿温暖便在周身缭绕，长长短短，和着心脉的跳动，忽然就觉得口干舌燥，心口的跳动便乱了轶序。

　　戚少商竟不由自主的想起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身边红颜面如桃花，他纵身一跃攀崖摘花，只为美人一笑。那笑容美得日后的时日一想起便觉得满目风景皆萧索。他抚了抚胸口，那时的他这颗心是否也跳得这般快？他想起去小甜水巷时夜夜不忘带朵蔷薇，看着那片灯红酒绿的三尺红软之地，夜风中行走的他又是怎样的心绪？他的心可曾这般悸动过?

　　他看着顾惜朝，眼中浮光掠影，或繁华或消沉或昂扬或落寞，皆是他似乎又不尽是。
　　顾惜朝，顾惜朝......这三个字不停的在喉口舌间环绕，直念得满口生涩却发只能说一声这茶真涩！

　　顾惜朝的眉眼在黑暗中慢慢的清晰起来，他依然平静，不觉得这猝然而来的沉默有多突兀般，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平稳而有力，不容拒绝。
　　“戚楼主，我要你手下五十名精干的弟子！”

　　“嗯？”戚少商有些许的不解。
　　顾惜朝慢慢扬起眉，笑道：“当然，还有你。”
　　眉宇清朗，偏生又在那眉角眼梢泄出一丝犀利的锋茫，戚少商的眼光便一跳，腾地亮起来：“做什么？”话脱口而出，心中知道无论顾惜朝要他做什么，此时他一点也不想拒绝。

　　顾惜朝嘴角的笑意便浓了些，却没有立即回答，垂了眸看桌面上纵横交错的水痕：“赫连会走官道。”
　　戚少商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桌面是暗淡了岁月的陈旧色泽氤在了黑暗背后模糊一团，那水迹拖曳处折射出点点的水光却是圆润而明媚，一勾一折皆是风情。

　　“地图？”
　　那眉便又飞扬了起来，顾惜朝微微点头，指着分叉一处道：“你带你的弟子走这里。”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亮亮的看着他，戚少商于是下意识的点头。
　　一会儿后才意识过来，反问顾惜朝：“你呢？”

　　“我。”顾惜朝微微一笑，宽大的袖袍甩动，手指往茶碗中一醮，袖袍移动间指下便又出现一条弯曲的水痕，嘴上却慢慢的道，“惜朝身在军营戴罪立功，未得诏焉能离营，未离营又何来走哪条道之说？”

　　“顾惜朝！”戚少商双眉一拧，眉心深深的褶皱如同沟壑般突兀起来，眼亦蓦地一沉，无尽的黑，眼底却有两点亮光透出如同着了火般，他说，“顾惜朝，你走哪条路！”声音低沉缓慢，似直接从胸臆间透出来般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压迫。

　　顾惜朝微微一讶，眉几不可见的一皱，终是缓了脸色答道：“走此路！”

　　“这是？”戚少商凝目细看会，忽然脸色大变，“不行，此路太过凶险......”
　　顾惜朝双眉轻轻一挑笑道：“这路，我多年前便走过。”
　　戚少商心中一凛，想起他曾说过辗转沙战四载成一兵书，行军布阵打仗对地形山势又岂能不了解？胸中有丘壑笔下惊鬼神。顾惜朝此番前来亦早有算计，只是，“如今时势不同，万一......”路险难行，万一途中遇狙，将不堪设想。
　　“他们的目光在看着金风细雨楼，看着赫连府，也许还在看着六扇门，谁又看着千里之外的军营，防着我顾惜朝！”

　　“万一遇狙，你，你手下的将士还有那粮草兵器怎么办？”
　　“这是军令！”抖了抖袖袍，顾惜朝不轻不重的开口，神情也不咸不淡，却令戚少商成功的闭上嘴。

　　令出如山，戚少商自然知道，而且这似乎亦不是他能管的或应该管的，顾惜朝现在是在赫连军营中，不在他连云寨麾下，而他之所以与他有所交集，不过是源于神侯交于他的任务。
　　他与顾惜朝不过一个任务而已。
　　而今任务完成该各奔东西，他远赴边疆，他高居象牙塔，戚少商心中辗转，那沉沉的暮色竟似沉到了心间般，辗转复辗转。

　　任务？
　　当初，他与顾惜朝的开始亦不过一个任务而已，杀无赦的任务，掀起漫天血腥，开弓没有回头箭，千里血路趟过来，一个惨胜如败一个绝地求生.....

