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乡》清和北辰

129、生命

　　谢椋知道，清然正在一天天的离开自己。
　　没有办法逃离的诅咒，使她的生命一点点消散。
　　他想尽办法，乞求清然多留一天。
　　清然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出现了症状。
　　恍惚的一瞬，让清然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天空呈现妖冶的紫色，晚霞像是宣告一种结束，它绽放出了今天最绚丽的色彩。
　　清然早就已经坦然了。
　　她握紧身边谢椋的手，靠在他怀里。
　　“谢椋，我想去海边哎。”
　　谢椋心突然刺痛了一下，猛地看向身旁的人。
　　从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名为担心的情绪。
　　担心什么？担心他吗？
　　两人神识归位之后，几乎不用说话，仅仅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谢椋颤抖着手，回握住她的手。
　　“好，去海边。”
　　二人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工作提前处理好，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谁都不能叫他们。
　　重逢，再次回到那古镇。
　　丹州的景色一如当年，而那家茶楼也已换了老板。
　　云水的海边还是那样清爽，科尔图草原的空气像是能够净化一切。
　　苏琪雅又送给了清然一条手链。
　　这次他们两个都参加了那场骑射比赛，拔得头筹。
　　追风年纪也大了，不复当年威风，它的孩子却像极了他。
　　斯利尔德城堡换了新的主人，这个人比爱德华讨喜，是个挺老实的男人。
　　清然想，自己或许可以留下点什么。
　　那一夜，清然格外主动。
　　谢椋无力招架，抱着她，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用力。
　　是怨，也是无奈。
　　他懂她的意思。
　　“然然，我们都不干涉好不好，让她顺其自然。”
　　清然点头，吻上那双悲凉的眼眸。
　　顺其自然。
　　清然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母亲，因为她的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母亲。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天，谢椋坐在书房一整晚，喝了一整晚的酒。
　　他无人作伴，他甚至拒绝了清然的陪伴。
　　父亲？
　　真是个陌生的身份。
　　他这一世是孩子，是学生，是家主，是丈夫。
　　他拥有无数的身份，却很少成为父亲。
　　星星挂在天际，仿佛嘲笑他，又像是在可怜他。
　　明明他也是神，为什么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为什么他连爱人也无法保护？
　　那一夜的酒，苦到疼痛。
　　虽然是神，但还是人类的躯体，清然身子本就不好，这下更加虚弱。
　　那天之后，谢椋收起一切的戾气，除工作之外，所有的时间都陪着清然，小心翼翼呵护。
　　那平坦的小腹，终于微微隆起，谢椋的心，好像被一种或许可以称为“难过”的情绪，撑的很胀。
　　那个孩子，会吞噬清然本就不多的生命。
　　“然然，孩子今天有没有闹你？”
　　谢椋的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那里微微隆起，掌心下的，是拥有二人血脉的生命。
　　清然没什么力气，懒洋洋的靠在他怀里。
　　“不闹，这才三个月，她很乖。”
　　谢椋笑着，很勉强。
　　他或许会恨这个孩子。
　　清然抱着谢椋，在他怀里昏昏睡去。
　　她要用大量的神力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体征，保证在生产时，自己有足够的精力。
　　谢椋有那么一刻，不希望神识归位。
　　他也想这么骗下去。
　　掌心下的温热，他的手散出淡淡的光，将自己的神力注入进去，以此来分担清然的压力。
　　君风眠经常来看她，会蹲在清然面前，好奇的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然然，你当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吗？”
　　清然放下手里的书，微微笑着。
　　“嗯，生下来。”
　　君风眠咬了咬嘴唇，颇为不满。
