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吴沉水

3、第 3 章

　　### 第三章

　　我细心地听，

　　可是你们不说出心底话。

　　没有人为自己的恶行忏悔；

　　没有人自省：我究竟犯了甚麽错

　　每一个人都一意孤行，好像战马朝着战场奔驰。

　　——《耶米利书》8:6

　　1

　　杀三个人，还一份恩，连和顺帮老大也没想过，当初为留人临急临忙想出来的说辞，易明堂真个会把它当件正经事看待。

　　于是老大冷了的心又热了回去，他自觉摸到了易明堂的痒痒肉，满觉着加把劲用力往下掐，再是一张死人脸也能叫他掐出个笑来。

　　老大虽然胖，但胖得自有规格，讲逞凶斗狠这套他未必行，然讲在一个不算太平的世道做个一帮之主，他却算颇有心得。

　　以前帮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结盟拜会做龙头那个人最要紧是讲义气，站中和堂上开嗓唱赞，一句“世人结交重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底下的弟兄们个个心领神会，齐齐答一句”吾辈结交凭义气，义气深共死生“，那声音震耳聩聋，响彻云霄，确实很容易便使人全身的血都热起来。

　　然而早年那帮热血沸腾的人大多坟头长草，大清朝没了，各省各为其主，乱哄哄的世道里，就连省府里的督军宝座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样一个时局，做人老大的难道再搞旧时洪门揭竿起义，光复汉室那套，带着整帮弟兄们去死？

　　不想死就得找生路，找生路就不能拘泥做事是分花船赌坊还是分烟馆妓寨，然而顶要紧的，还是得找有能做事的人，搞清楚各人所求在那，好好将他们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比如贺爷那俩父子，一个重规矩，一个好虚名，老大从来都挠准了这两人的痒痒肉，十几年如一日把他们摆在红棍先生的位置上，没他们俩，撑不起和顺帮的规矩。

　　老大一边拍着大腿听盲公咿咿呀呀唱曲一边恍然大悟，搞这么久，原来易明堂虽然对别的油盐不进，却唯独重诺守信，那事就好办了。

　　他笑了笑，招手将一个小弟叫过来：“去，打听下易先生最近都在忙什么？”

　　小弟跟他没大没小惯了，反问：“哪个易先生？”

　　“还有哪个易先生？”老大瞪大眼，“和顺帮有几个姓易能让你老大我叫声先生的？”

　　小弟笑道：“我讲错了，我的意思是易先生的事哪用得着打听，谁不知道他整日除了出来走走便是回自己屋，做和尚的过日子都没他那么斋……“

　　老大一巴掌拍他后脑勺：”让你做就做，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不是说他出去走吗？去哪，见什么人，做些什么，都要我教啊？“

　　”哦。“

　　”小心点啊。“

　　”哦，“小弟笑嘻嘻又道，”不小心也不会怎样，易先生不跟我们计较的。”

　　老大闭了眼笑了笑：“不计较？我怕他一计较，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2

　　易先生最近多了个习惯。

　　每到圣心大教堂做礼拜那日，他便要外出。

　　他会换上干干净净的灰色或黑色长衫，套上白袜布鞋，沿着骑楼，慢慢朝圣心大教堂方向走去，两旁骑楼外挂满铺子各式花楼招牌，繁茂杂乱，仿佛自墙壁中悬出来毫无章法的枝丫。整条街南北铺居多，空气里弥漫着层层叠叠咸鲜的海味和干货味。

　　他一路步行，没叫车，脚步不急不缓，穿过这条街后便拐入教堂边上狭长的小巷，小巷一派幽静，仿佛适才闹市中一路行来全是臆想出来的人间烟火。易明堂在某栋整洁的青砖小楼外驻足，透过大半个人高的木龛门伸手按门铃，穿着夏布衫黑袴的大脚妹仔来应门，垮着脸，见了人也不晓得打招呼，扭头朝楼上尖声喊一句：“易先生来了。”

　　易明堂入门，拿下毡帽扣在前胸，踏上窄到仿佛要直入云霄的木楼梯，一声一声，嘎吱作响，几乎要令人疑心每一下踩踏是否带动整栋楼都随着一叠三叹。上了楼，却是另一番天地，光线骤然一亮，铺着土红色粗砖的走廊布满清晨温暖的光，淡黄色墙简易粉刷过，仔细看墙上遍是粗粝的凹凸，然而此刻瑕疵全在阳光中化成有意为之的雅致。

　　拐过走廊才是房门，进了房，又是一派浓烈的色彩，靛蓝色攒团花瓷砖配着嫩黄浅绿的墙纸，看再多次也令他不能适应，他习惯了单调色泽，在直面强烈对比色的第一反应总是不忍淬读。

　　稍稍停顿后，他才会看向坐在窗台边的女人。每回她凝望窗外的时辰，总是教堂唱诗班开始吟唱的时辰，这种时候她都很安静，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松松挽了发髻，身上穿着宽宽大大的靛蓝色滚黑镶边袄袴，称得脸庞光洁雅致，眉眼娴静，润白的胳膊曲起托着同样润白的腮，就如西洋画里象牙般润泽安宁的淑女，全然看不出是个精神错乱的弃妇。

　　她出神地凝视远方，不是神魂出窍那种空茫，而是反过来，好似她体内的全部神魂都调动起来，用来钩住窗外失落已久，不知归处的某个东西。

　　易明堂每次见到她这样都会想，在某种程度上，他与这位一发病就开始撕衣服扯头发的前帮会太太挺像的，他们都会在清晨犹如金子流淌的时光中安静如斯，整个人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波澜不兴。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安静一过这种时候就会被掀翻，疯狂总是不期而至，只不过她的疯直白热烈，所以她是病，他的疯却冷静暴戾，所以他是狠。

　　大概是这种秘而不宣的殊途同归，令易明堂与疯女人这样奇异的对坐，安宁又静谧。

　　3

　　“易先生来了呀，”这里的主人金太太穿着花褂搭着绸裤，挽着新烫的头发笑眯眯地拎着一盘糕点过来，“易先生对方大姐可真是有心，个个礼拜日都来探她，一礼拜都没落下的，哎，你吃过早餐了哦？”

　　易明堂点了点头。

　　“那再用用点心。”金太太热络地将那盘糕点放到他身侧的茶几上，一弯腰坐到他隔壁沙发，轻描淡写又不容置疑地道，“我们方大姐真是命苦哟，别看她现在好好的，前天才发病呢。”

　　易明堂瞥了她一眼，心知必有下文，索性也不打断。金太太果然夸张地绘声绘色道：“大下午的，吃完下午茶，突然就闹了起来。我不得已叫人去请了长堤医院的洋大夫来打针，夭寿了，那些鬼佬医生现在也不厚道，跟着涨价，原先一块钱的针，现在竟然要加两角人工哟。”