　　任务！
　　顾惜朝，除了这个，你我之间如今剩下的还有什么？刻骨仇恨，相逢陌路，或是更久以前的相知相惜？
　　似乎是，似乎都不是，两个人象是在流年中走入了罅隙般，一线相牵，却又遥遥相对.....

　　戚少商觉得胸臆间那口闷气又浮涨上来水草一般，舒卷着紧紧缠上来，箍住胸口，他不说话，顾惜朝便也不开口，袖子一展拂去桌上的水迹，顿时一片狼籍。“你放心。”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冷冷清清，说的话亦没头没尾，然而，戚少商却觉得心中一暖，那紧绷着的肩线无意识的一松，心中那莫名纠结的情绪竟也随之松开般，舒展。抬眼去看顾惜朝，却见他微仰着头望向窗外，那姿势仿佛是透过窗棱望着天空般，挺拔而执着。于是，便随着他这么看过去，眼前的黑暗仿佛亦绽开一丝明媚的湛蓝，戚少商忽然想念起连云那方蓝郁欲滴的天空，然后迷迷糊糊的想他其实还是愿意相信顾惜朝的。就象顾惜朝，其实一直以来还是愿意领他的情的。

　　沉默中，心绪渐渐安定下来，戚少商从来没想过两人的重逢会是在这黑暗中静静坐着，然而细想来，似乎也从未真切的想过与顾惜朝的重逢，仿佛那是个禁忌般，遥遥望一眼便匆忙移开视线，不敢想不敢望，他有太多的事务繁忙，有太多的责任要背负。金风细雨楼楼主江湖白道之首，自不同年少时仗剑疏狂，他越发的沉默，疏朗的眉宇沉敛成霸气，出口必是重逾千金，然而，现在竟有点忐忑，仿佛不习惯这般的沉默。戚少商曾说过锥子在囊中总会脱颖而出的，有的时候，顾惜朝的话就象囊中的锥子一样，语声平平淡淡，然而刺进去拔出来，连着骨头带着血。所以，顾惜朝不开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此时却仍觉得不习惯，他竟开始怀念顾惜朝侃侃而谈的模样，或得意或骄傲或自负抑或狠毒，阴险.....这是因为什么？戚少商有些头痛的拧起眉，人还坐在身边，自己却开始想念，思绪反反复复折腾着，便乱了呼吸。

　　顾惜朝仿佛没有意识到戚少商思绪载浮载沉，他只是静静坐着，保持着那种望天的姿势，眼前一片漆黑，适应黑暗的眼睛模模糊糊辩出那一纸窗白，耳中却越发敏锐起来，捕捉到这一屋静寂许久的清冷空气又重新开始一点一点的流动起来仿佛耳畔传来的那人的呼吸一般，渐渐的屋中便满是他的气息，清冷渐渐散去，暖意一丝一丝浮上来。他呼吸时急时缓，这空气中便有轻微的颤动象是应和般。
　　顾惜朝没有朋友，没有朋友的人通常是习惯了孤独的人，习惯了孤独通常不是话多的人。虽然在千里之路上对着戚少商，他总是话多的象话痨。他这个人眼放四野入得眼界的未必有几个，入不了眼的却是连眼风也懒得施舍更何况说话，四处献书时也会在人前纵谈高论，但是私下里却是沉默的多。

　　顾惜朝不知怎的想起旗亭酒肆那间简陋的酒窖，酒香混着雨气氤氲一团潮气萦绕身际，无端的温暖。烛火下那人一双眼晶亮晶亮看着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快！”
　　“我感觉得到。”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外，不知是突来如其来的问话还是那灼热的目光，稍一迟疑，那人便又自说自话了，“做贼心虚。”

　　世人不知偷儿的滋味，所以会心虚会害怕，顾惜朝不是杀手，第一次做杀手，同样会紧张会心虚，因为面对的是誉满江湖的九现神龙，传说有多大，戚少商便有多厉害。而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偏心中装了太多东西，去路无多，杀戚少商是唯一捷径，从此后平步青云，娇妻美眷，自是海阔天空。孤注一掷，壮士扼腕，当时他的手已攥紧，他有一刹那的惊觉，这个江湖中众□□誉的大侠果然厉害，已识破他的身份，知晓他的目的，毕竟他的杀气掩饰的不那么成功。手，便要伸进布包，神哭小斧就要呼啸而出，然而，戚少商只是轻描淡写的转过身，继续寻找口中所说的不掺水的炮打灯。他便怔在原地，继而有那么一刹那的迷糊，这是江湖中万人景仰的大侠吗，如此不设防，只是见过一面便这么大大方方将背部交给他。这样的空门，只要一斧，只要一斧.....

