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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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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米凭转斗接青黄**
**加一钱多幸已偿**
**二月新丝五月谷**
**为谁辛苦为谁忙**
—— 董恂《浔溪棹歌》
1
蛇仔明蹲在墙角吸纸烟。
他其实没有烟瘾,只不过蹲在墙角,背着太阳,倘若不吸点纸烟或是做出吸烟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很蠢,蠢到像一块发霉又舍不得扔的大番薯,隔墙角那任谁走过都想踹一脚。
然而卷烟也是要钱的。
就算他抽的是最便宜的烟,十根十根卖,一份也要三毫。卖卷烟的老头嘴贱,早几年背地里骂蛇仔明收老街坊老邻居的保护费真正折堕,迟早要遭雷公劈。话传到蛇仔明耳朵里,他年轻气盛,当其时就带着俩个弟兄过去掀了老头的烟摊。两人梁子从此结下,到现下连几分钱的东西,老头都打死都不肯让他赊账。蛇仔明想揍他,可对着那张风吹日晒沟壑分明的老脸实在下不去手,又干不出明抢这种事,只好悻悻然丢下钱走人。
他抹不下面子,这会就只好点着纸样跟点钱一样心疼。然而易先生说了不认得他,叫他滚,他摸不清这句话的真假,兴许易明堂是真的贵人多忘事,亦或人家就记恨着他先前不知深浅拒绝他被下了面子,又或许,他舍不得给传话的小弟塞几枚铜子,对方恼了故意为难他。
总而言之,人家叫他滚,他不能真滚,他得等着。
不等着上哪找事弄钱呢?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
2
蛇仔明早些年存了二十二块大洋,一点点攒,一次次存,存的次数多时间久,就老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存的是很大一笔钱,然而真等用时才发现,原来省城物价高到他一个小混混无法企及的地步,原来一个男人想撑起一头家,靠二十二块钱完全就是妄想。
到头来,别说让宋金桂风光大嫁了,他就算想给人添对龙凤镯,空心金都买不起,满打满算,也只能买对金包银。
可还有那么多用钱的地方呢,其中顶顶紧要的大头花销,那便是住处。
住哪呢?自家肯定是不行的,先不提有没有地方,单就后妈那个抠,烂鬼爹那个贪,底下弟妹但凡吃点像样的东西一个个就跟有钱抢似的你争我夺,他也不放心把除了娇滴滴外没点用的宋金桂搁进那种鬼地方。
宋家也是不成的,老宋早看他不顺眼,宋金桂丢了他这么大的脸,能跟卸包袱似的早日丢出门最好,更何况,宋金桂底下也有好几个弟弟。
省城怀仁巷,家道再不济,也没见过谁家大姑娘嫁了人还赖在娘家的。
老宋的老婆倒是分外不舍女儿走,她抹着泪掏出一个布包,层层叠叠,犹如剥一只粽子,最后掏出来一对老金耳环,颜色倒是黄灿灿,然而不顶钱。
照理说这个东西该留着暗地里给闺女压箱底,然而老宋老婆偏当着他的面拿出来,说你拿去当了,得了钱,给金桂做两件旗袍,一夏一冬,挑点好料。
那意思很明白,她先把事情做在明面上,可要不要接,却要看蛇仔明是个什么品性。
蛇仔明一看就笑了,他心忖自己有个屁品性,不就是街面上的小混混吗?跟他讲品性,几句话就想拿捏他,以为他跟一般薄脸皮的后生那样知难而退再顺水推舟?呸,一张面皮值几个铜子,街面上混饭吃的人,再难听的话都听过,面子算什么,更何况眼下是真缺钱。
缺钱到只不过一对金耳环就晃伤了他的眼。
然而就在他嬉皮笑脸准备接了这对金耳环时,那老娘们却又临时变卦,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手里攥紧着布包用了死劲。蛇仔明一拽之下居然没能拽过来,他正暗地里用力想再来多一下,宋金桂却在一旁哭了。
她边哭边说:“阿妈,这怎么使得,你只得这一件首饰,我拿了去,逢年过节走亲戚时你戴什么呀?”
她梨花带雨,仿佛哭的不是这副耳环,而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万般无奈。蛇仔明听得难受,他晓得这耳环是无论如何拿不到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不能成全宋金桂的委屈,哪怕整个省城都觉着宋金桂配他太富余,他也要宋金桂自己心中清楚,嫁给他不委屈,他断不会叫她难做。
3
然而不为难金桂,不为难金桂的妈,那么能为难的就只有自己。蛇仔明苦笑,他走出宋家时什么也没捞着,倒无形中给自己肩膀上压了更重的担子。
正筹措着法子,不知不觉来到自家门口,他愣愣地看着那低矮门楼外垒起来的简陋耳房,窗由八块花砖垒成,烟熏火燎,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然而他却是记得的,在亲娘还活着时,这一间朝外的耳房不做厨房,而是扎花儿的地方。所谓的扎花儿,便是接香烛元宝店的活儿,印纸钱扎纸花,换点铜子补生计。蛇仔明还没学会打架耍横之前已经学会了怎样拿小手压花,怎样迅速地将锡箔黏到黄草纸上再折成元宝。他娘哄他,扎的纸花换的铜子都攒着,装给他换龙须糖芝麻糊吃。然而这些好东西从来没见着,倒是存着铜子的粗瓷罐不知哪天被烂赌鬼爹发现了,他爹抱着就往外跑,他娘在后头追,追上了边抢罐子边哭:“他老爸啊,那是给明仔买书册存的,你不能拿去赌,读书没书册你叫他怎么读?你还我!”
“读屁啊,我方家上数三代没人读过书,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乞丐的命倒想要金榜题名,搞笑吗,给我滚一边去。”
“你还我,你把罐还我!”
烂赌鬼爹不耐烦了,一脚踹过去将她踹倒:“使你点小钱就要生要死,成天哭丧,拖衰运的臭婆娘,再吵先卖你再卖仔,你尽管来试试看我敢不敢!”
打人通常能上瘾,尤其打自家婆娘,只要不打死打残,第二日她照样得爬起来给自己做饭。烂赌鬼爹踹了好几脚还没算完,顺手抄了根棍棒就要朝她头上砸去。就在这时,小小的蛇仔明拎着劈柴火的刀冲了上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喘着粗气握紧刀,死死盯着他的亲爹。
那一瞬间他想如果这一棍子敢砸下去,他绝对敢提刀跟亲爹拼个你死我活。
就跟劈材火一样,不劈开血肉见到白森森的腿骨不算完,无所谓了,这样的亲爹留着干嘛,留着也是祸害。
大概他那一日太过狠戾,烂赌鬼爹成功被自己年方十岁的崽吓缩,他骂骂咧咧了半日,然而那脚却到底没敢再踹下来。
没过多久他娘就病了,病了还没能捞句好话,到他爹嘴里大抵都是懒,诈病躲清闲不做活一类。直到后来实在病得起不了床,烂赌鬼爹才不情不愿地请了游医来。游医治个鸡脚头疼或许有用,在真正的大病面前怎可能管用,来了也只是棱模两可地说些废话,再胡乱开了方子换几个小钱。蛇仔明捧着药方像捧着圣旨,然而他爹却只肯出几贴药钱,再然后便怎么都不肯往外掏一个子了,蛇仔明哭求他,他发火骂:“你老母没用的了,要死了,你自己没长眼睛看啊,钱钱钱,有钱也不能填无底洞懂吗,再说老子有什么钱?呸,娶这个衰婆进门就没好事,拖衰运,生讨债仔,打牌九输牌九,赌大小输大小,都是她害的。”
他见蛇仔明哭得实在不像样,不耐烦地补充道:“你存心要做孝子我也不拦着,都说五仙观灵,不如你去求个香灰符水咯。”
蛇仔明能有什么办法,唯有一路哭一路去五仙观,好在观中的道人好心,一听这孩子是母亲病重束手无策,立即拿红纸包了铜香炉里一大撮灰,又掏了个平安符相赠。蛇仔明欢天喜地磕了头回家,没成想家里一片狼藉,他爹翻箱倒柜不知找什么,没找到时一把拽出老婆枕着的枕头敲敲打打,嘴上骂骂咧咧:“你不是会藏钱吗?藏哪了?喂,衰婆,你要真藏了铜子银钱,趁现在还能喘气,该交代就得交代了,别两脚一蹬什么话都不留,老子拿卷破席子卷了你丢乱葬岗信不信。”
他娘半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爹嫌弃道:“真的一点没留下?娶你有鬼用啊你说,咦,摸到了!”