　　“现如今佣人也不好请哪，我这里做事的老妈子都走了两个，一个说要返乡下给儿子娶亲，一个讲腰骨疼做不得事天天跟我拿乔作妖，我一恼就让她收包袱走人。好了，两个老妈子的事丢给楼下那个疍家妹一个人做，她也跟我天天吵着要加人工，不然就要回家成亲。易先生你给评评理了，讲得好似我耽误她嫁人似的，我是那种人吗，我做雇主都是最讲厚道的啦。”

　　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无限惆怅地道：“这世道乱哄哄的，来找事做的乡下佬倒是不少，可要找靠得住信得过的，也好难是不是？”

　　易明堂不置可否，金太太有点没意思地笑，把糕点往他前面一推：“易先生，来来，吃片云片糕。你饮不饮茶呀，饮寿眉还是乌龙？哎呦，瞧我这记性，易先生惯是不饮茶吃点心的嘛，我去给你斟咖啡。”

　　金太太说毕起身离开，顺带一伸手，把整盘云片糕也一并拿走。

　　易明堂等她出了门才开口，对那个女人讲：“方大姐，我来看你了。”

　　女人纹丝不动，易明堂也不急，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才又道：”方大姐，我来了。“

　　好像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历经完千山万水，劫后余生，终于钻入她耳朵里，疯女人机械地转动脖子，眼珠子看向易明堂这边，茫茫然地笑了笑。

　　“你来了，几时来的？”

　　“刚来，没多久。”

　　“阿新叫你来的？”

　　阿新就是被易明堂一刀结果了的小舅子的小名，易明堂每次来，女人都自动认为他是自己弟弟的朋友，受人之托来看她的。

　　易明堂对此无所谓，他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那些身为好姐姐的习惯性记忆又海水返潮，倒灌入她那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又热切又忐忑，慌张道：“真个不好意思，你看我，茶水也没给你斟一杯，我，我藏着福建来的上好铁观音，杯子呢，杯子，我还没换衣裳，没换见客的衣裳……”

　　易明堂任由她满屋子忙乱一通，才淡淡道：“我不饮茶。”

　　女人失望地放下杯子，回头：“不饮哦？”

　　“不饮。”

　　“那，那你要不要吃吃点心，我叫人去买。”

　　“不用。”

　　“真不用？不用啊，”女人坐下，眼神漂移，絮絮叨叨道，“阿新最近好不好，在外国读书辛不辛苦 ，银钱够不够使，不够使让他出声啊，不要委屈自己。他只管好好念书，其他的一概不要理，我听人讲哦，留学生多数要自己去做事的，你叫阿新不要去做，他做不惯的，从小就是少爷仔，哪里做得惯服侍人的事，多花心思用在读书上才是正经。我啊，我有钱的，我有钱，我如果要是没钱，我先生也有钱，大不了我答应他娶小，他会给钱的，他会给钱的……”

　　她一个人念叨了好一会，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睑半阖，呆呆木木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扭动衣角，把好好的下摆扭成咸菜叶，慢慢地，就如生锈的零件啪嗒一声断了，整个人都不动。

　　易明堂换了一下坐姿，淡淡地又一次开口：“方大姐，我来看你了。”

　　”方大姐。“

　　女人茫然抬头，像突然发现了易明堂，绽开一个迟缓的笑：“嗳，你来了？”

　　“来了。”易明堂耐心地答。

　　“几时来的，我，我都没发现。”

　　“没多久。”

　　“阿新叫你来的？你，你要不要吃吃点心啊？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换衣裳，头发也没梳，真是太失礼，”女人再次焦虑地站起来，“阿新会不喜欢的，他的朋友来家里，我没招待好，阿新会不喜欢的。”

　　”方大姐。“易明堂提高嗓音，不容置喙地道，“阿新很疼你，他不会怪你。”

　　女人呆呆地偏着头，花了点时间才消化他这句话，随即笑逐颜开，点头表示赞同：“对，阿新最乖，从小就体贴我，又听话又懂事，读书也很用功，他最喜欢同我在一起了，他到哪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看我？阿新，阿新到哪去了，到哪了……”

　　她情绪开始失控，易明堂及时道：“你又忘了，他去留洋。”

　　“留洋？”

　　“留洋。”

　　“哦哦，留洋啊，”女人高兴起来，拍手笑道，“留洋好啊，阿新从小就聪明，他年年考第一的，他讲过，他要读机械学，他要做留洋的博士，他，他几时去的，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易明堂没有回答，他起身，按住女人揪自己头发的手，把窗台上的编织筐放到她怀里。

　　“美利坚很冷，你给他织条围巾。”

　　“哦哦，好，我给他织围巾。”女人兴致勃勃拿出织了一半的围巾，开始专心致志地做起活来。

　　门再一次被推开，金太太端着咖啡过来，说好一杯就真的只有一杯，装在描金花草细瓷杯里，黑乎乎的一团，那气味带酸，酸中带涩。

　　易明堂接过后，浅浅尝了口便不想再碰。他从衣袋里掏出大洋，交给她。

　　金太太笑逐颜开，数了数，只比往常多了两块大洋。

　　她撇了撇嘴，开始诉苦：“报上讲桂系军又要打过来，这下麻烦了，柴米油盐样样都要涨价，猪肉现在比牛羊肉贵你晓得吧，前几日听闻电灯要装到我们这条街了，我讲我这煤气灯用得挺好，不想装，人家讲那也不行，整条街家家都要装的，还不知要使多少钱银呢……”

　　易明堂冷冷地看着她。金太太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闭上嘴。

　　“我过一阵可能会忙，照顾好她，”易明堂道，“回头都好说。”

　　“哎呀，一定一定，你看看她，我给她收拾得多体面，周身干净，光鲜亮丽，”金太太忍不住讨功，“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正常人呢，哎，我心里也痛惜啊，生得这么靓，怎么就命不好。”

　　易明堂戴上毡帽，懒得听金太太唠叨，起身离开。

　　4

　　易明堂一步步下楼梯。

　　他心想，讲一个活人命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意义，不到死那一刻，你永远也不知道明日会遇上多少惊涛骇浪，会不会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疯女人没发疯以前，也曾不知有多少人艳羡过她的生活。明明出身贫寒，父母双亡还拖着个小弟弟，想也知道等着她的有什么。然而只不过因为长得好，她便有了跳出泥沼的机遇。她出门做工被人欺负，竟然撞见个帮会老大英雄救美，英雄救美也就罢了，工友们等着看她成为老大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却一直坚持不肯，倒让江湖中打滚的男人高看几分，吃不到又舍不得，最后脑门一热学了新派人物与她登报结婚，两人拍了张不伦不类的结婚照，从此她成了正头太太。就算男女间那点恩爱容易烟消云散，然而她还有弟弟，帮会老大供她弟弟上学堂，那弟弟聪颖过人又争气，转眼就长大成人支撑门户，有了这个弟弟，她早已超脱男欢女爱那点小格局，明明是一条一眼望到头的窄道，却叫她走出了不一样的天地。

