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寒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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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松山
茶烟缓升至空中，白雾渐渐散荡开来。
徐无慕抬手触上青色的茶壶，他的掌心与稍热的壶壁贴合，修长两指使力一提，为对面之人倒了半杯清茶。
犹是高楼暖阁，有一种孤寂的安宁。徐无慕身侧是一架绘着松山的长屏风。昨夜合窗的红衣女童跪坐在他身边，手中收着那件绣着白鹤图样的玄色外披。
“原你见他，是意外？”对面之人接过茶杯，垂下眼轻轻吹散浮沫，问道：“陆家世代忠良，陆小侯爷北疆平乱，立下大功。想必很引世人瞩目。”
“确是意外。”徐无慕道：“薛青玉守着的人，独自上了第四层，竟不要任何人随身？而丽娘也未曾看顾得上，教他见了我。”
他吹凉一杯热茶，就着适宜的温度沾湿唇瓣，只浅尝了一口，润润喉嗓，随后道：“但也无妨。陆家出风头，于你我，并非坏事。而他见了我，也不一定就将我挂在心上，许是转眼便忘了。”
“你说此话时，神情犹豫，是何故？”对坐之人一身青衫，身姿挺拔如松，乌发墨瞳，眸光清冽如水，此刻正专注而不失温和地注视着他。
徐无慕停了片刻，转而望一眼窗外，道：“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他……”
未及此言落下，房门忽被推开，一个形貌尚稚的侍童低首道：“楼主、秦公子。昨夜于二楼摆宴的陆小侯爷来问四楼暖阁中的吹笛之人．庆妈妈在陪，派奴来询问此事。”
徐无慕与秦重光对视一眼，道：“你先回去吧，跟丽娘说，我稍后到。”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合紧，秦重光手中的青瓷茶盏轻轻落在木案之上，苍翠绿润的恩施玉露在茶汤中悬浮沉降，他眉峰微蹙，道：“你的直觉无错。看来，又要多应付一个人了。”
“多一个，少一个，有何不同？”徐无慕站起身，红衣女童立即起身将外披递上。他抬手接过，罩上这件色泽沉暗的鹤图外袍，衣物的拙重，愈发衬托出徐无慕纤瘦修长的身形，而他久居暗处，黑色袖摆下探出的双手几乎是霜白的，有一种缠绵的病态。
“处处累杀心力。”秦重光亦随之起身，他为徐无慕理了理衣襟，低声道：“你身子不好，总这样下去，我怕……”
“嘘——”徐无慕抬指抵唇，停住了对方的未竟之语，随后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有劳师兄为我担忧，有你的灵丹妙药，还怕不能延寿长命吗？”
秦重光静静地望了他片刻，颔首道：“命数再难，纵是与天夺，我也会为你争上一争。”
正此刻，云霓天二楼雅间。
庆丽娘陪坐一旁，与陆守安一同等着那位“吹笛之人”。边等边犯嘀咕：楼主所居之处，何等寂寥偏僻。就是自己也须朱砂小娘子引路才能寻至。而楼主的笛声，因身体的缘由，更是千百年不响一回，怎么就能这样让陆小侯爷撞见了……
陆守安翻弄着手中的一串淡蓝的手串，心情比一旁的庆丽娘更为复杂：那样的人物，原来真是云霓天挂牌接客之人，他回去思来想去，虽早有准备，但仍然心中疑虑。而此人虽然名声不显，可庆丽娘这样的态度，显然也是地位颇高的一位倌人。
清倌人在风月之所中，纵然再有才貌，也很难做得与红倌人比肩的。
陆守安越想越觉得心火炽热，滚烫得他无法忽视，而双足却如同被钉入地面般，想到又将相见，怎样也无法拔足而逃。他手中的珠玉相互摩擦，发出越发清脆明显的响声，引得身侧少见他如此的侍从频频回头。
登门来寻一位倌人，已是陆小侯爷的破格之举。而这番神态，让明眼人一看便知——无论怎样的世家玉树、将门虎子，于“心动”这两字上，骤然失了分寸。
但那又如何，昨夜之辗转，已成煎熬，今夕再不复见，陆守安更难心安。
气氛如同凝固一般，安静到连旁人的呼吸声都觉吵闹。陆守安抬眸向楼上一望，恰见红衣女童拾阶而下，正是昨夜关窗的女孩儿。
朱砂的身后，正是那位久病缠身的吹笛之人。昨夜星光黯然，还辨不明晰，此刻再见那双眼，便能体察到一股极致的孤清。但在这孤清之中，又有一层很淡的温柔覆盖其上，使他形貌随之温柔许多。