　　他想，手却慢慢的松开，身体亦慢慢松驰下来，迈步.....

　　顾惜朝从未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容易心软，一碗不掺水的炮打灯一句知音便让他生生嵌进心里去。那一次弹琴诉尽平生郁郁不得志和孤鹰搏击长空壮志不已的孤傲凌然，倒也酣畅淋漓，也算痛快一场。那人的剑击当真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剑起时光如曜日，与他的琴音紧紧相扣分毫不差，那一刻忽然心悸，从来没有人能与他如此贴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琴音。

　　从来都没有人，日后也将不会再有人。只他一个，奈何，他是戚少商。
　　“戚少商，你还不死？”
　　可是，每一次看到鱼跃便会想起戚少商，想起他端着杜鹃醉鱼拾级而上，落日余晖下，有人抬头道：“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逆水寒越鞘铮铮然，那人的眼睛亮亮，仿佛浸了酒水般，带着点灼灼然。于是，顾惜朝又想起那满头烟霞烈火的炮打灯，想起那人酒涡深深：“不过，这酒要看跟什么人喝。”
　　戚少商，戚少商，日也想夜也想，做梦也在想，想着怎么杀了他却总是无果。慢慢的，任务仿佛不再那么重要，怎么赢戚少商才成了重中之重，几近偏执。他问红袍，问高风亮：我与戚少商比怎么样？
　　怎么样？这世上若还有一人可与戚少商相比肩，那便只有他顾惜朝。只有顾惜朝，知音只有一个，天敌只有一个，戚少商你要记着！顾惜朝咬牙，戚少商要杀，但在杀之前他要赢过他.....

　　顾惜朝不喜欢回忆，他的过往有太多的痛苦和屈辱，所以目光只能紧紧盯着前方想着一飞冲天一雪前耻。然而，现在一片静寂中，黑暗便浓重起来，往事便划过脑海浮光掠影。

　　戚少商慢慢的平稳了心绪，眼睛适应了黑暗，仿佛心境沉浮间亦已找到一个平衡点般，他正襟危坐，亦看着那窗纸朦胧的白点氤氲在黑暗中。

　　窗外忽地大亮，火焰腾空而起在窗纸上拖曳而过，缤纷炫丽。大概是哪家开始放烟火，一蓬一蓬烟花相继绽放于空伴着爆竹声声，窗纸蒙上一层柔光般，红黄绿交替着闪烁，流光溢彩，屋内便也光彩流动起来，明明灭灭，亮时可见烟花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窗纸流连在两人的眉角眼梢，衣襟染红，悄转，温暖而明亮。

　　顾惜朝目光狠狠瞪着窗框，仿佛恼怒那烟火凭空乱了纸的白夜的黑般，俄尔目光微转，似想起什么般柔软了表情。

　　戚少商想起此时楼里必通火通明，杨总管也许一面应付着全楼的兄弟，一面令人悄悄查探他的踪迹，心下焦急脸上却从容。忽然觉得有点内疚，是他吩咐过这过年要热热闹闹，全楼上下兄弟欢聚一堂吃年夜饭迎新春。杨总管那样的人一定可以应付的。一边有点不负责任的漫想。

　　“哄”一声大响，烟花大盛火光刺激着眼睛仿佛就在眼前盛开般，开始只是一家烟火，只不过一会功夫，烟火便密集起来，满空皆是。爆竹声此起彼伏，密集如雨。窗纸似乎亦化成一朵火云般，燃燃然，屋内亦大为亮堂，如点了五彩灯般照见彼此的身上，脸上光华流转。

　　“顾惜朝，你的头发成绿色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击得顾惜朝一愕，却见戚少商的手已伸过来，抓起他鬓边一缕散发。
　　卷卷曲曲的发丝在掌心一跳掠过一缕薄红也不知是哪的烟火适时亮起，红艳艳照满了一屋，戚少商心中一动，弯指，发绕在了指间，柔软的温暖的，手便有些颤抖起来，那些温暖似乎透过指尖灼热了皮肤，肌肉，连着血管也沸腾起来，倒是窗外那震耳的爆竹声远去了，不复闻，戚少商想隔着窗的烟火亦是炙热的，也许可以温暖一个冬。