　　可谁知道和顺帮的老贺会狗急跳墙不讲规矩绑架她弟弟，引出来后面那么多事呢？谁又料得到，从来不徇私不讲情面的红棍先生贺爷，生平做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竟然是搭上自己的也要买她弟弟一条命呢？更加叫人料不到的是，这里头还掺杂着易明堂欠和顺帮的债，吃一根鱼翅撑三年航船，事情最后越发不可收拾，成一个两败俱伤的场面，双方都死了人，谁都没法算赢家。

　　对帮会而言，再死人，只要不伤根本，这件事便不过各有一本输赢账，过了便翻篇；对江湖而言，大家多了一则谈资，谈资有望过些年被说成传奇。

　　唯有对她来说，却是塌了天。

　　弟弟死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天塌地陷的悲恸，于是只好发了疯。一夜夫妻百夜恩，她嫁的男人也不是无情无义之徒。然而他身为一帮的龙头老大，便是自己再想演情深不弃的戏码，也丢不起这个人，夫妻情分，在疯狂面前很快便消磨殆尽。

　　说是说把她送到乡下休养，实际上人走茶凉，就算她男人一开始确实也吩咐手下给她雇了老妈子丫鬟照料着，可不闻不问，山高皇帝远，谁又在乎这个疯婆娘真个活成什么样？

　　等到易明堂再次见到她时，已经认不出来这个人了。

　　那天的事无论过多久，大概都很难从记忆中抹去了。易明堂不过是回乡下扫了一次墓，他还专门挑不年不节，无人注意的时候，走的是羊肠小道，不雇车只坐船，船还是小撑船，一杆竹竿点水，半天晃悠悠前行。就这样来去悄然，人鬼不觉，都叫他撞见了那个疯婆娘。

　　她蓬头垢脸，衣衫穿一半脱一半，满巷子疯跑，月事来了也没人帮忙收拾，老妈子好吃懒做完全不管事，更为严重的是，就算这女人疯了仍然难掩颜色，闲汉围着那屋子绕来绕去已有些时日，不过顾忌着省城那点微薄的威慑力还未下手。

　　大中午的太阳刺目而空茫，易明堂避着阳光疾走，忽而眼前呼啦啦跑过去一个疯女人，他原本并未多瞧两眼，但那疯女人一边跑一边高叫：“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随即抱着头蹲在地上，迸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那声音太过熟悉，一下将那个夜晚一刀下去倒地不起的年轻人拉到眼前，人人都说他要是不死，是要留洋去美利坚念机械学博士的。

　　易明堂生生地停下脚步，他像被冰凉的鬼爪擒住了后颈，一股寒意慢慢顺着脊背爬满全身，很多人可能遇到这种情形会加快脚步赶紧离去，因为谁也不会主动去辨认一个丑陋令人唾弃的现状。然而那天也许是刚刚拜祭完先人，也许日头太烈，疯婆娘的叫声太吵，易明堂思索了片刻后转过身，他走到那个疯婆娘跟前，明知一伸手，日后会给自己留下无穷尽的麻烦，他还是伸出手，拂开她肮肮脏脏覆面的长发，确认这个疯女人，正是昔日那位抱着弟弟哭嚎无助的太太。

　　金太太据她自己说是家道中落，没办法才做这门生意，其实谁都看出她从这生意中捞得风生水起，家道反而因她而生。

　　她旁的本事没有，专门替大户人家收管见不得人的傻子疯子，且越做越开，直将院做成了生意和为人处世的学问。她与那些西关东山的深宅大院关系匪浅，藏了一肚子欲说还休的豪门掌故，说一半藏一半，显得莫测高深又浅易亲和。她精挑细选，将这栋藏身在幽深小巷里的独栋青砖楼打造得滴水不漏，雇着牛高马大的男女帮工，实质上与看场子的也差不多。她人虽贪财，收费却算不得狮子大开口，正打的是长长久久做这桩生意的主意。省城有多少大屋别墅，就有多少藏污纳垢的可能，贵妇人生出蒙古症的、畸形的、痴傻的、软骨症的，成年的男女因这个那个事把自己弄疯的，所有这些丢人现眼的阴私，总得有信得过的人帮忙处理。主人家不好作孽亲自弄死，或丢出去叫人唾骂，自然乐得出钱让金太太替他们解决麻烦。

　　易明堂把女人安置在这栋楼朝南的独间，一到礼拜天，窗口那定时飘来圣心大教堂唱诗班的歌声。他交钱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觉着自己连愧疚都算不上，真论有谁对不起这个女人，老多人都该排他前边。她的丈夫，她的亲朋戚友，她娘家人，当年她没疯的时候乐善好施，认识她，受过她恩，得过她好的人那么多，可事到临头，那么多人都袖手旁观了，论心存愧疚，怎么也轮不到他。

　　说到底，他不过是做事，做的事，还不是为自己。

　　那他何必对女人施加援手呢？易先生也想的不深，他只知道，这么做大概因为自己还记得这女人光鲜亮丽的一面，那天晚上在六国饭店外，她穿素色旗袍，别碧玉发簪，比多少时髦的太太小姐都深谙在穿衣打扮上越简单反而越雅致的道理。

　　这样的人就算疯了，也该干干净净地活着，不该邋里邋遢，肮肮脏脏。

　　5

　　鱼肠粥档口有段时间没开张，待再开张时，煮粥的那个乡下人不见了，老板换成了一个省城本地人。

　　他讲，原来的挡主，那个乡下人有一日不晓得遭了瘟还是中了邪，总之脑子发昏，竟敢抄起板凳砸人，砸的还不是别人，而是管着这条街收平安钱的和顺帮小混混。

　　“要不怎么说那些乡下来的总也没见识呢？下手没点分寸，不识轻重的，你想想，一板凳下去，直接让收数那个后生脑袋开花，流了半脸半身的血。事情做到这份上，摊子当然是要被砸烂的，人也被打了餐饱，原本几条友仔抓手抓脚，准备拿刀戳盲乡下佬对眼珠的，但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又放了他一马。”

　　新老板在省城土生土长，年轻而世故，带着这座城市老市民的自矜自持，兼对省城以外所有地界一概贬之为“乡下”的自傲。比起煮好一碗鱼肠粥，显然向客人描述前任档主的倒霉遭遇更令他兴致勃勃。他一路讲，一路快手快脚做好，“碰”的一声将一碗洒满葱花姜蓉的鱼肠粥搁到易明堂跟前。

　　易明堂搅了搅，粥米打碎成米浆煮沸，往里头生滚鱼肠，这并没有什么问题，省城人习惯了吃鱼片粥猪肝粥牛肉粥多数如此做法。然而制作步骤太过普通，食材又屡见不鲜，整碗粥顿时失掉当初鲜腥并存的品格，鱼肠一截截浮在滚烂的粥水中犹如一只只泡发得白胖的虫，易明堂舀起一勺，在鼻端下一闻，鱼肠腥味掩盖在葱姜味道之中，还有一股料酒味掺杂其中，然而若鱼肠过关又何须多此一举？