　　“然然，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体情况或许撑不到你生下她的那一天，如果你不要这个孩子，你应该至少还能活十年，但你生下了她，或许连五年也不到。”
　　君风眠试图说服清然。
　　清然笑着，摇摇头，看向君风眠。
　　“我走了之后，谢椋只能自己一个人，如果有个孩子，还能给他做个伴儿。”
　　她不想让谢椋在自己离去的日子里那么难过。
　　君风眠想说些什么，却在看见清然抚摸自己肚子的时候，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然然，谢椋不会爱这个孩子的。
　　君风眠的直觉告诉她，谢椋绝对不会爱一个夺走清然生命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她留在世界上的唯一遗物。
　　君风眠来的时候也会给清然注入一些神力，这让谢椋对于她的到来没有那么不满。
　　清然稍微精神一些了，就会和谢椋在院子里散步，看看花儿。
　　日子好像很平淡，好像他们就是寻常夫妻，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清湛会送来很多很多补品，他们有意探望清然，都被谢椋以清然身子虚弱，不宜见客为理由推回去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天空万里无云，清然的羊水，破了。
　　她的肚子并不大，虽然已经足月，但是看上去和寻常五个月的肚子差不多。
　　医生的检查说，胎儿一切良好，至于为什么这么小，大概是因为胎位后置的原因，不显怀。
　　谢椋站在产房门口，用神力看到房内情况，一旁的君风眠也在看，二人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清悠坐立难安，来回踱步，陆景柯靠在墙上，不知在思索什么，陆景煊坐在椅子上，试图安抚谢椋。
　　陆嘉沄牵着江婉约的手，担忧的注视着产房。
　　那一声啼哭，让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椋死死盯着产房的那扇门，看到了让他百感交集的一幕。
　　刚出生的孩子实在称不上好看，像一只小猴子，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护士给她清洗，称重，然后包裹起来。
　　清然脸色很白，满是汗水，护士将孩子贴到了清然脸庞，十分温柔。
　　“来，妈妈和宝宝贴贴。”
　　清然虚弱的看向那个孩子，嘴角微微上扬，但也只是这一秒，她昏迷过去。
　　一旁的仪器发出声响。
　　“产妇大出血！”
　　那一句话，将谢椋的那颗心揪了起来。
　　突然的匆忙，产房外的人原本期待着清然和孩子一起出来，清悠给清湛打电话的动作一顿，就见产房门被打开，一个护士匆匆忙忙的出来。
　　“产妇家属！？”
　　她慌忙的模样，将刚刚喜悦的气氛瞬间打散。
　　谢椋已经知道里面的情况，一步上前拿过单子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她丈夫，和她血型相同，抽我的血。”
　　护士愣了一瞬，却也知道此刻不能耽搁。
　　“请跟我来。”
　　一波波的人进去，清悠跟着抱着孩子的护士离开，君风眠坐在一旁，看着那扇门一开一关，难掩担忧。
　　陆景柯走过来拍了拍君风眠肩膀，语气有些沉重。
　　“别担心，清然一定没事的。”
　　君风眠抬头，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肩膀上的那只手。
　　“那你手别抖。”
　　平日不对付，见面就吵架的二人，在此刻安慰起了对方。
　　陆景柯也不还嘴，眼神暗淡。
　　清然只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做了一场在云朵上睡觉的梦。
　　很安心，很轻松，好像自己只是被风吹起的一片树叶，随风而动。
　　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纯白。
　　清然迷迷糊糊的，听不见声音，想动一下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一瞬间的恐慌使她的灵魂瞬间归位，猛地抬了一下手，却被按在了床上。
　　艰难的转头，便看见了坐在自己床前，一直握着她的手的谢椋。
　　那双黑色的眼眸，再看见她醒来的那一刻，恢复生机。
　　“然然……”
　　劫后余生。
　　谢椋不知道，如果她就这么离开，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不会原谅那个孩子，不会原谅一意孤行的清然，更不会原谅自己。