他小心从枕头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打开了里头有几样金首饰,蛇仔明没有看清是什么,只记得那黄灿灿的金色映照在他爹脸上,烂赌鬼骤然笑逐颜开,眉眼都活了过来。
“我就说,你外家以前在西关也算有栋门楼,没理由一个镚都不给你留下,果然吧,烂船也有三斤钉,哈哈哈哈,原来真的有金藏起来,臭婆娘,藏那么密实干嘛,早拿出来老子也早快活,行了,我不吵你,你快点死,你死了老子还有大把好日子过……”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意外瞥见蛇仔明站门边冷冰冰盯着自己,下面的话便讲不出,忙将布包揣怀里讪笑道:“我去给你妈抓药。”
他想了想又不甘让儿子瞧见自己不堪的一面,得给自己找回场子,于是梗着脖子道:“都是你妈不好,有钱不早拿出来,眼见着为了医她的病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不出声,你盯着我看干吗,现在是你妈孤寒,死都不肯拿钱,存心想拖累死我……”
“那你拿到了?”小蛇仔明气得发抖,颤声问,“拿到你还不快走?”
他爹举起巴掌要打他,蛇仔明尖叫大叫:“走!快走,快走啊!”
尖叫声几乎要划破耳膜,难听到像把一个孩子满腔满腹全部的恨意都逼出来,他爹悻悻然离开,蛇仔明跑到亲妈床前跪下,慌道:“阿妈,你别动气,你看,我去五仙观讨到符和香灰了,我马上烧了冲水给你喝,师傅说这符开过光很灵的,你一喝就会好,神明保佑,神明会保佑你……”
他娘看着他,眼神都要散了,吃力地说:“金子,是给你留的,没有了,你跟两个小的可怎么办……”
蛇仔明红了眼圈却笑得裂开嘴:“那点东西给我我还不要呢,我这么厉害,以后长大了会挣很多很多钱,到时你做老太君,今天戴红宝石,明天戴翡翠,我们一只手腕套十个镯子,全是金的,脖子上再戴什么珍珠珊瑚珠玛瑙珠,戴十条,二十条,戴到顶着下巴好不好?”
他娘想笑,抖着唇半天,到底也没笑成。
为什么呢,大概她知道自己一死,蛇仔明眼前必定是一条望不到头的苦路,她想也知道等着他的会有些什么,那是足以压垮一个孩子肩膀的苦楚,又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4
蛇仔明闭了闭眼,最终还是踏进家门。
这时从里屋冲出来一个孩子,险些撞蛇仔明怀里。他伸手跟拽鸡鸭似的把那孩子硬拽过来,一看原来是后妈生的幺弟。
后妈生养上不行,统共也不过一个儿子。倘若拿后妈跟蛇仔明亲妈比,相貌出身脾性持家都是样样不如,对男人也没什么温柔贤惠可言,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摔碗摔盆撒米撒面是常事。他爹要敢动手,后妈就敢扑上去对他又掐又咬,打完了还要披头撒发坐到外头去拍腿嚎,嚎到整条怀仁巷的人都知道。第二日起来也别想有什么热饭热菜,她自己早早烧东西吃完了,不仅锅和碗涮干净,连炉灶火都灭掉,烂赌鬼爹跟先头妻生的子女只能对着冷锅冷灶饿肚子。
说来也怪,就这么个女人却拿捏得他爹死死的,不仅打骂都得掂量着来,慢慢的连赌坊去得少,因为后妈就跟嗅觉最灵敏的军犬一样,他兜里什么时候有钱,有多少,完全瞒不过,往往揣着还没捂热呢就会被后妈搜刮了去。
蛇仔明再对比一下自己亲妈为藏那几样金首饰如何煞费苦心就觉得愤慨,愤慨之余又替他妈感到憋屈,有时候看烂赌鬼爹被后妈挠花脸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时也想问他,你现在觉出我亲妈好了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后悔了吗?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这都是孩子气的念头,对他爹而言压根不存在什么悔不悔,两个女人都是他的婆娘,一个看起来很好然而叫他烦,另一个看起来很差却喜欢烦他,前者令他疑心,后者却令他放心,或者说掐来拧去泼辣刻薄的婆娘更叫他觉着那才叫过日子该有的样。
也是,怀仁巷里的女人们买颗白菜都要跟菜贩子唇枪舌剑,为茶楼一盅两件便宜两个铜子能早上五点钟便开始排队,他后妈别的不说,天生擅长每分每厘精打细算,就连蛇仔明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正因为娶了她,亲爹那点家当才不至于早早赌光。
后妈算计全家人的吃食,熬个粥都恨不得数米下锅,历来饭桌上放碟咸菜,谁多夹一筷子都要被她指桑骂槐骂半日,唯独不亏待自己亲生的小儿子,背地里不晓得暗自塞了多少好东西喂他。这小东西拎着挺瓷实,一摸还全是肉。
蛇仔明往日见到这小子就手痒,今日更想揍了,他阴着脸问:“跑什么跑?你妈呢?”
小东西惯会见风使舵,知道这个大哥要揍他,忙眼珠子一转道:“我妈屋里呢,没跑什么,刚刚好像听见有卖杏仁茶的摇铃铛声,大哥你喝吗,我给你买去……”
他脚底抹油要溜,蛇仔明一把揪住他后领,提溜着往屋里拖,小东西尖叫起来:“妈,妈你快来,大哥要揍我,妈!”
蛇仔明吓唬他:“乱嚷嚷什么,小心我真揍你……”
门帘哗啦一声响,后妈甩了帘子出来,蛇仔明手一松,小东西立即挣脱他一溜烟跑到自己妈背后,探出头来从他吐舌头。后妈叉着腰讥笑:“哟呵,我说是哪位贵脚踏贱地来这逞威风呢,原来是搞女人搞到西关大户妹仔头上的大少爷呀,怎么,今日有空回来,是想叫你阿爸出来当便宜老爷,还是想叫我当便宜奶奶?”
蛇仔明竖大拇指:“了不起,都让你猜中,你这么能不如再猜猜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好了。”
后妈没想他这么不要脸,登时讥笑不下去,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喝道:“我管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嫁给你老爸,又不是真给你当妈,你要说什么关我屁事。”
“你说的啊,不关你事,那等下无论我跟我爸说什么,你都别插嘴。”
“反骨仔,你存心回来搞三搞四是吧,老娘一次过把话讲清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刮钱趁早死心!”