　　显见是没处理好。

　　易明堂失了胃口，放下汤勺，问：“跟着呢？”

　　“跟着的事就更出奇了，我跟你讲哦，和顺帮收数那个后生不是被砸了脑袋吗？他兄弟说要送他回去，他非不要，后生人要脸嘛，硬撑着自己走，结果就晕半路上，好在被人及时发现，招呼了街坊邻居帮忙抬回家，不然他那条命差点要归西。伤在头上，一两个月躺着都起不了身，暂时也没法来搞事。然而事情坏就坏这里了，这条街个个都知道和顺帮这群收数仔不好得罪嘛，你够胆打他们其中一个，就要有胆等着被其他人报复。可是事主躺床上呢，他一日不来搞事，那个乡下佬就要担心受怕多一日，钝刀杀人更痛苦晓得吧，搞到他整日好似只丧家犬，门口都不敢出，摊档更加不敢来开，自己吓自己吓破了黄疸，那块脸黄得跟刷了几道黄纸似的，走路都是飘的……”

　　“所以你就接他的档口？”

　　“你当我乐意咩？”新老板摆出无奈的表情，“我也不想的，可谁叫他急着筹钱回乡下，求了我很久我才帮他的，鬼叫我心软，看不得人可怜，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没看到乡下佬当时那个样，讲句不好听的，三魂七魄起码去了一半，怕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死在异乡咯。”

　　易明堂垂头，拿调羹沿着顺时针方向慢慢搅动那碗热粥，白气氤氲之中，他神色莫测，口气淡漠：“你接这个档口，又继续做鱼肠粥，不怕和顺帮来找麻烦？”

　　新老板一边收拾一边道：“当然怕啦，不过好在这条街上收平安钱的那帮后生仔多数是老街坊，喏，刚刚同你说被打崩头那个，小时候他后妈不给他饭吃，我阿妈还招呼过他来家里吃饭的，我同他还是有点人情讲……”

　　“叫什么？”

　　“啊？”

　　“被人打崩头那个，叫什么名？”

　　“不就是蛇仔明咯，大名方耀明，其实他人不错，又够聪明，可惜撞上个烂赌鬼爹，后母又容不下，没办法才来做收数的，你不知道，他其实也是命苦……”新老板还待絮絮叨叨讲些蛇仔明小时候的惨事，为跟人表明他确实跟蛇仔明是老街坊邻居，谁曾想一转头才发现，易明堂不知何时已离开，桌上留下两块钱和一口没动过的鱼肠粥，犹自冒着热气。

　　易明堂记得那个乡下佬，倒不是记得他的眉眼面目，而是记得他在太阳下劳作过的黑红肤色，以及与黑红肤色相映得彰的独属于乡下人的质朴与羞涩。

　　还有他煮的鱼肠粥，鲜香扑鼻，全无土腥味，食之难忘，令他在见完疯女人后，忍不住想来一碗补偿一下自己。

　　他也记得那个叫蛇仔明的后生。生来一双灵活的眼睛，在教训女招待与戏子的现场，那蛇仔明滑头得紧，要不是被逼着，他大概又能做事不沾血蒙混过关。被强制着去拿刀斩人手指时，蛇仔明的脸终于露出恰如其分的狠戾狰狞，一开始做得不干不脆，但到后来也利落干净，一刀下去指骨分离，易明堂看得明白，这后生身上具备了行走江湖必需的戾气。

　　但易明堂指名要他来动手，却并非好心想给后生机会锻炼，而是因为在当时的一众小弟中，他一眼就看穿蛇仔明是个什么东西。

　　置身其中又想抽身其外，一面占着和顺帮的名头混日子，一面又袖手旁观妄图一双手伸出来干干净净，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真是天真得可爱，天真可爱到易明堂忍不住要心生怜悯，怜悯之余又勾起恶意，仿佛老人见青壮鲜活的血肉，仿佛鬼魅见清白无垢的灵魂，尽管心知无需插手，残酷人生自然就会令那青春枯萎，假以时日，纯洁无垢的灵魂总是要被玷污。

　　然而既然让他撞见了，便忍不住手痒，想干点什么推波助澜。

　　他逼人斩手指后以为跟这个叫蛇仔明的后生从此再无瓜葛。没想到那一日在鱼肠粥铺随口讲的一句话，竟导致后来乡下佬跟蛇仔明对打了一场，巧得仿佛讲古人现场生拉硬拽出来的桥段，可它是真的。

　　真实得全无掩饰，淬不设防地被拖入漩涡中，只是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两个与他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各自命运却发生不同的变化。

　　易明堂伫立街头，微微仰天，四下车水马龙，新出笼的圆头公共汽车又吹着喇叭摇摇摆摆开过去，站街角卖烟卷的老头，凉水铺卖药茶的肥婆，人力车上勇于在宽袖子下露着半截雪白胳膊的时髦女郎，这个城市到处都是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于这一切只是过客，没成想，他所做一件事，讲的一句话，竟然能透过繁复乱麻般的因果，莫名其妙地，令别人的生活翻天覆地。

　　比如那个女疯子，比如蛇仔明，比如卖鱼肠粥的乡下佬。

　　兴许还有许多别的人，而他未曾留意，不得而知。

　　那他身上所经历的一切呢？历经出生入死、生离死别、哀死事生，成为和顺帮不尴不尬的易先生，那他的因果溯源回去，难不成也与某个人，某件不经意的事息息相关？

　　易明堂忽而有些认不得路，眼前的一切分明熟悉，然而刹那之间，却也空白。

　　他隔了好一会才慢慢寻回返还和顺帮住所的方向，走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发现天色已转暗，帮会老大赶时髦，也安装了电灯在门房，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居然那灯泡上罩了一层红纸，罩得还不均匀，像大脑袋顶了顶可笑的三角斗笠，一半红，一半白，糅杂着浓烈与惨淡。

　　易先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有什么同样含混而暧昧的事在背地里孕育而生。他一向预判准确，一盏灯，已足以令他停下脚步。

　　此时墙根阴影里蹲着个人，也不知蹲守了多久，一见他如见了衣食父母猛地跳了出来，易明堂认出，是常跟着老大的小厮，他笑容殷勤得不自然，大概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到得跟前硬生生刹住脚，小心道：”易先生，您回来了，老大吩咐您一回来就去中和堂那，他有事同您商量。“

　　易明堂盯着他不说话，小厮渐渐撑不住笑，结结巴巴补充道：”是 ，是好事啦……“

　　”好事？“

　　小厮低下头，慌不择路前头跑开。

　　6

　　中和堂，红烛高烧，香炉上罕见地点上三根高香，高香两旁，是两支红艳艳的龙凤烛，龙凤烛两侧挂两盏灯笼，一共四盏，灯笼上原本依次写着仁义礼信，此刻仁义礼信也顾不得了，全罩上一张不伦不类的红纸，也不知仓促间从哪弄来的，易明堂一眼扫过，疑心瞥见红纸上盖有点心铺子的印戳。