　　谢椋声音哽咽，还带了一点激动。
　　清然努力勾起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让谢椋不那么担心。
　　可是她没什么力气。
　　努力回握住他的手，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情。
　　【我还在。】
　　谢椋眼眶通红，站起来，俯下身子，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对不起……”
　　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清然身体彻底恢复，是在产后的一个月之后。
　　在医院坐了月子，谢椋亲自照顾，寸步不离，不忍让她受一点伤害，期间还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
　　清然会抱着他们的孩子，虽然这孩子刚出生不太好看，但是经过一个月的养护，已经变得十分漂亮了。
　　小姑娘生的白白嫩嫩，一双浅紫色的大眼睛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水晶一样，小嘴巴红嘟嘟的，十分讨人喜欢。
　　谢椋不太满意，因为这孩子不像清然，更像自己。
　　清然抱着她，谢椋盯着孩子，弄得孩子都不敢喝奶，也不敢哭，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妈妈，也不动。
　　清然开始还以为孩子有什么问题，检查之后也没什么事，但是观察下来，清然才知道问题所在。
　　谢椋会在她给孩子喂奶的时候盯着孩子，而他身上的压迫感小孩子都能感受到，没哭都算是她胆子大了。
　　“谢椋，不要一直盯着她。”
　　清然用小毯子遮住了谢椋的视线。
　　谢椋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她一点也不像你。”
　　清然失笑：“大多数女儿都像爸爸啊。”
　　谢椋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泡奶。
　　“然然，这孩子叫谢眠，睡眠的眠。”
　　清然轻轻点头，谢家取名都是从族谱里挑的，这个名字怕是谢椋精心挑选过的。
　　“谢眠……阿眠……”
　　清然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谢眠好像感觉到了母亲的呼唤，甜甜的笑了。
　　谢椋拿着奶瓶走过来，眼里满是复杂。
　　他不喜欢孩子，男孩女孩都不喜欢。
　　那个寄生在清然身体里，汲取她生命的孩子，就是清然的催命符。
　　“然然，答应我，即使有了孩子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谢椋从身后，环抱住她们。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清然靠在他怀里，自己怀里抱着他们的爱情的结晶。
　　“好。”
　　她答应了他。
　　从医院里出来，君风眠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过来了。
　　匆匆忙忙，风风火火的进了房门，再进来之前被保姆拉去做了全身消毒，确定干净了才放她进来。
　　小心翼翼坐下来，她双眼通红，伸出手想握住清然的手，却迟迟不敢。
　　“然然……”
　　她像个孩子，想再触碰失而复得的宝贝。
　　清然长发散在身后，穿着白色的棉质睡衣，面色红润，很显然是被照顾得很好。
　　她笑着，身上的光显得她更加神圣。
　　“你怎么还哭了。”
　　清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们都哭了。
　　君风眠哽咽着，揉了揉眼睛。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君风眠还是那个样子，短碎发，一副中性的打扮，模样一如当年。
　　“好了，不哭了，看看你小侄女？”
　　清然笑着，接过谢椋递过来的热牛奶，小口抿着转移君风眠的注意力。
　　谢椋的母亲是君风眠的姑姑，按血缘上来，他俩是表兄妹，而谢眠自然就是她的小侄女了。
　　君风眠这才想起来这个孩子，抽噎了两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婴儿床旁边，看向那个孩子。
　　谢眠是黑色的头发，此刻正闭着眼睛，很乖很乖的在睡觉。
　　小小的一个，躺在婴儿床里，光是看着就让人欢喜。
　　但君风眠心里没什么起伏，只是看了两眼，就又回到了清然床前。
　　“然然，我保证会保护好她的。”