　　“晚晴喜欢烟花。”可惜他能给的只是一场白日烟花，纵使烟花再绚烂，然而这星星点点的焰火又怎能与日争辉，散于天际是层恍白，阳光一照才晃出些许的光彩，散开便只余一阵薄烟。顾惜朝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场白日烟花，用尽一切的燃烧，绽放，却终是迅疾的湮灭于烈日曝空中，风吹即无痕。

　　顾惜朝的神情有些迷茫，声音亦有些模糊，仿佛屋中那摇曳不定的光线般，窗框簌簌抖动不知是风刮的还是那震天的爆竹声震的，戚少商一时竟觉得耳朵突突的跳，话却听得很清楚，一字不落。
　　“顾夫人！”戚少商目光闪烁了下，手指间的发丝也跟着闪动了下，滑落，他的手便顿在了空中，不觉得尴尬，只觉得有那么一下子僵硬。

　　顾惜朝起身步到窗边，伸手推窗，一蓬烟花升起，当空迸裂，尤如千树万树花开艳艳，未曾凋落又有新的烟花升空。一蓬一蓬争先恐后的竞放，如星落平原，一时满城灯火黯然满空都是星花火。顾惜朝抬头仰望，神情温柔，风吹过刮得窗框急一阵松一阵的作响，满空火树银花自不散，这般繁华，你看到了吗，晚晴？顾惜朝嘴角微微一挑，半是讥诮半是是自嘲，这样的歌舞升平又能粉饰到何时？
　　窗外枯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晃，陈旧暗哑的红色在漫天烟火照耀下竟也能摇出红晕流光来。晚晴喜欢烟花，喜欢在屋前挂上一盏一盏红灯笼，今夜有烟花，笙歌，还有红灯笼，却没有那个俏生生的红颜对着他笑，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唤他相公。

　　恍惚间看到晚晴的笑脸，一如那日高高城垛上两人手中舞着烟花的模样。晚晴在看烟花，他在看晚晴，看着她的笑不自觉的微笑，那时，心中没有雄心壮志没有杀戮和血腥，只有她如花笑靥。想要在一起啊！他拉着她的手去看杜鹃醉鱼想为她也做一次杜鹃醉鱼。平生第一次这么深切的怜惜一个人，想把她当仙子供着，想她快乐。然而，他不了解她想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不顾一切的想飞，飞黄腾达，妻凭夫荣，而不是他攀权附势。
　　晚晴，晚晴，“我让你住大房子，出入有轿子坐”可是临了，晚晴说：“我想我是爱他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他。”他想，也许是的，相爱却不知道怎么去爱，象两个任性的小孩，磕磕碰碰，手松了又牵住，牵住了却又抓不住.....

　　晚晴！顾惜朝朝着天空无声的唤道，终究他还是不甘寂寞，走出了惜朝小居，上了沙场，长缨杀敌，砥一身沙砺壮一身胆赚得三两名声。不会再有人追究他的出身，不会再有嘲讽贬诋，他稳坐中军帐，运筹帏幄，决胜千里之外。玉面修罗，现在壮了军心寒了敌胆。
　　当第一次被众将士围拥着欢呼时，那些沙尘满面身上血迹未干的军士们竟激动的不顾往日的隔阂将他高高抛起。身体高高被抛起，仿佛御风而飞般，蓝天白云在眼前晃荡，心似要跳出胸膛般，忽然之间有种想落泪的激动，然后便悟了，原来他这么多年汲汲营取的不过是这一刻的欢呼，这般的名声。高楼大厦，锦衣玉食，于他眼中无非是身份的象征。在艰苦中摸爬打滚的孩子眼睛看着的总是直接而执着。
　　原来一生为出身所累！

　　他将腰身一扭腾空而起，宽大的袖袍展开如翼，身子已飞出重围站在高岗处，凛凛然。众将士有一刹那的怔忡，欢呼声顿歇，正不知所谓间，他已振臂一呼，顿时，全军沸腾，呼声直冲九霄.....

