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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接天莲叶无穷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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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绍兴二十四年,二十七岁的杨万里终于及第了。
宰相虞允文问他:“小伙子,你想做个什么官?”
“啊?这玩意儿还能挑啊?”杨万里摸摸后脑勺。
虞允文皱皱眉头:“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思想状况。”
杨万里的眼里闪过瞬间的坚毅,这坚毅让经历过宋室万千风波,已然心如止水的虞允文都觉得灼热。
“刑狱。”
“为什么?”
“大宋。不能再有第二个岳飞。”杨万里注视着虞允文。
虞允文笑了笑,放下手里的茶盏,却没有看杨万里,只是轻轻说:“掌嘴。”
绍兴二十四年,岳飞已经死了十二个年头。他死在一个冬天,临安大雪,西湖百丈冰。
杨万里没有动。
虞允文看向他,叹一口气:“宰相府有封坛二十年的陈酿,今晚你来陪我喝一杯,顺便给你介绍个朋友。”
2.
时值中秋,月满流光。
“内子还在小厨房忙活,你们年轻人先聊一聊。”虞允文说完这句话就去找他老婆了,留下杨万里一脸懵逼。
这句话除了说给杨万里,还说给另外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身姿如玉。
两青年相对站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姑娘先说话了:“嗯……我……我们自我介绍一下?”
两个青年点点头。
姑娘没有行闺礼,而是抱一抱拳:“王劫余,昆山人士,我父亲是王葆,一个老师。”
杨万里心想王葆可算很有文化,教学成果也很卓越,大宋官场的年轻人里,没有他一半的弟子也差不了太多了,怎么会给女儿取了“婕妤”这么个名字:“你干脆叫王皇后好了。”
王劫余面有不悦:“王皇后人生多么坎坷?!再说了我是劫后余生的劫余好吗?我父亲说劫后余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词。”
杨万里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确实是最好的一个词。失敬失敬。”
说完也一抱拳:“我叫杨万里,父母希望我鹏程万里。”
劫余也不记仇,笑一笑:“挺好挺好。”
杨万里看向她身边的青年。
青年面有难色:“哦……我……我是她师兄。”青年指一指王小妹:“呃……我姓周,我父母觉得我将来必成大器……嗯……”
“周成器?”杨万里试探了一下。
王小妹此刻紧抿着樱唇,面色已有些许红晕,甚至有些发紫。
青年硬着头皮:“在下周必大!请多指教!”
杨万里愣了,呆滞半晌只能称赞:“厉害厉害。”
那边厢王小妹终于憋不再住,笑了个惨绝人寰。
周必大和杨万里也不由跟着她笑起来。
“必大这个名字真是太直接了,还是叫我的字吧,我字子充。”周必大有点羞赧地说。
杨万里释然一笑:“杨廷秀。”
“小字年年,年年有余的年年。”王劫余也说了自己的闺名。
三人站在宰相府中庭,月色如水,知己如松,往后数十年光阴,杨万里再没见过今日一般的好景色。
3.
杨万里初来临安,靠着子充和年年,倒也很快适应了风土人情。
在及第的最初两年里,朝廷没有给他安排官职。
杨万里时常想起自己回答虞允文的那个问题,考虑自己或许是政审没过。有好几次都想打包行李回家去了。但每次都被子充和年年拦住。
“要是政审不过虞老师不会让你和我们玩儿的。”子充深情款款。
“你是不是担心没有收入无法在一线城市立足啊。没必要的。我们知识分子家庭还挺有钱的。我养你呀~”年年款款深情。
王年年话音刚落,杨万里和周子充都惊讶于她的豪情。
周子充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伤情,被杨万里捕捉到。
杨万里一介直男,情窦初开,开在了周子充这个眼神上,他知道了周子充心悦年年,低了低头,没说什么。
4.
临安至美,山水依依。
金沙涧里菱荷绰约,是杨万里喜爱的景致。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杨万里微微张口,就是一阙好诗。
周子充听了心下一惊,他知杨万里辨政知史,不知杨万里文采斐然。
王年年则不吝夸奖:“这个地区的负责人应该将你这首诗刻在大理石碑上,让世人看看这荷塘该配怎样的诗。”
杨万里看了看周子充,颔首半晌,敛起喜悦容色,再抬头时只有漠然。
周子充也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杨万里,微微握拳。
这些神色变化并未被王年年察觉,她看够了鲤鱼在荷叶间嬉戏,就拉起杨万里的衣袖,又拽着周子充的下摆:“饿了,我们吃饭去吧。”
杨万里想挣脱,但他看着王年年眉眼弯弯,终是没有。
5.
两年岁月不过弹指,在杨万里最沉迷山水的时候,他接到了朝廷的调令。
赣州司户参军,老家附近的一个官职。
“你还年轻,先历练历练,刑狱,不急。”虞允文这样说。
这次离别,王年年并不难过,她在临安,这里是大宋都城,杨万里才高八斗,他会回来。
“我等你。”她这样对杨万里说。
杨万里看着年年,咬了咬牙:“我不值得。”
年年眼睛涌上泪光:“我知自己不在你心上。但你离开临安,或许就能察觉我的好。我还有期待,万一呢?”
杨万里策马转身,没有回头。
王年年看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敛袂向前,曲了曲身,叉手伏了个礼。
6.