蛇仔明笑了,正要说话,只见他亲爹从屋里头出来,披着一件单褂,露出累累分明的肋骨,打着呵欠骂:“吵什么吵,大清早的,老子昨晚几点钟睡你不知道?”
后妈尖声回他:“是我要吵吗,现在是你的宝贝大儿子回来不叫人安生,你还睡,再睡你老婆孩子都要让大少爷扫地出门了!”
“又怎么啦,”他爹不耐地皱眉,吸着拖鞋过去院子里舀水漱口,不以为意地道:“阿明,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不是老爸跟你过不去,这家你也看到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如果真有事,找你那些兄弟们不是更好,别找我,没用。”
蛇仔明看着他弓着腰咕噜咕噜喝水,像极了一只被剥了壳的瘦削虾米,再想起就在这个院子里,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打,或者目睹了多少次他打人,现在这瘦胳膊瘦腿的,恐怕站起来还经不起自己一个拳头,他忽而就觉得滑稽了,懒洋洋地道:“阿爸,我要找你的事,别人管不着,连你老婆我后妈也都管不着,我只找你。”
烂赌鬼爹看他,狐疑问:“什么事?”
“我妈快死的时候,你从她枕头里偷出来那几样金子还记得吧,她后来说了,那是留给我的和我未来媳妇的,以前我单身无所谓,现在我要娶老婆成家,缺钱摆酒下聘,你说怎么办吧。”
烂赌鬼爹一愣,似乎还待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后妈却向来在钱银事上最是反应迅猛,一下就炸了,跳出来破口大骂:“死衰仔你空口白牙乱讲什么,你那个死鬼阿妈死之前病了多久以为我不知道?我嫁过来时家徒四壁,米缸里一粒米都没,还有什么金留下,屁都没有!哦,现在看我们日子稍微过得去就想来明抢啊?没门!这屋里头一针一线都是老娘省吃俭用攒下来,想拿?除非我死,我告诉你,把你养这么大,没饿死你打死你已经很对得住你了,拿个锄头就想来掘金,想得美!”
她四下看看,匆忙间抓了簸箕横在手里,蛇仔明冷笑,上前一把抓住,后妈僵持不了几下就被夺下,顿时赖在地上拍大腿大哭:“死人啦,要打死人啦,儿子要打杀后母,这是忤逆大罪啊,老天啊你怎么不睁眼降雷劈死他……”
小胖儿子不明就里,也跟着哇哇大哭,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声音传出去甚远,大门没关,门外已经开始有闲着没事的街坊邻居开始探头看。
蛇仔明被吵得头疼,怒喝:“闭嘴!”
后妈瞥了他一眼继续嚎:“可怜我年纪轻轻做人后妈,怕人讲闲话,缩衣减食养大先人妻留下的子女,结果养出来一个白眼狼呀,老天你睁开眼,你要劈死这个不孝不义的王八蛋呀……”
蛇仔明抓起小胖儿子怒道:“叫你闭嘴没听见啊,再吵我真打这小子了你信不信!”
“你打,你打,你最好打死他再打死我,反正我们母子也没活路了,“后妈丝毫不忖,提高嗓门哭:“老天你快睁眼看看吧,这个忤逆仔不仅要打后母,连亲兄弟也不放过,哎哟这日子没法再过了,哪位街坊好心当个见证,我母子今日要被这个白眼狼打杀了,你们要记得帮我报官!”
蛇仔明冲动之下拎起孩子真的想扔出去,然而一摸那孩子后背润湿,哭得浑身出汗,忽而想起这孩子天生滑头,背地里仗着他妈没少欺负异母的哥姐,唯独不敢招惹他这个大哥,每回见到都扮乖,深知柿子要挑软的掐之精髓。蛇仔明松开手,把孩子轻推了推,那小孩立即机灵地跑到自己妈身后。蛇仔明不再理会后妈,而是转头看向自己亲爹问:“老爸,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你老婆说了算,让个女人挡在你前面吵到大家都不得安生,不是那么好吧?”
他爹抽了抽嘴角,无赖地道:“一早同你讲了,跟我说没用,什么金子,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总不会连我妈怎么死的也不记得吧?她病了那么久,你统共就给她请过一次大夫抓过几贴药,你统共就花了铜子啊?她死后,连那口薄棺材都是我当了她的厚衣裳才得的,那会你又在哪?”蛇仔明冷笑,“我带着弟妹做活捡煤渣给人跑腿什么没干过,这些你跟你老婆都瞎了眼当没看见?我们他妈怎么活到今天的,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们就差没挨家挨户去要饭了,就这样,你老婆也好意思嚷嚷她养大的我?”
他阴沉沉地看向后妈:“骂我忤逆仔,活该遭雷劈,你以为我怕?这间屋里我妈死时的怨气还没消呢。”
他后妈呆了呆,顿时发怒要扑上来掐他,被蛇仔明一闪身自己摔到一旁,带翻木架上箩筐里晒的红棉花,顿时乒铃乓啷落了一地。她在这一刻确乎明白已经拿这个长大成人的继子无法可想,气恼不甘之下,真的开始拍腿哭,模样愈发狼狈。
蛇仔明不为所动,看向他爹:“老爸,你想清楚,我娶老婆也是你娶媳妇,我们方家这一支要开枝散叶了,你什么都不做,将来怎么接新媳妇敬过来的茶?”
烂赌鬼爹脸上略微动容,蛇仔明不想再多说,实际上他发觉自己踏进家来的举动真是无谓,明知这两公婆都是铁公鸡,从来只顾自己死活,便再走投无路也不该回来求助。然而在进门那一刻,他鬼使神差想起自己的亲妈,想着她要是活到今日听见自己要娶老婆,不知道会不会哭,从亲妈又想到亲爹,虽然看彼此不顺眼,然而娶老婆这么大事,好歹也该来问一声的。
现在他觉得自己蠢透了。
5
踏出门时,蛇仔明一个错眼不觉,瞥见了围在门外的人中躲着自己同母的两个弟妹。
俩小孩不知道回来多久,看到后妈在撒泼,生怕遭了鱼池之殃而没敢进门。他们已经半大不小,弟弟个头窜到自己耳朵,妹妹也到自己肩膀,只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年累月神经如紧绷的弦一样,生怕为点屁事挨骂挨打,两人都如不安的小鸟儿,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要跳起来。
他们看着他,孺慕之情不知不觉让位给了怯意,弟弟没有叫大哥,妹妹倒是叫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蛇仔明从开始混街面就极少回家,与他们不知不觉已生分到这个地步,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伸手一人摸了一下后脑勺,叹了口气,想掏两个铜子给他们买零嘴,手一碰兜却想起拮据的现状,只能停了下来。
“大哥,听说你要娶阿嫂了?”妹妹怯生生地问,“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管我们了?”
她就如要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眼神中带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苦涩,弟弟同样盯着他,抿紧嘴唇表情忿恨,犹如看一个背叛者。蛇仔明心里生疼,他低头看他们,强笑道:“说什么呢,大哥几时说不管你们……”
“你本来也没怎么管,”弟弟冷冷道,“迟点你要管你老婆,生了仔你还要管仔担起你的一头家,你统共就这点精力能耐,分到我们头上还有得剩?”