　　手抓上窗框，用力的指甲几抠进木框中，窗户忽然剧烈的震颤起来如遭飓风，戚少商背着顾惜朝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那手背上凸起的筋脉如枝桠般，突出的骨节绷得苍白，烟花的光芒零星散落衬得那苍白触目惊心。
　　“顾惜朝！”戚少商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掌心触到那突出的骨节紧绷的力量，心里忽然一窒一种类似于疼痛的感觉慢慢泛起，在旗亭酒肆中两人推杯换盏时他也无数次碰过这双手，修长有力，皮肤光滑，指尖滑过时有凉薄的触觉，手上掌心却有粗茧，那不是寻常人可以有的，他断定他不只是个文弱书生。可是，当那双手拿起七略时，那低首时眉眼间滑过的复杂，他忽然想起他执笔时的样子，笔走龙蛇，满纸云烟，他宁愿他只是个书生......
　　手指一点一点曲起将那紧紧攥着的手包住。尽管掌下那只手跟他的手差不多大小，但他还是努力的握紧，那些裂开的细细的口子，那粗糙的关节一点一点拢入掌中，他的手比自己常年练剑的手更沧桑，戚少商觉得手中握住的仿佛是一掌砂石般，可是不想放开，只想这么紧紧握着。原来一直以来不是不曾想念而是渴望太久。将顾惜朝的手从窗框上扒下来，完全的握入掌中，扣紧，戚少商几乎有种握住全世界的感觉。

　　顾惜朝微微挣了下却只是将拳头握得更紧一些，没有拒绝，仰望的姿势亦不曾改变，甚至连回眸也不曾。但戚少商知道他心里全然明白，遂跨前一小步与他并肩偕立，静看夜空中烟火璀灿，如花开不败，流年如水。

　　“戚少商，你该回去了。”月已婉转升空，绽放细细一弯，安静而清冷。
　　戚少商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弦月，他在大顶峰上看过月圆月缺，那时天空很低，月亮很近似乎伸手可触，仰天一啸颇有“会当绝凌顶”的豪迈，然而，心中却宛转升起一丝怅然，无端的寂寥，身边无人可堪比肩。江湖盛传戚少商豪气天纵，便是这寂寞的惆怅也是剑寒九州的孤高和狂放。可，终究是一个遗憾，直到遇到顾惜朝，这种遗憾又转变成另一种渴望。

　　“顾惜朝，你在大顶峰看过日出吗？”戚少商忽然开口，他似乎也不指望得到回答，自顾自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连云起，五湖四海全一望。”

　　----------------------TBC----------------------------------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连云起，五湖四海全一望。”

　　顾惜朝想起初上连云时骑着高头大马，后面的几大寨主呼呼喝喝，一道道山岗的过，顶峰大帐遥遥在望.....那是戚少商的地方，是江湖万人景仰的地方，他在马背上仰头遥望，可惜，那不是他想要的高度。然而，当他在大顶峰看到太阳升起时，云层尽染天地一线间，挥袖间便想起戚少商，若能并肩指点河山那该是何等的豪迈？不可否认他有刹那的心动，当然，这是无法诉诸于口的事，哪怕面对的是戚少商，也许是戚少商他更说不出口。他曾对连云四乱说过他最看不惯现在江湖上一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说不言悔......后悔了，他会承认，他会动摇，只是这些动摇都无法影响他的决绝与狠戾，开弓没有回头箭。
　　戚少商也不会告诉顾惜朝他曾想和他一起在大顶峰看日出，看云海在脚下流动，日破云而出的刹那天地都在脚下的豪气天纵。

　　他们想说的话似乎很多，然而真正要说说话时，却又不约而同沉默。

　　顾惜朝仰头看天空，烟火点亮了半方苍穹，如果曾经看过连云日出的壮观这般繁华倒未见得会动容于色。
　　戚少商在看顾惜朝，专注的看，看他的头紧紧仰着露出修长的脖颈，空中焰火起起落落屋内光线交替间便在他的肌肤上流转而过，蒙一层柔软而暧昧的光华。忽然想起旗亭酒肆那个风雨当歌的夜晚，重重白色纱缦后那人青衣迤地，手拨三弦也是这般高仰着脖子紧绷出一个半拱的弧形，烛影摇曳发丝飞扬间，那光芒便刺伤了眼烙进了心底。以后的日子里午夜梦回，依稀听到那琴声迎风而起逆流而上，烛光水光剑光氤氲成一片模糊的白，看不清人的容颜，依稀看到一截裸露的白皙拱起如同天鹅引颈高吭般，温润如玉，酒水滑过如珠，一个名字在心底叫嚣着汹涌欲出，挣扎着醒来，却始终说不出来。