　　清然失笑，看到君风眠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心突然狠狠跳动了一下。
　　这一世，还算圆满。
　　除了谢椋和君风眠，其他人都很喜欢这个孩子。
　　陆嘉沄抱着孩子爱不释手，清悠几次想伸手抱一下，都被陆嘉沄瞪了回去。
　　清悠讪讪收回手，坐了下来。
　　她眼巴巴的看着谢眠在陆嘉沄的怀里，笑的像花儿一样，就感觉一阵委屈。
　　明明她是谢眠的亲小姨……
　　清然穿着一条长裙，长发梳成了侧麻花放在前面，温柔中带了几分清冷。
　　她似乎一点也没变。
　　清然抬头撇了一眼陆嘉沄，走过去，抱过谢眠，递到了清悠面前。
　　“想不想抱抱？阿眠很乖。”
　　清悠愣住，眼眶瞬间就红了，点点头颤着手抱了过来，小心翼翼的。
　　陆嘉沄努努嘴，翻了个白眼。
　　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隔阂，算是消散了。
　　陆嘉沄也没理由再针对清悠，也坐了下来，看着清悠怀里的小谢眠。
　　“哎呀，是谁这么可爱呀？原来是我们的小谢眠。”
　　清悠第一次抱谢眠，但是抱着的姿势十分标准。
　　怀中的孩子软的出奇，清悠生怕弄疼她。
　　谢眠眨巴眨巴大眼睛，对着清悠笑了。
　　她的小嘴里还没长牙，只露出了牙龈，可爱的一塌糊涂。
　　清悠红了眼睛，抬头看清然。
　　清然脸上本是没有表情的，却在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的时候，神色柔和了下来，抬起手，摸了摸清悠的头发。
　　和那时一样。
　　清悠瞬间觉得心脏就像是被人抓住了一样，让她喘不上气。
　　“姐姐……”
　　她声音哽咽，怀中的小谢眠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小嘴一瘪，作势要哭。
　　陆嘉沄见状，连忙接过来哄着。
　　清然无奈，拿过一旁的纸，擦了擦清悠脸上的眼泪。
　　“怎么还这么爱哭？”
　　清悠扑到清然怀里，哭的一颤一颤的。
　　谢眠被陆嘉沄转移了注意力，又笑了，陆嘉沄逗她，谢眠笑的更开心了。
　　陆嘉沄撇了一眼哭的一抽一抽的清悠，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背。
　　清然笑着。
　　谢眠的成长，是带了一些酸涩的。
　　谢椋不太喜欢她粘着清然，而才两岁的谢眠，正是粘人的时候。
　　谢眠越长大越不像清然，谢椋比谁都清楚，他是看着清然长大的，谢眠像不像清然，他最清楚。
　　谢眠的眉眼有三分像清然，皮肤像清然，骨架暂时看不出来，但是感觉是正常的那一类。
　　她很活泼，很粘清然，动不动就想让清然抱着她，谢椋这时候会走过来，拎着谢眠的衣领，放在地上。
　　“你已经大了，不能总让妈妈抱你，妈妈身体不好。”
　　谢椋训她，小孩子心思敏感，语气稍微不对劲就会哭。
　　但是谢眠不哭，站在那里委屈巴巴的，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谢椋。
　　她抬起小手，拉了拉谢椋的裤子。
　　谢椋低头看她，面无表情。
　　谢眠似乎知道爸爸并不好说话，收回手，躲在了清然身后。
　　“妈妈，抱……”
　　谢椋瞪了她一眼，谢眠更害怕了。
　　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凶？
　　清然摸摸谢眠的头发，理了理她的刘海。
　　“眠眠乖，让爸爸抱着你好不好？”
　　此话一出，在场二人都僵住，谢椋诧异的看着清然，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抬手指了指谢眠，又指了指自己。
　　“然然……我……”
　　谢椋说不出话来，从谢眠出生到现在，谢椋抱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眠虽然不太能理解，但是看见爸爸这副样子，自己也害怕起来。
　　好像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清然将谢眠牵出来，往谢椋面前推了推，小谢眠一个没站稳，向前扑去，下意识抓住了谢椋的裤腿。
　　谢椋低头，看着面前的白团子，沉默。
　　谢眠站稳，抓着谢椋的裤腿，抬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谢椋抿抿唇，犹豫着。
　　清然摸摸谢眠的头发，蹲下来，轻声说道：“眠眠，想不想让爸爸抱你呀？”
　　父女俩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抗拒，默契的都摇了摇头。
　　清然：……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