　　然而无论像与不像，红烛红灯笼，从精雕细琢的神龛到地板皆笼上一层暧昧的红光，那红还不是正红，透着粉，红得有些怯生生，透着名不言正，力不从心。

　　五间阔十扇门，膝盖以下高的门槛，易明堂在门槛外站定，里头几个人立即迎了出来，他们并非和顺帮各堂口叫得出名号的人物，然个个都算熟面孔，皆是平日跟在老大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信。

　　这几人脸上带笑，不知谁起头拱手说了句”老易啊，恭喜了“，顿时恭喜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易明堂不动声色问：”你们搞什么鬼？“

　　”给你贺喜啊。”

　　“喜从何来？”

　　”难得你做点男人该做的事。“

　　“我怎么不知？“

　　”早让你知道又怎么会有惊喜？“

　　易明堂面无表情听那几人笑嘻嘻地你一言我一语：

　　”进来啦，怕什么，新郎哥拜堂总有第一次，哈哈哈哈，没事，日后有瘾做多几次就习惯了，来来，先敬酒，酒呢？上酒啊！“

　　”现在没到敬酒那一步，先披红褂啦，公鸡呢？有没公鸡啄米啊，礼俗还走不走了。“

　　”滚一边去，现在是三媒六聘娶正房老婆吗，意思到了就行了，兄弟们喝酒要紧……“

　　那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大伙齐齐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易明伸出一脚，一下踹开半开半掩的木门，整个中和堂霎时间中庭大开，里头光景一览无遗，红烛红灯，映照得人脸明灭不定，那些真真假假的笑顿时都撑不住了。大家讪笑着渐渐归于无声，惟有易明堂一甩长衫下摆，大踏步进了中和堂，脸上不带煞气，却令在场众人不敢与之视线相接，甚至无端端想退个一步半步。

　　易明堂目光平静，口气堪称温和地问：“中和堂上，关二哥下，有什么事摊开来讲，说说吧，诸位在搞什么？“

　　几个人没说话，散开两旁，现出神龛下主位上坐着肉山似的老大来。他此刻伸着腿，凑着细长的烟杆不紧不慢抽烟，烟雾从嘴里吸进去，绕了一圈从鼻腔里吐出，弥漫朦胧，闻言眼皮一抬笑了起来，一敲烟杆，黄铜烟嘴清脆发出当的一声，火光四溅，烟灰弥漫。

　　”想问就问，拿东西撒气做什么，踢烂张凳你赔？“老大笑眯眯地坐正身子，又哐当一声敲了下烟杆，这才道，”放心啦，没搞什么坏事，相反是件喜事，这喜事包管合你心意，叫你满意，行了吧？还有你们几个，吵个屁啊吵吵吵，现在这里有酒席开吗？老子都没说话，你们着什么急。”

　　他拍拍大腿，转头问一旁的小弟：“喂，人呢？搞这么久唱大戏上妆都够啦，怎么还不出来？”

　　小弟笑嘻嘻答：“催过了，你也知道女人啦，这种场合都要扮靓点。”

　　老大笑骂道：”扮成天仙有鬼用啊？再拖下去，新郎哥没耐烦要另娶第二个了，去去，赶紧把人给我带出来。“

　　小弟干脆地应了一声，钻入里屋时特地瞥了易明堂一眼，带着挑衅的笑，还藏着大概自己也没察觉的恶意。然而就算他恶意滔天又如何呢？从这个小弟与老大一唱一和开始，易明堂看着他俩就如隔岸观火，或者如小时候看社戏，隔着水，隔着烟，看对岸野戏台上唱着悲欢离合，可看的人却保持己无关的安全距离。他其实早在心底隐约猜到今天这出戏唱的是什么，正因为猜得到反而觉得索然无味，仿佛只是为了彼此的面子才勉强留下继续观看。

　　不一会小弟又钻回来，站在门边用力将绣帘一掀，绣帘高高抛弃又甩下，哗啦一声，有如文明戏开场，出现两个着红戴绿的喜婆几乎挟持着一个女人而来。那女人身段婀娜，梳着光溜溜的头，穿一身桃红软缎绣花褂，底下系同色百褶绣花裙，领口高堆到下颌骨又往外翻开，像半开的夹竹桃花苞中夹着一张瘦削雪白的瓜子脸。可惜的是脸上薄唇涂得太红，粉底打得太白，两边脸颊的胭脂又堆得太突兀，硬生生将一张原本清秀雅致的脸弄得媚俗。尤其滑稽的是鼻端上架了一副圆框金丝边茶色玻璃眼镜，易明堂起初有些不解这个装扮，忽而想起刚一路走来，省城大照相馆外的橱窗挂照片，女子不知为何都喜欢戴圆框墨镜，敢情这还学上了新时尚。

　　然而时新打扮的新娘子却上不了台面。她惶惶然四下张望，一双眼睛瞪圆了在玻璃镜片下乱转，不安地发着抖，一见陌生男人更怕了，缩着肩膀就想往回转。两个喜婆人高马大，用力挟持着她往前迈步，新娘子被逼着踏入中和堂，她吓得正要张开嘴尖叫，就在此时，她在几个男人中认出了易明堂。

　　新娘子怕自己看错，晃晃脑袋让眼镜下滑，低下头睁大眼从镜片边缘探出，确认是易明堂后便困惑了，她乱成一锅粥的脑子无法理解为何会在这里见到他，正要张嘴啊啊叫，胳膊马上被喜婆狠狠掐了一把。

　　易明堂看陌生人一样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转头盯着老大，眼神中颇有些赞许：”很好，原来有这出大戏在等着我，你也算费心了。“

　　老大和颜悦色道：”自家兄弟讲什么客气话，怎样，是不是靓过天仙，赛过嫦娥？“

　　“新娘子当然靓啦，”喜婆凑趣笑道：”这位就是新郎哥了吧，您请看，新娘子者身上穿的缎子面绣花褂，料子可是苏杭来的货，上头的凤凰牡丹一个个全都是状元坊老铺子师傅亲手绣的，还有还有，她头上戴的簪子，脖子上的金链，兼且这手上戴的镯子，“她忙不迭撩起女人的宽袖，指着手腕上一个一指宽的青玉镯并一个金灿灿的龙凤镯笑，”没一件糊弄的，您外头打听打听去，现在哪家娶妾室用的衣裳首饰比得过这里呀，要我讲新郎哥真是好运，有位这么好的大哥替你操办，不但自己不用操心，还样样都替你办得体面风光。“