　　“顾惜朝！”似弥补心底的那丝缺憾又象是应和着心中重燃起的渴望，抑或只是求证，这个人还在身旁，掌心相对，十指相扣，戚少商低低的叫，欲语还休。

　　顾惜朝回头，四目相接时不由一怔，戚少商的眼亮的出奇，天上纵使焰火铺空，却亮不过他眼中的光芒，一时竟觉得瑟缩了下，喉头莫名发干，动了动嘴唇却无声。手不自由的收紧，两人本两手交握的紧，这一动非但是缩回手反而将手更握得紧了，戚少商的眼便又亮了一分，顾惜朝一时觉得天地间黯然失色，只余那么一双眼睛一个人。心中有些明白，往日那蒙昧不明的东西被这双眼一照如同拨云见日般明朗起来，然而，脑中倒觉得迷糊起来，似乎从不曾想见过的情景在一瞬间发生了，错愕多过惊喜。

　　“你等我一下！”戚少商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松开，身子一纵如离弦的箭般越窗而去，顾惜朝望着他的身影掩入丛林中，眼光一闪若有所思。那个方向......

　　离京前一晚，他在晚晴坟前弹了一夜的琴，然而心中知道这琴不仅仅是为长眠地下的人弹的，还有人掩身于丛林中，纵使不见，心中亦知道。原以为此去关山路遥，此生再难相见，天涯海角一曲之后再无须寄挂。

　　戚少商很快就找到当年埋酒之处，那根郁郁葱葱的大树如今只余下枯枝败叶，拨开地上厚厚的腐叶，用剑挖掘，当看到露出那褐色的酒坛时竟难得的激动起来，也顾不得坛身沾满污泥往怀中一抱便提身飞掠出林。
　　“惜朝。”一回到惜晴小居，看到顾惜朝正低头看着什么，嘴角隐含笑意，不由出声唤道，“猜猜这是什么？”

　　顾惜朝袖子一甩手负在了背后，抬眼看戚少商，眼睛亮亮神情颇为雀跃，不知怎的也愉悦起来，便微微一笑道：“炮打灯！”
　　戚少商眉眼舒展亦笑了起来，伸手来拉他：“咱们就再喝一次酒！”
　　烟火霰空照得这个笑容也流光溢彩起来，仿佛当中不曾有过背叛与追杀，没有一步一杀的千里血腥，恍如初见时的情景。顾惜朝便有些恍惚起来，借着他的手跃出了窗，待在屋顶坐定时才回过神来，便挑眉睨着戚少商手中的小酒坛，当初两人在旗亭拼酒几乎喝光了高鸡血一窖的藏酒，如今区区一坛又怎么够？

　　“酒不在多少，快活过就行好。”戚少商似乎知他所想般一边揭着坛口封泥一边道。

　　顾惜朝撇撇嘴，本不待说，又不是非要饮酒，便是饮了也不是非要大醉，只是戚少商这般说倒让他心里痒痒的非要反驳一下了。
　　“喝得不痛快又怎生快活得起来？”
　　戚少商眼睛闪了下，他的目光深沉时自有种凌然霸气，但是温柔的时候象是多情的漩涡般，鲜有人能拒绝，当然不包括顾惜朝，他挑起的眉便带了些挑衅之色。
　　“可以。”戚少商说着拍开封泥闻了闻酒味长吸一口气叹道，“这酒，还是这个味儿！”
　　他的口气一如当初旗亭中说这话时的模样，神情怀念似乎未饮便已醉上三分般。

　　这情景再再牵引着顾惜朝的思绪回到旗亭初见之际，虽然心怀叵测，然而，那些笑容那句知音都是真实的，他心底早把戚少商当作朋友，不，比朋友更知心知情之人，所以，才坦然的对红袍道：“只他一人！”

　　顾惜朝也不等戚少商伸手便劈手夺过酒坛子往嘴里灌一大口，风来风笼满袖袍，隐隐约约有欢笑声溶于炮竹声中，满城烟火近在眼前，果然，这酒喝下去如同两胁生风，真是痛快。
　　“你怎么自己先喝上了！”戚少商不等他咽下酒便也伸手去夺，跟着也灌了一大口，顿时满头烟霞烈火好不痛快。
　　酒坛在两人手中飞快的转动，两人象是憋足劲了般谁也不服输，象两个孩子，生怕抢得迟了就没得酒喝般，这一抢，两人之间便也没有了往日的矜持，那些沉沉浮浮思索不定的东西亦被抛之脑后，戚少商甚至耍赖起来，他一把抱住顾惜朝连同他手上的酒坛一起囫囵抱住，下颌使劲顶着他的手不让他往嘴里送，嘴里含糊的嘟嚷道：“是我的，剩下的归我，我酒量好！”