他语气尖刻,然而说的却是实情。只是他还小,不晓得越是实情,在亲缘面前越是不能讲,讲了戳破窗户纸,兄弟姐妹之间生了罅隙,反而不好来往。蛇仔明叹了口气,努力笑了笑,用哄孩子的口气道:“怎么会,大哥娶了老婆,是找多了一个人疼惜你们,而且你们未来阿嫂脾气很好的,她不会为难人,等吧,等大哥赚到钱,租间大屋,把你们都接过去住,不在这受气了。”
“那要多久?”弟弟盯着他,“你不要当我们小孩随口乱讲,男人老九牙齿当金使,你敢老老实实讲要多久吗?”
蛇仔明不敢,他感到有心无力,沉默了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老实道:“我不知道要多久。”
弟弟躲开他的手,想要讥讽一笑却败给无奈,别过脸去说:“算了,当我没问。”
蛇仔明欲言又止,干巴巴地道:“我不在,你多顾着阿妹。”
“知道了,要你说。”弟弟没好气,”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
“那我先走,过两日接你们去吃酒席。“蛇仔明摆正了妹妹垂下来的两条麻花辫,轻声嘱咐,“等着,大哥叫未来阿嫂给你做花褂?”
妹妹笑了:“那我给你们剪窗花,我会剪红双喜。”
“好。”蛇仔明点点头,又摸了摸他们的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走。
他走了没多久,家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蛇仔明顿了顿,心想大概后妈被自己闹了一通气不顺,转头迁怒于两个小的,他待转身,却明白就算自己回去了也不过再吵多一次,于事无补。
他有心给金桂好日子过,有心要拉扯弟妹,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不介意照料烂赌鬼爹一二,然而他做不到,他深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身无长物,虚掷光阴,他除了收数看场吓唬吓唬不明就里的普通人,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曾经在圣心大教堂跟着神甫念书,想着长大绝对不要像烂赌鬼爹的孩子,想必也料不道,原来他方耀明长大后是个这么没用的人。
蛇仔明沮丧得几乎想落泪,他忽而想起第一次斩手指,那个男戏子恐惧得发抖,他也恐惧得发抖,然而易先生照他屁股踹了一脚厉声骂:“你他妈快点动手!”
他于是大吼一声,手起刀落,骨头连肉被斩开时一股血流了出来,新鲜的血涌出来那瞬间其实是没有味道的,透亮,鲜艳,然而只要跟空气一接触,它就开始变得浑浊、肮脏,血腥味随即而至,令人作呕。
他想,大概是这血腥味令他婉拒了易先生的提拔,然而易先生说什么来着?
他说,小子,江湖多风波,我等着你来找我。
一语成谶。
6
蛇仔明一直等到中午,才看到易明堂从里头出来。他照常一身天青色长衫,头戴毡帽,身后跟了个少年郎,单薄得紧,把和顺帮帮众那一身威风凛凛的黑褂黑裤穿得像偷大人衣服一样松松垮垮,正是那个替他传话叫他滚的小厮。
蛇仔明一下站起来,揣着手小心跟上去,讨好地,一叠连声地叫:“易先生,您出门啊,易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是我,我叫方耀明,大家都叫我蛇仔明,上回我跟您做事,您还记得不,十八甫路,您当时教过我,真是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哪易先生,您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就两句……”
易明堂目不斜视,一把挥开他,跟甩条烦人的狗似的。他力气大,蛇仔明险些被掀翻,踉踉跄跄直起身时,易明堂已带着小弟走开。那少年边走边回头看蛇仔明,易明堂伸手毫不客气拍了一下他的头,一阵风吹来,他们的对话隐约传来。
易明堂道:“看路。”
少年郎带着怯意问他:“易先生,那人还跟着我们,要不要我去叫他别跟了?”
”你叫就有人听?“易明堂淡淡地道,”这条路又不是我开,谁爱走就走,与我何干。“
少年郎为难地道:“可是他一早就来,已等您等了好久。”
“都说了与我何干,”易明堂声音中带着不耐,”小子,老大让你来服侍我,我也没其他要求,就这四个字给我记牢咯,遇事多念两遍,少沾很多麻烦,懂吗,走快点。”
少年显然吓到了,慌慌张张地道:“哦,哦好的,对不住啊易先生。”
他们渐行渐远,蛇仔明有些泄气,撸了把脸,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
不然怎么办,他想,能走的路不多,眼前这一条趟进去还不知道是福是祸,然而对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来说,除了闭着眼往前走,似乎也没更多其他的选择。
跟得久了,他发现易明堂颇为奇怪,大中午原以为是出来找东西吃,然而易明堂却并不往酒楼食肆走,反而七拐八拐,来到西城一片街市上。街市人来人往,卖吃的摊档连排挡都不算,往往不过一个挑子几张板凳,连桌子都没有,倒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往来的食客大多是附近做苦力或工厂里头的工人,花两个铜子买份东西,斯文的拿报纸一裹,一路走一路吃,报纸上的油墨都印到包子皮上也照吃无误。也有那些蹲在路边骑楼屋檐下的,捧着碗面哚得满头大汗,吃完筷子连碗往地面上一丢走人,自有食档的小伙计们准确无误地寻回去洗。
这里是蛇仔明熟悉的地方,是他负责收数的几条街之一,不记得有多少时日他就是这样无所事事从街头走到巷尾,跟香油铺老板娘调笑两句,与相熟的菜贩子互打招呼,给巡警递烟称兄道弟,威吓敢欠平安钱不给的小商小贩,有时候遇上争吵斗殴,他甚至还要充当调解人。
一路走来已有不少熟人叫他,蛇仔明心不在焉地应着,错眼不觉,易先生带着那个小崽子已不见踪影。蛇仔明急了起来,一通乱找,忽而在一个卖粥的摊档那瞥见易明堂。
他坐在简陋的小桌前,长衫掸得笔直,仿佛眼前不是吃一碗平淡无奇的粥水,而是赴一次正儿八经的宴饮,不仅腰板挺立,脸上不苟言笑,伤疤明显,然而只要他一抬眼,目光冷冽之中总是或多或少带着嘲讽之意,仿佛世上种种不过一场滑稽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将他乡作故乡。
这原是一个靠近易先生的好机会,然而蛇仔明却临阵退缩,他从小对人的情绪感觉敏锐,隐约觉得此时的易先生只想独处,连坐在他身旁的小跟班都想一脚踹开,他之所以不踹,大概因为那孩子太瘦,踢他没什么意思,蛇仔明要是傻不拉几地凑上去,正好给易先生练脚。
蛇仔明只得蹲在不远处,顺手买了个大饼啃着,一边啃一边观察易先生,越瞧越觉得他坐的地方分外眼熟,忍不住心头一跳,抬头对卖大饼的阿叔问:“喂,那个档口,是不是以前乡下佬卖鱼肠粥的?”
“是啊,阿明仔你忘了,上次你不就是在那被人打崩头?”
蛇仔明诧异:“乡下佬呢?”
卖大饼的中年男人在这条街上已开档十几年,几乎算看着蛇仔明长大,小时候蛇仔明被后妈苛待饿饭时还曾匀过两个饼给他,这点小恩惠让两人从此相处甚欢,彼此间说话也没什么避忌,此时一听他问便笑骂道:”你还问,那个乡下佬怕死你秋后算账,一早就跑路了,听人说又回了乡下。要我说你也真是,世道艰难,人家也是辛苦撑个粥档而已,何苦搞到他生意做不下去?“
蛇仔明摸后脑勺骂:“不是吧,你没见那一日我流了那么多血,难道是我先动手?行了行了,越老越啰嗦,我问你啊,现在接档是哪个?”