　　易明堂淡淡道：”想要我谢你就直说，让个老娘们替你讨功念劳算怎么回事。“

　　老大哈哈大笑：”放屁，老子还需要在你面前邀功？行了，老虔婆真是多嘴，唧唧歪歪都乱讲些什么，滚滚滚。“

　　喜婆马屁拍马腿上，没好意思地干笑俩下不敢再作声。

　　旁边的人起哄道：”老易快过去吧，没见新娘子看到你眼珠子都勾你身上了么。“

　　”啧啧，真是不声不响吓人一跳，哪个料得到老易平日吃斋和尚似的，实际上悄无声息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贴心贴肺的美娇娥呢？“

　　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中易明堂真个走到女人跟前。

　　离得近了女人终于确认是他本人了，顿时高兴起来：”是你，你来看我啊？“

　　易明堂微微叹了口气，道：”是我，方大姐，我来看你。“

　　女人又问：“阿新叫你来的？”

　　易明堂微微点头。

　　“那，这的人，全都是阿新叫来的？“

　　易明堂环视四周，轻声道：”都是些街坊邻居，你忘了，阿新考上洋博士，大家来贺一贺。“

　　”哦哦，对。“女人混乱的脑子里理不顺时间线，只恍惚间觉得似乎应有此事，她四下张望，想起该有的礼数，于是朝那些人一个个鞠躬过去，口里念叨：“谢谢啊，多谢你们来捧场，谢谢啊。”

　　在场的几个人原本与易明堂谈不上有什么过命交情，来这主要是老大叫到不敢不来，当然其中也不乏揣着看易明堂笑话的心，易明堂冷心冷肺，在和顺帮做客居先生以来就没给过什么人好脸，这回被老大无端端塞了个女人，就算脸长得不错，可架不住脑子有问题，客居先生头回纳妾就纳了个傻婆娘，看他以后在弟兄们面前还怎么端着架子装。

　　可谁也不曾想疯女人居然冲他们鞠躬，还一鞠弯腰直下。

　　被看笑话的给看笑话的道谢，就算这些男人的脸皮真个厚过城墙，此时也不禁尴尬起来，仿佛好笑的成了自己。

　　易明堂等疯女人一圈鞠躬完毕了才走过去，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疯女人信任地把手放到他手里，傻乎乎地冲他一笑，易明堂温言道：”方大姐，我还有点事，等做完了再回去。“

　　“好，我们等下去看阿新吗？”

　　易明堂一顿，道：“是，去看阿新。”

　　女人欢喜起来，顺从地被他牵到一旁的圆凳坐下，又向易明堂确认了一遍：“看，看阿新对哦？”

　　易明堂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向老大，淡淡地道：”难为你做了这么多，说吧，要我怎么报答？”

　　老大冲他一笑，无辜地道：“老易啊，正话不要反说，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心底肯定骂我祖宗了吧？“

　　“没。”易明堂平静地道，“最多问候一下令堂大人而已。”

　　老大笑了起来，大声道：”行，想骂就骂，骂完后我麻烦你想一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年纪也不小孤身一人，屋里头也没个女人知冷知热。我前几日还跟他们几个讲你不容易，谁回去被窝里没个人等着，就你没有，他们就讲我是老大，不然我做主给你娶老婆，我说那怎么行，娶老婆要三媒六聘，我给你做主？不过给送个女人给你，倒是小事一桩。谁知我问了一轮，整帮兄弟个个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所以不是我说，这事论起来得怪你，你说你都找好了人就大大方方带出来，藏得密密实实做什么……”

　　他看易明堂面沉如水，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虚，脸上于是笑得更爽朗：“我知道我知道，你女人这种情况想低调也正常，你看我帮你办事也没大张旗鼓，只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作证，我们把仪式简单走完就算了。你也别不好意思，女人跟男人最紧要讲名分，名分定下，回头什么都好说。该养病养病，西医不行找中医，中医不行找民间秘方，总之我管事管到底，都替你揽了，怎样？”

　　他带着笑瞥了眼那女人，点头道：”还别说，你都算有眼光，你女人打扮齐整了看起来也算宜家宜室……“

　　易明堂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藏了人？你找人跟我？“

　　老大脸上的肉抖了抖，无赖地笑道：“什么跟不跟的讲这么难听，我费事找人跟你啊？这事说来也巧，成仔礼拜日早起出门买油炸鬼咸煎饼，看到你……”

　　“她呆的地方在圣心大教堂那头，没有卖豆浆油炸鬼的。”易明堂转头看向站在老大身后的小弟，”城仔，你说。”

　　成仔有些怵：”是我把两件事混一块讲，老大听岔了，我早起出门是去买油炸鬼咸煎饼，但走着走着想起来听人讲那边有牛骨汤卖，就过去喝了一碗，这么巧看见易先生您……“

　　”所以你跟着我？“

　　小弟已经笑不下去，他偷偷看老大，老大不耐烦地一敲烟杆，哐当声中提高嗓门道：“问问问问什么问？你孤身一人在省城，这种事不好自己出头办，那我这做老大的就替你办咯，收个女人而已，也值得你问个没完，喂，你们几个，不是说要喝酒吗，开席！”

　　旁边的人凑趣着吆喝起来，易明堂伸手按在成仔胳膊上，问：“这么说，确实是你跟着我？“

　　成仔到底年轻，平时横惯了受不得激，梗着脖子怒气冲冲道：”是我又怎样？你当我乐意跟你啊，那是老大一番美意，你不接受就算了，犯不着单提我的名字出气，是不是想我跟你赔罪？行啊，有什么大不了的，罚酒三杯够不够，啊……“

　　他话音未落，忽而间易明堂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用力扣在桌面上，随后刀光一闪，成仔发出凄厉的惨叫，易明堂甩什么腌臜物品似的甩开他，成仔踉踉跄跄跪在桌子旁捂住手血流如注，颤声道：”我我我的拇指公……“

　　桌面上，一根拇指被整整齐齐切下，桌面上只留下几滴血，人们甚至都没看清楚易明堂什么时候动的刀，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什么时候拿的刀。

　　7

　　老大猛地站起来，怒道：”易明堂，你什么意思！“

　　易明堂手指轻轻一转，优雅地将刀隐入袖中，他不以为然地道：”什么什么意思，哦，你不懂啊，也是，自从贺爷过身，规矩都成了老黄历，你不懂也不奇怪。这样，斩人食指是罚其终身不得用枪，斩拇指，是罚终身不得用刀棍，反正成仔身手很差，平时却喜欢仗着你的关系做些不该他做的事情，我受累教教他，以后都别动刀耍棍了，这也是保他平安。“

　　”平安你老母！“老大涨红了脸，”有我在，几时轮到你教他做人？不给我面子是吧，那谁的面子都别想要了！“

　　他一拍桌子，在场的人全都戒备地围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易明堂。

　　”我要不是给你面子，现在就留下整只手了。“易明堂和气地劝他，”一场兄弟，搞这么久原来你不知道我的避忌。“

　　他看向老大，脸上的刀疤微微扭曲，嘴角上勾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自把自为，自作主张。”