　　“先下手为强！”顾惜朝竟听得一字不差，双眉轻轻一挑傲然道，“戚少商你死心吧，这酒我喝定了！”说着抬手欲把酒坛往嘴上凑，哪知戚少商的下颌用的力道出奇的大，手竟然一时抬不起来。戚少商嘿嘿一笑，顾惜朝看得大为光火，只想伸手给那个鼓得紧紧的冒着胡茬渣子的下巴一拳让他满地找牙去也省得跟他抢酒喝。不过刚一抬手，那人箍着他身子的双臂便又收紧了些，手被紧紧压在坛壁上动弹不得。他压得那么紧，坛壁紧紧硌进两人的胸口，粗瓷上的纹路似乎透过重重的衣襟都可以感觉得到，那酒坛在两人争抢的一忽间也已染上两人的体温不复刚出土时的冰冷，虽然硌手掌心却分明有暖意，顾惜朝抱坛子的手又紧了紧，只觉得那坛壁顶着胸口顶得人有些气短。戚少商的呼吸却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看起来似乎也不大舒服，顾惜朝不知怎的竟觉得有点心跳，戚少商的眼很黑，似要吞噬夜的黑般，却又亮，漫空烟火都溶入他眼中般，一时竟不敢直视可不知怎的竟又移不开眼，直勾勾的看着他，四目相触。

　　戚少商双手合拢，怀中的躯体修长，精瘦，衣服摩挲过似乎可以触到那有力的肌肉紧紧绷着如同年青的身躯般充满力量，心跳忽然剧烈起来，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顾惜朝，顾惜朝，惜朝。一个心跳一个呼吸仿佛都是在婉转的唤这名字般，顾惜朝目露惊讶，似乎竟感觉到他的呼唤般。
　　戚少商抬起眼，头也慢慢抬起，看着顾惜朝，仿佛一生尽在这一眼般，专注的近乎贪婪。这个拥抱来得太晚，感情汹涌的突然却觉得始终不突兀，仿佛一直以来便是在等待这一刻的肌肤相亲般。戚少商欣然叹一口长气，胸口充溢的那股激流慢慢变得柔软缓缓充溢整个心间，细水长流，温软绵长如饮醇酒。

　　顾惜朝只觉得手上一松，但是竟忘了抬手，只是看着戚少商。
　　戚少商一向好饮，这般的炮打灯却不能给人如此感觉，他往前探了探头，烟火流空，光华在眼前人脸上流转而过胜似绯华，酒水洗涤过的嘴唇仿佛他曾经采摘过的带露蔷薇，依稀年少，他和他。
　　“惜朝......”一声轻唤似呓语般，他又往前探身,你也渴望，我感觉得到......

　　砰地一声脆响酒坛砸落，酒水四溅，酒香浓郁，顾惜朝觉得自己一定是醉的厉害了......

　　酒水沿着瓦缝蜿蜒，细细长长，反射着月光，火光，鳞鳞光波中依稀晃出纠结的衣纹。

　　正月初三，降霜。
　　晨光未现戚少商便带着门下精干子弟五十名出金风细雨楼。

　　同一时间六分半楼，有桥集团，蔡京处，神侯府皆得探子回报。

　　暨日，赫连春携水回边关，随行的侍从行李逶迤而行，更有文武官相送，声势显赫。其父辈及交好的朋友执手殷殷切切，此去关山路迢望君多珍重......