杨万里离开之后,王年年笑容鲜少。
周子充问王年年:“师妹,我给你出个题哈。有两个人。一个人手里有十块糖,只给你吃一块。另外一个人手里有一块糖,但他把这一块给你吃。你要跟谁做朋友?”
王年年噘一噘嘴,皱一皱眉:“那肯定是选糖好吃的那个啊。”
周子充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妈的智……勇双全……”
短暂沉默后,周子充正了正神色:“所以,杨廷秀的糖,你觉得好吃,对吗?”
王年年见周子充目光灼灼,也不再玩笑:“只恰好是我喜欢的味道。”
杨万里一走就是六年。
除了政绩,全无音讯。
世传杨万里两袖清风,不阿刚正。
也听说杨万里带着一行学富五车却不得重用的学子多次请求面圣但不得结果。
还听说他茕茕孑立,仍未娶妻。
但王年年知道,杨万里心里依然没有她。不然不会六载春秋,没有半纸锦书。
她也已近而立之年,一个女子芳华已逝,她没有负杨万里,就像杨万里也没有负她。
7.
杨万里回临安之后,听说了太学录周大人同王葆之女结亲的消息。
帐下师爷说:“大人同周大人是故交,要不要……”
杨万里笑一笑:“我求见太上皇,可有消息了?”
师爷本想让杨万里稍作休整,但他问了,只好回答:“宫里派人来说,三日之后。”
杨万里抬头看看太阳,那光线亮的刺眼:“好。”
杨万里调回临安的时候,当年的圣上,已经是太上皇。六年岁月,一朝天子。
……
红纱帐里,烛光摇曳,周子充掀起他等了很多年的红盖头。
“我会疼你。真的。”
王年年微笑,脸颊却没有红晕,她点头:“我知道。”
8.
三日之后,杨万里走进那森严的宫门。
危墙百尺,似有万丈,把宫城围的密不透风,闻不到自由的味道。
在最北的一座宫殿里,太上皇扶额坐在刻着龙纹的红木椅上等杨万里。
“风烛残年”。
杨万里远远看了他一眼,就想到了这个词,三十余载帝王业,换来如今这般形貌,亦如同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
赵构看着来人,他走进这座房子,然后跪拜在自己面前。
赵构突然就笑了:“起来吧。你们哪一个,是真心跪我。”
杨万里站起来,没有说话。
赵构又笑了:“人人都说杨卿耿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圣上谬赞。”杨万里没有低头。
“八年前,虞相告诉朕,说你想做刑狱,因大宋不能再有岳飞,时至今日,你还是做这般感想吗?”赵构看着杨万里。
“是。”杨万里神色不改:“岳将军精忠报国,不该有此下场。”
“岳飞只能死!!!”赵构倏地愤然起身,趔趄着走到杨万里身前:“你们要朕如何做!金军十万铁骑完颜亶视岳飞为眼中钉朕拿一个岳飞换我大宋数年太平朕错了吗?!!!”
杨万里看着双眼已然充血的太上皇,没有露出丝毫恐惧:“这虚假的太平,陛下可问过我大宋子民,他们想不想要。臣在赣州,日日都有流民至此,问之则答,边城大乱,已无容身之地。”杨万里紧紧注视着赵构,语气不再平静:“陛下知道边城的百姓这二十年是如何过的吗?!金人屡屡犯边草菅我大宋人命陛下只装作不知道吗?!日日逃亡命悬一线的感觉靖康之乱后迁都临安时陛下难道没有亲自尝过吗?!!”
面对这声声递进的质问,赵构的神色软了下来,原本充血的眼睛有了泪水,他回头走向红木椅:“我知我不是个好皇帝。我也知我愧对很多人。但我。真的尽力了。”赵构缓缓坐在椅子上,似已体力不支,他没有再看杨万里:“我亦知你竭力举荐人才,也知你为岳飞不平。昚儿比我坚毅,更有决断,不会亏待栋梁。至于岳飞……铮铮史书,自有论断。”
杨万里沉吟片刻,转身离开,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陛下,您本可做一个好皇帝。您身边并不缺志士仁人。您没有尽力,您负了我们。”
赵构垂首原本颓然的体态以近破败,他没有争辩什么,只哑声说道:“你走吧……”
9.
后来的数十年宦海浮沉,杨万里一如这般正直坦荡,然而他们这一代士人铁骨凛然,没能改变金人铁蹄踏遍中原的结局。可他们依然无怨无悔地奋战了一生。
朝堂之上,周子充见了杨万里会点一点头,杨万里也会微笑示意。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往,自然也没有人知道曲院风荷之上,他们曾是好友挚交。
有一天晚上,王年年为周子充整理朝服,柔柔灯影里,周子充看她抬起素手捋一捋鬓边碎发,突然就想起杨万里离开临安之前,他们最后一次去金沙涧荷塘。
彼时春绿已深,日光灼灼。
年年一袭红衫,挽一个桃花髻,蹲坐在一片辽阔荷叶前逗弄朝露。
一丈远的杨万里看着这一幕,缓缓地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周子充听了,皱眉哂笑了一下:“廷秀,荷花还没开呢。”
杨万里没有收回停留在女子身上的目光,嘴角漾起一个此生独钟的笑容。
“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