　　他走两步来到疯女人跟前，伸手摘下她那副不伦不类的眼镜随手一丢，抬起她的下巴道：“看看，别说你认不出她是谁。”

　　女人不明所以，讨好地冲他笑，那笑突破浓墨重彩的脂粉绽放开来，宛若灯光下一朵雅致的白昙花。老大却像见到鬼似的拉下脸，几乎要恼羞成怒，喝道：“老子管她是谁，是你把她藏起来，那就是你看中了，你看中了，我这个做大佬的成全你，有什么问题？”

　　易明堂忽而想笑，于是他笑了起来，他很久没笑过，脸部肌肉显然不大同意做这一运动，笑得很扭曲，老大瞧得心惊肉跳，只听易明堂带着笑道：”替你做事，替你收拾手尾，到头来你却想把手尾当人情塞还给我。这就好比自己吐出来的玩意，你不但不清理，还想塞回我嘴里，呵，看来你们和顺帮一没了红棍先生，连个懂点规矩的人都没了。”

　　老大骂道：“放屁，老子光屁股那会就在中和堂玩耍，从小看着叔伯们做事，我会不懂规矩？“

　　”是吗？“易明堂抬眼瞥了他一下，”你要真懂，怎么会连什么叫完完整整跟完一件事都不清楚？”

　　老大微愣，随即蛮横道：“现在我是掌舵人，我说的就是规矩！“

　　”行，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易明堂兴趣缺缺地转身，淡淡地道，”只不过你规矩大过天，也管不着我床上要睡什么女人。“

　　老大绷着脸微微喘气不说话，易明堂却俯身，慢条斯理地帮女人整整齐齐挽起袖子，他耐心地顺着女人袖口那桃红滚绛红的镶边，仔仔细细地折好，露出她凝霜般半截手臂，腕骨玲珑精致，戴着金玉两个镯子，搁在乌木边桌上，衬得皓腕如玉，乌木如漆。

　　易明堂比划着女人的手，轻描淡写地道：“我睡哪个女人原本不打紧，你要是送别人，哪怕是你睡过的，没准今晚我就将就了。可你不该送她，我同你讲过，三件事做完，无拖无欠，你送她来，明摆着事情要没完。”

　　他头也不抬，继续轻飘飘地道：”还有，你刚刚说我什么？看中她，把人藏起来？老大，你这样讲，真的让我很难做。为了证明我没有色令智昏，现下唯有一条路可走。”

　　老大强笑道：“乱讲什么……”

　　“放心，关二哥在上，我只留她一只手，过后再把她送回她男人那，听说她原来的老公很念旧，找新欢还要照着这张脸来，我们把他原配还回去，怕他高兴都来不及。就是可惜了贺爷，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看弟兄们跟别的帮派火拼，今晚过后，他老人家棺材板又要睡不安稳了。”

　　易明堂一说完，手里已经亮出来利刃，寒光之中，手起刀落就要切下去，老大抖着脸上的肉大吼一声：“停！“

　　易明堂抬头，目光锐利冰寒，问：”不留手了？“

　　”留你个死人头啊留，斩女人手，传出去是想叫人夸你还是夸我？你这么厉害又不见你上次斩奸夫的手？”老大骂道，“你老母，一个癫佬一个癫婆，老子不陪你们癫！爱去哪去哪，立即把人给我带走。”

　　易明堂步步紧逼，冷声问：“那今晚这顿酒，要有人问起，该说是谁有喜事？”

　　老大气得脸色涨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狠狠地瞪着易明堂，仿佛恨不得下一刻便扑上去掐死他。

　　然而两人对视不过片刻，老大猛然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喜你妈，不就是纳妾，老子把老相好迎进门，请兄弟们喝酒行不行？！”

　　他冲站得最近一人伸脚就踹，骂道：“一个两个死眉死眼站那干嘛？还不快滚出门，去，去把十八甫路那个女招待拉过来，妈的她祖坟冒青烟了，今日老子给她名分，收她做姨太太！”

　　被踹的不敢委屈，忙不迭跑出厅堂，易明堂似笑非笑，拱手道：“既然如此，恭喜老大了。”

　　”滚！“老大骂道，”带上这个癫婆赶紧滚，老子大好日子，别在这拖衰老子的好运！“

　　易明堂气定神闲地对那个疯女人道：“方大姐，走了。”

　　“啊，走了？”疯女人茫然问，”去哪？“

　　”你忘了？“易明堂耐心地道，“见阿新。”

　　”对对，“女人拍手笑起来，”见阿新，见阿新。“

　　8

　　易明堂带着疯女人，一步步走出中和堂。

　　外头夜幕降临，月朗星稀，不远处的河涌上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船，有灯的船坊内传来咿咿呀呀的丝竹之声，不晓得谁家在炸豆腐，一股豆香混着水腥气扑鼻而来，飘飘荡荡，又顺着身边轻轻划开。

　　兴许是见了船只，吹了夜风，兴许这天晚上传来的船歌恰好击中疯女人混乱记忆中某个特殊的点，她居然一路没哭没闹，甚至开始轻轻哼歌，哼唱什么月光光照地塘，断续不成调，然而声音低沉且温柔，如泣如诉，仿佛里头藏着那么多的过往、情绪、不成句子的话语、片段的记忆。

　　易明堂沉默着，他想，或许在她还没发疯的日子里，她也不曾真正快乐过。

　　疯女人慢慢不唱了，她又问他：“你常常来看我，你是谁？阿新的同学吗？”

　　易明堂没有回答。

　　“你不是，他的同学仔没有你这么老。”

　　易明堂有一千一万句谎言能混淆视听，然而莫名其妙的，此时却一句也不想说。他看向疯女人，那张脸上厚厚的脂粉在夜色中悄然消融，露出原本近乎清白无垢的本色。易明堂微微闭了闭眼道：“我，算认得你丈夫吧，记得吗？你曾经也是位太太，你有丈夫的。”

　　疯女人困惑地皱眉，她认真地想了很久，久到易明堂以为她又忘记了，她却轻声回答：“我不记得了。我嫁过人？”

　　“是。”

　　“有孩子吗？”

　　“没吧，”易明堂道，”我不知道，我跟你们不熟。“

　　”哦。“疯女人对有没有孩子这件事不以为意，她笑了起来，“可是我有弟弟，我有阿新。”

　　“嗯。”

　　“阿新讲，他要好好读书，养我，养一辈子，”疯女人笑得温婉美丽，“一辈子好长的，我同他讲，不用他养，他顾自己就好，将来娶老婆生孩子有重担要担当，可他生气，他跟我闹，他讲说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到老了都要跟姐姐住一起，你说他是不是傻？”

　　“傻。”易明堂的声音有些哑。

　　“好傻，可是我听了好开心，“疯女人笑着，”我也傻，我把当小孩子话当真。”