“哦,阿品嘛,你也认得,他还是卖鱼肠粥,这小子会做什么生滚粥,不还是把东西随便剁后丢入锅而已……”
蛇仔明看着那个掌勺的挡主,狐疑道:“阿品我当然认得,但现在站那的是谁啊?”
阿叔探头,咦了一声:“对哦,这谁啊,阿品那个死仔呢?”
他一句话没说完,变故突起,那个掌勺的男子舀起一扫滚烫的粥径直朝易明堂脸上浇去。易明堂反应迅速,飞快侧身避开,粥水顿时泼了一桌。那男子见偷袭不成,把铜勺一丢,瞬间抽出一把杀猪刀劈了过去,易明堂一脚将桌子踹过去,挡住他的刀,反身拎起竹凳子砸了过去,被那男子杀猪刀劈成两半。
就这瞬息工夫,他已退到几米之外,那男子举起刀冲了上去,易明堂左右跳动避开刀势,反身一拳过去正中男子的腹部,打得他弯了腰,易明堂再绕他背后手肘下屈,咔嚓声中直接将他撞倒,正要空手夺下他手中的杀猪刀,脑后一阵风至,易明堂忙就地一滚,身后一截扁担啪的一声重重打到地上,转头一看,挑着青菜担的男子从身后摸出一把小斧头劈头劈脑便扑了过来。
易明堂瞳孔微缩,在那人斧头将至时不避不让,头一侧避开斧头锋利一面,左手飞快攥住那人持斧头的手腕,右手一转,手上多了一把利刃,转过身抵住拿斧头的人脉门,腿侧踢出,准确将拿杀猪刀的男子踹翻,冷声道:“本来不想见血,可谁让你拿了我最烦的东西往我脸上招呼?”
他话音刚落,刀锋已顺着手一划一挑,那人惨叫出声,易明堂眼疾手快将他丢开,刚刚好避开他血管迸射出的血液。
“我的手……”那人捂住伤口疼得直叫,“死扑街,断人手筋……”
易明堂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朝拿西瓜刀那人走去,他气势太盛,那人吓得腿软,四下乱看,慌忙间抓住跟着易明堂一块来的少年挡在胸前,刀架在少年脖子上色厉内荏喝道:”别过来,过来我就宰了他。“
少年吓得脸色发白,欲哭不敢哭,哀求地看向易明堂,也不敢出声,似乎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算,不够格成为足以要挟易先生的筹码。
“我叫你别过来呀,我真宰了你信不信,我动手了!”
那人拿刀的手分明在抖,在少年脖子上割开细细血线,血慢慢流了下来,少年终于哭出了声。
易明堂脚步没有停下,下垂的袖子中只亮出半截匕首,宛如闲庭漫步走了过来,他进一步,那人就拖着少年退一步,在易明堂快靠近时大吼一声,把少年往他身上一推,随即挥刀砍了过来。易明堂抓住那孩子往自己身后一拨,顺着刀的来势欺身而上,反手夹住那人拿刀的手腕一折,那人惨叫一声,刀落了地。
就在此时蛇仔明慌忙大声喊了句:“小心!”
易明堂闻声转头,目光中流露有一丝诧异,就在此时,他眼底余光瞥见刀尖寒光,本能地伸手一挡,手掌剧痛,低头见到适才被吓哭的少年,此刻依旧怕得要死,双唇颤抖,脸色灰白,他拿刀的样子也很窝囊,双手握着刀柄还是止不住颤抖,看到易明堂手抓刀刃处慢慢渗出血,他更加怕了,恐惧地不知如何是好,手一松,刀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有血的一面顷刻间沾染了黄土。
那一刹那,蛇仔明刚好扑到他们跟前。
他发誓看到易明堂在笑,那是一个标准的易式讥讽之笑,轻飘飘得就如大中午太阳下的烟尘滚滚,淡漠得如一阵风吹过的沙粒,片刻间又了无痕迹,然而却再一次令蛇仔明感到,那笑嘲讽的不是针对具体哪个人,而是对这世道,这所有的人,这太阳下重复挣扎的蝼蚁般的各样人生,包括他自己在内。
那笑很快烟消云散,快得让蛇仔明以为自己看错,他正想仔细看,只见易明堂伸出手,还没碰到那少年,他已经被吓得连退好几步,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惊恐地瞪大眼浑身颤抖。蛇仔明看易明堂一脸煞气走过来,忙冲四下大喊道:“看什么看,快喊差佬来啊,这两个歹徒光天化日持刀杀人大家都看到了,还不赶紧让差佬来抓人!”
周围人反应过来,登时有人跑去喊巡捕,有人围住那个手筋断了的不让他跑,那西瓜刀的见势不妙要溜也被人围住一顿乱打,群情激奋起来。要知道街市上日日千篇一律,持刀杀人这种事若平时当然不敢管,现下凶徒已被人收拾的差不多,痛打落水狗怎能放过,也当调剂生活了。
乱哄哄中,易明堂走到少年跟前,居高临下讥讽地道:“了不起,刀都没拿稳就敢对着腰眼捅。看来在和顺帮没白混。”
“我我我只是一时糊涂,真的,我再也不敢了,先生,求您高抬贵手吧,求您饶了我吧,呜呜,我再也不敢了……”少年吓得不行,忍不住又一次哭出了声。
蛇仔明看不过眼,蹲下来平视他,好声好气劝:“哭个屁啊,问你什么答什么,别忙着求饶,快说吧,是哪个王八蛋叫你来的?”
少年抹了把泪,把自己的脸抹花,哽噎着问:“我,我要是说了,能饶了我么?”
“真是,我说你这人也不是小孩了,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蛇仔明喝道:“还没明白啊?哪个叫你来的,哪个就存心要害你。也不想想,就这两个软脚蟹,加上你,也配对易先生动手?明哥我今天心情好,指条大路给你走,像火烧眉毛,刀架脖颈这种要命的时候就别讨价还价了,讲真话,有一句说一句,不然神仙都救不了你。”
少年果然听了进去,他哭了会,期期艾艾道:“是,是阿城哥,他说,易先生斩了他一根手指,他也不贪多,想要易先生拿一只手还,他给了我钱,要我看准时机补一刀。我我其实哪敢补刀啊,刀拿出来也就是做个样子,不能白拿钱不做事……”
“给了你多少钱啊?”
少年踌躇着不敢说。
蛇仔明举拳头威胁:“信不信我打你啊,讲。”
“十,十块,”少年急急忙忙道,“真的,没骗人。”
“十块钱你就敢卖命,”蛇仔明气笑了,照脑袋狠狠拍了下骂:“蠢死你算了。”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触到少年了,他眼睛里又浮上泪花,抽抽涕涕哭着说:“十,十块很多了,高小学费一年六块,杂费加书册费最多两块,我还能剩两块钱呢,够,够了……”
蛇仔明愣了,他想起之前听人提到过这个事,市政府为了推广新学补贴公办小学,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叫“栽培费”,每个小学生一年才收六块钱,然而就这六块钱也不是谁都能掏得出的,就算掏得起也觉得没必要,有条件读书习字的早就去上私塾,苦力劳工的子女读个高小到来不去,关键是读完还谋不到生计,不如别浪费银钱。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小崽子却怀揣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忍着神父动不动体罚,拿藤条抽手心,大冬天顶水桶立门边也想咬牙念下去。
蛇仔明只是出神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像掩饰什么似的噼里啪啦朝少年脑袋上一顿乱打,少年双臂护头躲得狼狈不堪,蛇仔明一边打一边悄悄看易明堂,发现他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这才佯装手酸停了下来。
他耍这点小手段自己也有点唾弃,然而怎么办呢,易阎王手黑,真让这小崽子毁在这么稀里糊涂的事上多不划算。
他小心地问:“易先生,您看,这小东西怎么办?”