　　顾惜朝却早已潜出城去，与分散在城外的数十名弟子会合，他们之中多是精挑细选的精兵，还有的是赫连家死士，个个身手了得。
　　顾惜朝环视了下周围，金风细雨楼派来的人非常精干，一瞬间已将所有的粮饷与兵器交接完成，然后一字列开，双手抱拳行礼，再蜇伏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天色中。

　　戚少商没有来！
　　顾惜朝便知道他必定是遇上麻烦事了，眼睛往那东方扫视了下便令他们快速的将东西装在辘轳车上，起行。

　　半月后神侯得一传书，戚少商得讯急匆匆赶赴六扇门，却是第一次沉不住气问询出声。无情但笑无语，施施然拱手道：“此次多亏戚兄援手相助，六扇门感激不尽。”
　　戚少商乃聪明人，目光一闪亦知其意，神情遂平静下来，目光却沉下去，继而黯淡。那日别时，曾跟他说到了那边记得来报个信。戚少商次次去六扇门他们，神侯和四大名捕不曾有意见，但自觉挠人始终不好，且每次从他们只言片语中了解情况，以前尚不觉得，虽然心底隐隐发涩，但如今，经那晚饮酒相欢，这般行为倒觉得无异于隔靴搔痒般，想亲自看到那薄纸上那人熟悉的字迹明明白白写着安全，亦或别的，一些字，蛛丝马迹中寻找那一晚曾有过的亲昵。
　　“这一次蔡京与有桥集团必不会罢休......”话未完便被一声朗笑截断，追命大笑着过来拍拍戚少商的肩道：“这次痛快，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戚少商微微点头，当日从金风细楼出来便被人盯梢，一路行来数次遇袭，明的暗的，不一而论，宝剑饮血，杀得天昏地暗，然而越是如此，心中是高兴的，这边的人越多，顾惜朝那边便越安全，那条小径非但偏僻更有鬼见愁之称，据说灵猿难攀更何况粮饷淄重和兵器。想来，那些人千方算计亦料不到他独辟蹊径。
　　而且，那段时间，他行径神秘，藏头藏尾，然而，人多，随身物事亦多，虽极力想掩人耳目却总有蛛丝马迹可循，越是如此越招人疑。想来那各路人马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

　　戚少商心下失落，但看着四大名捕虽各有表情，但无一不眉眼舒展，只得含笑告辞。

　　再过半月，金风细雨楼上空有鹰盘旋。
　　戚少商放鹰的时候想学那个人在土坯拱门前放鹰的样子，姿势还未摆好，那鹰啄了下他手臂顾自盘旋而去，不由失笑，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鹰。

　　春日过尽，夏至，顾惜朝却再无消息来传，六月，戚少商南下江南，正是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的好时节。

　　有好事人家于曲院前摆酒宴客，文人骚客竞风流。院前是一池碧荷，有使女泛舟于荷叶间穿棱，流袖飞甩，纤纤玉手攀上荷叶采摘，一时荷香，酒香氤氲。戚少商一袭白袍，古剑悬腰间，潇洒磊落竟引得那些人相继回首相望，亦有女子从舟上回眸流睇，尖尖窄窄的小舟便失去了平衡，一阵摇晃，罗袖飞天，映着碧澄澄的荷叶，粉嫩嫩的荷花，煞是美丽。

　　岸上便有才子击节喝彩，戚少商也觉得好看，他一向是不亏待于眼色的人，便也缓下脚步。使女采得硕大的荷叶后便荡舟往回驶，岸上亦有使女托盘来迎接，却是盛着那偌大的荷叶，承上于主人家。
　　戚少商看着有趣，便又多了三分注意力，却见那大莲叶置于砚格上，盛酒，酒香凛冽，闻之令人不由全身舒畅，暑意已去三分。却见使女拔下头上金簪，以簪刺叶......酒杂冷香，香胜于冰，剩下的七分暑意又去大半，这酒若喝下去还不知如何爽快呢？戚少商行遍天下，喝过许多种酒，却从未喝过这般雅致的酒，然而是听说过有这种酒的。再看那些文人仕子，还有那豪宴的主人，锦衣华衫想来也是非富即贵。只是，一个也比不上顾惜朝的丰神俊秀亦没有他那般恣意飞纵的豪情，倒是这酒甚合那样的人喝，粗劣的炮打灯也能说出烟霞烈火这样的绮丽的话来，这酒，还不知让他喝出怎样的动人来？

　　戚少商复又举目望那田田荷叶，风吹起伏，莲花间绿波映着一池碧，仿佛天地间都是清凉的绿意。戚少商想起顾惜朝一袭青衫亦是这般透通的颜色，宽袍广袖挥手间便是一片青绿，绿了江南岸。

　　立于池前徘徊复徘徊，戚少商第一次毫无顾忌的想起顾惜朝......

　　那啥,亲爱的MJ儿,你所说的后妈不能太后妈的感觉,具体怎样,俺还是没明白过来,凑和着看吧,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