　　易明堂想，或许此刻这个女人是清醒的，又或许她其实没疯，她一直是另一种状态的清醒，谁知道呢，或许对她这样一个女人而言，混乱才易于理解，反倒经历过的种种真实才叫荒唐不堪。

　　与她无关的江湖纷争能夺走她弟弟的性命，将她弃之敝履的丈夫转头照她的长相找了新的女人，而素不相识的仇人，却成为唯一没有对她的疯狂视而不见的人。

　　荒唐的同时，也处处是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翻天覆地。

　　“我刚才，砍你的手那一下，不是做戏。”易明堂忽而开口，他声音低沉，几不可闻，“倘若和顺帮的老大没有及时喊停，你的手就没了，我用刀从不犹豫。”

　　大概夜色太好，他心下感怀，难得想说几句真话：”不要以为我会心软，我只是出点钱，做完一件事，如此而已。“

　　他看着疯女人，艰难地斟词酌句：”所以说，你要懂得顾自己，没有阿新可以靠，你以前那个男人有也等于没有，我更加指望不上。明白吗？“

　　疯女人懵懂地看着他，易明堂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真是，跟个疯子讲这些。算了，走吧。”

　　她怯生生地，问了她唯一理解的，却永远不需要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去看阿新哦？”

　　“走吧，”易明堂这次没有回答她，”时候不早了。“

　　9

　　疯女人一路没哭没闹，顺顺利利回到金太太那。金太太一见到易明堂就哭天抹泪，痛诉和顺帮来抢人时多野蛮，架起人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点道理也不讲，可把她吓得三魂去了两魄，搽了药油又喝了洋酒还不能压惊，一直心慌慌到现下。吓到她不打紧，吓到这楼里其他人怎么办，方大姐身份不一般，可她这里也是有其他身份特殊的客人的。如今一看，只怕是庙小供不起大佛，这种事要再来一回，心脏都要被吓停掉，吃什么补药也补不回来。

　　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叫方大姐走。

　　易明堂沉默着递给她一个钱袋，沉甸甸的，金太太数了数，竟然有五十块。

　　她立即收敛了那幅晚娘脸，换上柔弱无助的模样，开始数落和顺帮的人粗鲁拉扯时碰坏了哪几个瓶子杯子，这些东西来历又多么不凡，不是英吉利船舶货，就是她娘家留给她的念想，总而言之有钱也买不到，她入戏快，情绪饱满，自己容易被自己感动，说到动情处眼泪汪汪，小手绢都仿佛要揉成团。换了旁的男人见到这样风韵犹存的女人或多或少要有点恻隐之心，只可惜这回却遇上易明堂。她正说到娘家妈妈如何在她出嫁前偷偷给她填了一个景德镇烧蓝瓶，忽而一抬头，正对上见易明堂看着她的目光。

　　严格讲他眼神并不算狠戾，甚至带了隐约的笑意，仿佛手持烛火看不自量力的飞蛾卖力扑腾，它能扑腾多久，全仗着他的兴致能维持多久。

　　金太太心下一凛，慌慌张张地道：“瞧我尽东拉西扯的，易先生听烦了吧，哎呦这折腾了大半夜人仰马翻的，您肚饿不，要不要吃吃宵夜……”

　　易明堂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宵夜就算了，我怕你一碗云吞面要收多五十块。”

　　金太太夸张地笑了起来：“您可真是会说笑，要死咯，我可不是那起爱钱的人，早年间我也是少奶奶晓得吧，要不是家道中落无奈何，哪个要出来抛头露面……”

　　“闲话少说，”易明堂打断她，“该解释的还是要讲两句，今日来带走方大姐那些人不是仇家，而是与我一同做事的朋友，他们呢也不是来闹，就是个误会，以为我喜欢方大姐，想替我办喜事。”

　　金太太眼珠一转，顺驴下坡道：”哎呦呦，这误会闹的，您那些朋友怎么想呢，怎么会以为您看上方大姐？不是我说，易先生这样的人才，西关大屋里边多金贵的小姐都配得上，何至于找方大姐呀……“

　　”所以说是误会，现下误会解除，我把人送回来，“易明堂看向她，一字一句道，”金太太，有误会不要紧，顶怕的是明知是个误会还要把它当真，搞得大家都没面子，你说是不是？“

　　金太太愣了愣，很快便识时务点头道：”可不是嘛。“

　　”那好，既然误会说开了，我也就该走了。“易明堂扣上帽子，和颜悦色道，“方大姐就麻烦你费心了。“

　　”一定的一定的，“金太太忙不迭应下，”她在这又不是一天两天，我对她什么样，您还不知道吗？“

　　易明堂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在下楼前一刻，金太太忽而叫住他：”易先生……“

　　易明堂回头，金太太一甩绢子豁出去道：“咱们熟归熟，话还是要讲清楚的，我这里小本买卖，最紧要求安稳，下回再有这种事可怎么说？”

　　易明堂轻轻呼出一口气，道：”那就算人事已尽，该怎么样，都是她的命。“

　　易明堂回到和顺帮后，发现老大好几日都避着他不见，原本跟他还有些面子情的那几个弟兄，见了面打过招呼便不跟他多说半句话，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后，老大命人送了个新小厮给他，那是一张新面孔，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混合着单纯与胆怯，身材瘦得像根豆芽菜，和顺帮小弟们惯常穿的黑袄裤穿他身上松松垮垮，易明堂顺嘴问了他句：“以前没见过你，那个成仔呢？“

　　这小弟胆小得很，低着头细声细气：”我新来的，成仔去别的地方做事了。“

　　”他的手好了？“

　　小弟小心地回答：“好得差不多，就是换另一只手拿筷子不大利索。”

　　“你跟着老大？”

　　“没有呢，我就是在中和堂打杂，老大见我手脚勤快才叫我来伺候易先生您的。“

　　“你心里头不乐意吧？”

　　小弟吓了一跳，慌忙说：“没没，我没有，再说了，也没有我挑活的道理。”

　　”伺候人挺辛苦的，又学不到什么，“易明堂故意逗他：”我缺个小弟，不如你干脆跟我做事？“

　　小弟这下脸都白了，磕磕巴巴道：“这样，这样不，不太好吧，我才来，什么也不懂的，大哥们经常骂我笨，我，我怕耽误了您的事……”

　　他大概听了不少易阎王的传闻，这会怕得紧，浑身直抖，又不敢说什么生怕惹恼了对方，易明堂在他快哭出来之前终于大发善心，摆摆手叫他下去。小弟如蒙大赦飞快跑出去，跨过门槛时几乎被绊倒，踉踉跄跄地逃远了，不一会，又踉踉跄跄地回来。

　　易明堂皱眉看他，小弟扶着门框喘着气道：“有，有人找，易先生，有人找你。”

　　“谁？“

　　“蛇仔明，他说，他叫蛇仔明。”

　　易明堂摩挲着手边装卷烟的锡盒上精致的花纹，淡淡道：“不认得，叫他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