易明堂掏出雪白的手帕,按在自己手掌的伤口上,淡淡瞥了蛇仔明一眼,支了支下巴,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蛇仔明赶紧踢了那孩子一脚,骂:“赶紧滚回家去吧,小小年纪学人拿刀仔,我看你是嫌命长。”
他说完再看易明堂,发觉易明堂已经转身离开,蛇仔明快走两步跟上,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原本刻意为之,然而挂的时间久了,却变得可怜兮兮起来。
“哎呦,易先生您的手!”蛇仔明热心地道,“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吧,这条街上我有相熟的大夫。”
易明堂看着他,直看到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才不紧不慢问:“早起等了一早上,又跟了我一路,你有什么事?”
“没,也没什么大事,”蛇仔明讪笑,“就是上次,我……”
“几个虾兵蟹将,害得我还得去收拾手尾,”易明堂低头掏出怀表看:“跟我聊聊?”
蛇仔明眼睛一亮,结结巴巴道:“好,好啊。”
“你叫什么来着?”
“蛇仔明,不不,我有名有姓的,我叫方耀明。”
7
后面的事跟做梦似的。
蛇仔明跟着易明堂走回头路,原以为回和顺帮,结果七拐八拐,云里雾里,绕过星罗棋布的巷子,走过深浅不一,崎岖不平的青石板路,来到一处河涌口,沿着石板桥边的台阶下去,正眼就是三艘停靠的花船。所谓花船是名副其实的”花“,船头仓门上悬挂雕龙画凤的三重花牌,一眼瞥过,牡丹秋菊芙蕖腊梅样样具备,乱花丛中迷乱人眼。蛇仔明从未来过这种地方,还没来得到近前,只闻到一股浓厚的熏香夹杂着河涌的泥腥味扑鼻而来,先就让他怯步不前。
蛇仔明不想叫易明堂看出怯意,大大声道:”先生要来饮花酒啊,这我知道,酒不错,老举们唱曲也算好听……“
他还没把往日从弟兄们那听到的逛妓寨花船见闻抖擞出去,就看见易明堂越过他,冷着一张脸大踏步走上甲板,一脚踹开门厅,惊动了里头的人。
老鸨跑了出来,叉腰骂:“哪个急色鬼踢门,不知道这个时辰大姐们还在睡觉吗……”
她话音未落,易明堂已经一手拨开她直接跨入船舱。随后一阵乒铃乓啷打斗声砸东西声音传来,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不到片刻,易明堂转身出来,脸色如常,只是手里像拎鸡鸭一样拎着一个后生仔的后颈。
那人脸上已经被打肿,被易明堂一路拖了出来,拼命挣扎着,只可惜丝毫挣脱不开。
蛇仔明看得呆了,正要上前问这谁啊,就听那人破口大骂:“易明堂,丢你老母,别人怕你我才不怕,敬你一声先生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有种就他妈在这里浸死我,浸不死我,老子回头照样找人搞你!”
易明堂二话没说,立即将他拖下船丢入水里,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那人扑腾着上岸,手刚碰到石阶,易明堂早已伸手将他拎起来,按头强行压入水中,等他四肢抽动得不是那么有力了再揪着头发拎出水,还没待那人缓过神来,又用力按入水里。
如此反复三四次,再提起来时那人已奄奄一息。易明堂把人丢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既没有像蛇仔明以为的那样如说书里的江湖侠客那样讲两句充场面的话,也不对被自己弄成死狗一样的城仔耀武扬威。他只是低头看着城仔,目露些许嫌恶,似乎怪他害自己湿了裤脚。
就在此时,一个衣襟半掩,来不及梳头的年轻花姐从船舱里踉踉跄跄扑过来,扶着他喊:“阿城哥,你怎么样啊阿城哥,你不要吓我啊。“
花姐使劲掐城仔的人中,又拍脸揉胸口弄了半天,人终于咳出一口水来,花姐顿时松了口气,转头求老鸨带人去请大夫,又求龟奴帮忙把人搬回船。
老鸨是见过世面,没有动弹,只懒懒地道:”别多事啊,不知头不知尾你就敢插手,谁知道你这个阿城哥惹了什么事,管什么管,管得过来吗?“
花姐呆了呆,看向易明堂,软声哀求道:”这位先生,你,你教训也教训过了,出气也出了,无论阿城做了什么,我都代他赔礼道歉,你看可以吗?“
她声音柔媚温婉,正是花船上练就的看家本领,寻常男子听到只怕上不上道都会给美女两分薄面,只有易明堂毫无反应,反而带了点纯粹的好奇问:“这你相好?”
“我们同乡,自小一块长大,先生呀,阿城哥是个苦命人,自小没了亲爹娘……”
“停,”易明堂打断她准备声情并茂的表演,“他的钱是你给的?”
那个花姐顿时有些不安、羞愧,做她这一行“婊子无情”才是根本,她耳闻目睹,自然晓得贴钱给相好会遭人耻笑,然而冷不防这么被个陌生男人单刀直入地问,还是忍不住辩白道:“我,我,我在船上做事咧,藏不到钱的,阿城哥知根知底,我同他都讲好了,我攒一点,他挣一点,赚够钱就给我赎身……“
“难怪有钱雇人来砍我的手,”易明堂目露讥讽,对着阿城道,”行啊你,花女人的卖身钱都花得这么爽,看来那一日教你的规矩算是白教。“
他嘴角上勾,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语气却堪称温和:”可谁教我忝列前辈呢,看到你这样不上进老想找死的后生,我再不愿,也得顺手拉一把啊。“
花姐狐疑地看向易明堂,阿城却没法装死了,他睁开眼,慌里慌张倒爬着想跑,易明堂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硬是拖了回来,和和气气地道:”城仔,你虽不当我是长辈,我却愿意当你后辈,跑什么,我要想杀了你,你他妈还能跑?”
城仔这才真的怕了,结结巴巴道:“易先生,我错了,我烂人一个,不识好歹,我给你赔罪,我磕头,我们回中和堂开坛,我当老大和弟兄们的面任你处置好不好……”
“召弟兄们中和堂开坛?”易明堂嗤笑一声,“你有这么大面子?”
城仔胡乱喊道:“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易先生,求你……”
“求我还不如求她,”易明堂转头问花姐,“这里你损失最大,不如你来说,像这样明摆着骗你人财两空的烂仔,你想怎么办?”
花姐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老鸨,老鸨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要照我们船上的规矩,这种白嫖了还骗钱银的,最该割了□□那二两肉,留着干嘛呀,断了孽根才是阿弥陀佛,四大皆空。”
城仔还没反应过来,花姐已经先慌忙喊道:“不要,不要啊,他,他还没生儿育女,他家里就剩这根独苗苗了……”
老鸨翻白眼切了一声,易明堂反而有些惊奇,他问:“他这么对你,你还要保他?”
花姐流泪道:“是奴奴命苦。”
易明堂摇摇头,松开攥着城仔的手,在他以为被放过而欣喜若狂的瞬间,飞起一脚,准确无误地踹中他的右腿关节。
咔嚓脆响之中,城仔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再次证明作为一个帮众他实在不合格,怕死怕疼,叫起来像个娘们。
易明堂拿出手绢擦了擦手,对花姐道:“只能帮你到这了,然而男人有心要搞事,打断腿也没用。”
花姐呆了呆,大声嚎哭了起来,也不知哭的是断了腿的相好,还是自己可预见的命运。
易明堂兴味索然,他不愿在此再浪费时间,走的时候路过看呆了的蛇仔明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蛇仔明回过神来,忙跟了上去。
走了好一会,易明堂带了戏谑道:“这条花船小,没有歌妓,客人想听曲多半请外头的盲师娘来,且大中午向来不待客,没酒喝,这些你都不知道?”
蛇仔明涨红了脸,强撑着道:“我我我只是一时忘了而已。”
“行了,”易明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青头仔(处男)一个。”
“什么青头仔,我才不是,”蛇仔明涨红脸,颠三倒四地讲,”开玩笑,我蛇仔明十二岁就出来混,怎么可能到今时今日还不晓人事……“
易明堂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蛇仔明在他身后罗里吧嗦讲了一堆,就在他努力为自己跨越”青头仔“阶段而想要详细论证之时,易明堂忽然停了下来,指着招牌上写“占元阁”三字的茶楼道:“没赶上吃中饭,喝茶吧。”
蛇仔明正要客气两句,易明堂道:“有什么事,吃了东西再说。”
8
省城茶楼与其他日常消费一样,高中低三档齐全,丰俭由人,便贵随意,名为饮茶,实际上各式点心才是主角,又或者吃点心也在其次,重点在于面对面的交流。省城的老百姓们需要,也习惯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处所用来聚亲、会友、谈事、做生意,听盲公拨三弦唱水地南音,听讲古佬讲仁义礼信的老故事。占元阁正经讲只在里头算中等偏下,只是装饰得古色古香,彩色玻璃镶嵌在扇状花窗上,绛紫靛蓝橙黄互相辉映,刻着的梅兰竹菊图不算精致,然而胜在明亮,尤其是当周围的兰花玻璃罩灯点上时,热热闹闹的意思先就从灯光中满溢了出来。
喜欢来这的多半是周围洋行雇员、学校的教书先生、律师行的律师等体面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发油似乎从头涂到脚,处处精细到闪光。蛇仔明打量自己身上一套白褂黑裤,跑了一上午一身汗臭,再悄悄拿眼睛瞥易明堂,明明跟人动手的是他,此刻却头发衣襟一丝不乱,要不是长衫下摆沾了水渍,谁也不会想到,一刻钟之前这人刚轻松利落地将一个后生仔的腿踢断。
他正想着,眼前推过来一笼三个热腾腾的小巧叉烧包,易明堂淡淡地道:“看我干嘛,吃啊,这家也就面店做得好,叉烧包、饺子、牛肉烧麦,今天都尝尝。”
他让蛇仔明吃东西,自己却摸出一个精致的锡制烟盒,打开时一股南洋上等烟草的芬芳扑鼻而来。随后,他捻出卷烟纸卷烟,动作慢条斯理,态度一丝不苟,边角烟丝都塞得整整齐齐,神情居然是认真中难得带了一丝轻松,就如罐头厂纺织厂的工人,单一的重复性劳动做得多了,反倒从那些枯燥的行为中获得安全。
蛇仔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有这样不伦不类的念头,他诚惶诚恐地伸出筷子,吞了叉烧包后吞牛肉烧麦,终于在噎死自己之前等到易明堂卷好烟。
他卷好了也不抽,只放在鼻端下嗅,蛇仔明放下筷子给他斟茶,小心地道:“易先生,您贵人多忘事,我也不敢多耽误您的工夫……”
易明堂懒洋洋地道:“直说吧。”
“您知道我闲着也有点久了,想请先生帮帮忙,看能不能找点事做。我也不敢讨什么好差事,就是想跟着您做点什么,也不至于磋磨了这几年好时光。”
“没错,光阴易逝韶华如露,有脑子的人,是该好好替自己打算。”
“那照您看,就我这样的,能做点什么……“
“可惜啊,顺和帮大掌柜、二先生、三老哥、四香主,每个都带出一帮明月高照,义气万千的好兄弟。自家事自家兄弟做,你这样的嘛,难。”
“求易先生指条明路给我走。”
“明路早就指给你,可你不是不要?”
“那是我以前不明事理不识抬举,易先生,求你再给指多一回。”
“也罢,谁让我心软,最见不得后生仔为难,想做事,得先做自家兄弟,和顺帮的规矩我就不多讲了,你这几年出出入入的,可都明白?”
……
突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几个黑衣男人呼呼喝喝冲入茶楼,占元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适应皇后“上前正要兜售东西,被其中一人毫无怜香惜玉地掀开,不耐烦骂:”滚一边去,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是来喝茶?爷爷们来找人!”
蛇仔明抬眼看去,吓得赶紧从座位上蹦起来,原因无他,那几个人他都认得,全是和顺帮里平日遇也遇不到的大佬,为首的胖子更是脸熟,不是和顺帮的龙头老大又是哪个。
来者不善,蛇仔明本能想跑,然而一是跑不掉,二是易明堂跟前自己才献了殷勤,冒然跑路等于两头都讨不了便宜。他惶惑不安地看向易明堂,发现易明堂面色如常,甚至摸出一盒洋火,将嗅了半日的烟卷点上。
老大冷笑:“嗬,有茶喝有烟抽,看来你都挺惬意。”
易明堂平和地道:“来茶楼不喝茶抽烟吃点心那要干嘛?难不成来喊打喊杀?”
老大气势汹汹走过来,啪地一声,拉开椅子坐下,跟着的人挤开了周围两张桌子的客人,齐齐盯着易明堂。
易明堂把蛇仔明吃剩的半笼叉烧包往老大跟前一推:“吃不吃,这里也就叉烧包做得好。”
“吃什么吃,”老大骂,“你觉得我还能吃得下?有人在我们和顺帮地盘上威风得紧,想打谁就打谁,想斩哪个的手脚就斩哪个,你不是动不动讲规矩吗,我倒要请教了,同这种人我该怎么算账……”
易明堂吸了口烟,打断他:“不用这种人那种人的绕来绕去,说我是吧,是,城仔条腿是我弄的。”
老大没想到他承认得倒痛快,准备了一箩筐兴师问罪的话没能说出,反而给噎住。
“不过他那条腿不是砍断,也不是打断,而是踢,”易明堂淡淡地道,“就他,也配我用刀?”
“打狗也要看主人,他跟了我几年,你打他明摆着不给我面子,就算他得罪你,断人右手拇指也够了,用得着打残他条腿?“
“他不过一个小弟就敢找人行凶,当街想砍我一只手,还是那句话,我教他做人而已,”易明堂奇怪地反问,“难道换你你能忍?”
“我是叫你忍吗?我是叫你做事有点章程!他坏了帮规自然有帮规来处罚,你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要是个个像你一样自把自为,私下寻仇,想弄死谁弄死谁,那还用得着立中和堂拜关二哥?”
老大骂骂咧咧:“就算贺爷俩父子归西,红棍先生空缺,我还没死呢,你信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主持公道?”
易明堂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冒出两个字:“难说。”
“你!”老大一拍桌子,一把毛瑟枪啪的摆上台,他皮笑肉不笑道,“老易,江湖中人,向来都是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有来有往才好相与,你这样三番两次落我的脸面,是铁了心让我难做咯。”
易明堂瞥了那把枪一眼,嘴角上勾,拿起茶壶给老大斟茶,和颜悦色道:“喝茶。”
老大狐疑地看他,想了想,还是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我三番两次不给你面子,是我的错,我斟茶赔礼,”易明堂慢条斯理道,“但你刚刚有句话没说对。”
老大一下握紧茶杯,挑眉看他。
“不是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而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看,一字之差,意思差了去了。”
老大切了一声。
“你别不信,哪,好比当日你救我条命,我一直记着,我答应帮你做三件事,而且你几次插手我的事,我看在救命之恩上也不过小小地教下城仔做人的道理,没想给你添麻烦。”
老大冷笑:“我还得多谢你替我教帮手足了?”
“那倒不必,“易明堂叹了口气,”我就是有点可惜,明明我把着分寸做事,现在看来反倒我成了不懂规矩那个,连你都说我不给你面子,我冤哪。既然大家都不开心,那不如这样吧。”
他顿了顿,环视四下,缓缓地道:“不如我索性谁的面子都不给,从今往后,谁再想把手伸到我眼皮底下碍眼,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砍了。我说到做到,各位不信尽管来试。”
“你他妈威胁我……”老大一把按上桌上的毛瑟手枪,正要举起来不管不顾给这王八蛋来一枪,哪知手一动,易明堂已伸手掌覆在他手上,另一只手抵住他腰间,一低头,利刃的闪光几乎刺眼。
老大悚然一惊,猛然想起江湖上对易阎王的传闻,他原本存了私心,想把这柄有名的快刀供在帮会里为己所用,可直到此时才发现当这柄刀反转相向时,他与死在易明堂手里的那些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老大不愧是和顺帮掌舵人,霎时间想通利弊,立即缓和脸色,率先收了手笑道:“开个玩笑,何必当真,我早同你讲过,自家兄弟嘛,打打闹闹才好相与。来来,斟茶斟茶,都傻站着干嘛,我跟老易以茶代酒碰个杯,有什么都当放个屁,风吹过就散。”
他豪迈地笑起来,俨然又是那个万事尽胸有成竹的龙头老大,一边笑一边亲自执茶壶倒茶,真个跟易明堂煞有介事碰了碰杯一饮而尽,随后一摔茶杯,拍了拍易明堂的肩膀以示亲热,随即站起身,大踏步走出。
“老大,”易明堂叫住他,“有件事忘了同你讲,你派来伺候我的小崽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我叫他滚了,现在要换个新的。”
老大回头,没忍住暴躁地骂:“你老母啊,又想换谁?”
“就这个吧。”易明堂随手一指,指向蛇仔明,蛇仔明冷不防被点到,忐忑不安地忙弓下腰,只觉老大一双眼如利刃,差不多里里外外将他劏干净了,才硬邦邦从嘴里蹦出两个字:“随你。”
9
蛇仔明的去向便这样三言两语定下,他觉得稀里糊涂之余又有些未知的惊心动魄,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灵之掌,由不得他多想便将他猛推进云里雾里一片迷茫的岔道上去。他今日发觉自己出神的次数太多,既弄不清楚自己选来跟着易明堂对与否,也搞不明白易明堂与老大之间忽而箭弩拔张,忽而亲密无间到底是几个意思。他唯有采取从小在命运狂澜席卷而来时本能的自我保护状态,那便是不想,不多想,不深想。
回过头来才发现老大与他带来的人呼啦啦已走光,易明堂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旁,拿起茶杯自斟自饮,居然还动筷子夹了一个冷掉的牛肉烧麦。
蛇仔明茫然无措,忍不住问:“先生,咱们不走吗?”
易明堂心情仿佛不错,肯出声答:“再等等。”
等,等什么?还等多久?蛇仔明不敢多问,只能干坐着。他见识了易明堂下手的狠戾,不动声色却能震慑全场的气势,原本盘算好的一肚子话现下也说不出,他偷偷瞥了眼易明堂,坐姿端正,筷子拿在他手里不急不缓,挥洒自如,再看他的吃相也是讲究的,细嚼慢咽,绝无碗筷触碰的叮当声,也不会发出粗鲁的吃喝声。蛇仔明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件事,第一是原来易先生吃饭这么斯文,跟他打人时完全两样嘛;第二,他养成这么斯文的吃饭习惯,出身没准会不差。
那易先生来和顺帮之前是谁,他也叫易明堂?
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悚然一惊,立即打住,就在此时有人哒哒哒走了过来,蛇仔明一见又诚惶诚恐地站起,原因无他,来的人是刚刚跟在老大身边的黑衣人之一,在和顺帮辈分高,所有人见了都要喊一声“雷哥”。
雷哥大咧咧走过来,两只手指夹着张红字条递到易明堂面前,易明堂接过后展开一看后合上,拿起烟火烧了字条,就着这火,又点了一根烟吸上。
“也给我来一支。”雷哥道。
易明堂把卷烟盒丢过去,雷哥打开拿了一根,凑近易明堂手指上还未燃尽的火猛吸一口,喷出烟雾点头道:“够劲,好烟草。”
易明堂甩甩手指灭了火,随意让灰烬掉地上,道:“借了我的火抽了我的烟,要还的啵。”
雷哥笑了,弹弹烟灰:“你这臭脾气谁顶得顺?行,还,还你两句话。”
“讲。”
“阿城那个衰仔做别的不行,但哄老大开心挺有一套,原本老大想留在身边调教,留着日后有用,被你这么无端端废了,他很不开心。”
易明堂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他养的姨太太,还管他心情。”
\"话不能这么说,\"雷哥又讲:“他不开心,交给你做的事,就不会想你开心。”
这句话的情要承,易明堂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多谢。”
雷哥不再多话,把烟按灭在桌角,起身瞥了蛇仔明一眼问易明堂:“你真要带这个小的?”
蛇仔明立即正襟危坐,易明堂似笑非笑:“老大都点头了,当然要带。”
雷哥用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打量着蛇仔明,未了道:“喂,小子,跟着老易好好学做事,手脚勤快点,别整日搞三搞四,懂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哪敢啊。”
\"走了,\"雷哥拍拍易明堂的肩膀,“保重。”
易明堂挥挥手,目送他离开。
蛇仔明忍了半日忍不住,终于问:“先生,老大是不是有事交给我们做?”
易明堂踢了踢灰烬,漫不经心道:“不是我们,是交给我。\"
蛇仔明说不清遗憾还是如释重负,竟然随口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没什么,\"易明堂口气平淡,\"只不过很久以前我答应了老大帮他做三件事,这是第二件。\"
“哦哦,”蛇仔明已经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忙顺着话问,“有我帮得到的,您尽管吩咐。”
“凭你?“易明堂斜睨他一眼,忽而嘴角上翘,堪称愉悦道,“行啊,有心了,江湖事谁说得准,也许哪天真要你搭把手。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是要偱一下老例,拜拜关二哥,正式入帮会。”
他手指轻轻扣桌,道:“初八吧,初八是个好日,到时你提只公鸡来,记住,要白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