朱砂引着徐无慕的手下楼，到了平地上，先是跟丽娘行了一礼，随后退到徐无慕身后，偷偷朝陆守安做了个鬼脸，发现陆守安望过来时，又立刻板起面孔，小小的粉面上一脸肃然。
徐无慕低首一礼，先喊了一声“庆妈妈”，随后转而向陆守安：“陆小侯爷。”
他暗色的外袍下是一件很素的白衫，从领口间露一个边儿，边儿上绣的是若隐若现的竹叶。陆守安的目光从他修长的脖颈上望，看到他细密纤长的睫羽，像一对蝶翼般，垂首时微微震颤。他陡然忘言，停了片刻才道；“徐……”他昨夜问知的姓名，此刻竟不知该如何称他，只得道：“徐无慕？”
对面之人应了一声，仍然静静立在原处，似一棵拔俗的劲松孤竹，身板虽纤弱，可在这纤弱中颇有几分极力撑持的刚硬态度。极似一只孤高清绝的鹤，可白鹤久病，目光相接时，有触手欲碎之感。
“徐无慕……”他低低念道，蓦然起身去挽住了他的手，平生头回如此急躁：“你与云霓天楼主签的是什么？是死契吗？可以赎出来吗？”
“是死契。”庆丽娘接语道：“无慕与楼主早订了死契。小侯爷，您看这……”
陆守安深深吸气，闭目又睁，道：“……那也无妨。你现下，做着几户客人？”
他问这话时，握着徐无慕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只有，周太尉，与周冼周大公子。”徐无慕稍挣了一下手，未能挣开，便抬眸看他一眼：“因我不中用，周大公子那儿，也不常去。”
据传，周太尉有一个很是宠爱的倌人，常接他到府上度日，因而外界竟连其姓名也少知。他与明晟还笑谈过，说当朝太尉也被美色迷眼，薛青玉的花魁状元名不副实，该有人一争。而如今，他也落此尘网……陆守安反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掌心是他微凉的细瘦手指。
“既是如此，便多我一个，可好？”他几乎是用商量的语气，“别担心，你这样的身体，我定然不为难你。”
徐无慕与他视线相接，似是有些迟疑，正当庆丽娘欲开口回绝时，听到他们楼主轻轻地应了一声，回答说：“……好。”
周谨周太尉，与周冼周大公子，这对父子已是很难应对，如今再加一个陆小侯爷……这朝中的实权人物若一相碰，这样小小的一个木楼如何能禁得住？庆丽娘心中打突，再看徐无慕神情平淡，便也只好压下心绪，僵硬笑道：“我们徐郎是何等的宝贝，您真具一双慧眼，”她缓了缓语气，“下回您若来，请同我讲一回。若撞上无慕忙的当口儿上，使您不快，可怎么好。”
陆守安点一点头，目光还停在徐无慕面上，他缓缓地松了手，问：“我……那日，是否唐突了你？”
“唐突？小侯爷误会。”徐无慕道：“是我病久了，甚少笑面待人。”
两人言语之间，周围之人早已退出雅间。陆守安又重新握住他的手，想拥又不敢拥。他抬眼对上徐无慕的双眸，对方似乎有些忍笑，神情很是柔和。他莫名地一怔，随后猛然把人拉进了怀里。
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拥住他停了一会儿，随后便抬首凝视着他，低声道：“我之前说的，你也不要不听。笛声很美，只是那般费力，有伤身体。”
“嗯。”
“夜寒风冷，往后早些关窗，现下的时节，还不到暖意袭人的时候……”
“好。”
“你要是累了，也不必强打精神应付我，我……”
他声音忽止，见到徐无慕眉目含笑，好像感觉很有趣似的，他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抑制不住的话语有多不对劲。他轻咳一声，掩饰道：“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他顿了顿，“一定会比周家父子待你好。”
“陆小侯爷。”徐无慕笑叹：“你同云霓天的人讲情好日密便能不负恩义这一套吗？”他抬手捧上陆守安的侧颊，低声道：“您别把我当什么有情有义之人，我既然在这里，就已是久陷泥淖，污浊不堪。”
使他怦然心动之人逼面低语，杀伤力非同一般。陆守安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在霜白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下，回道：“我会救你的。”他那双刀光剑影里拼杀出来的锋锐双眸明亮至极，“我真的会……”
徐无慕轻轻摇头，道：“一日、两日，我什么都不信。”他的声音如同寒潭里沉没的一块冰冷玉石：“小侯爷，我只信日复一日，年岁久长。”
云霓天弥漫的木香散开，与徐无慕身上苦涩的药材气息融合在一起。茶水已凉透，指间盘转的珠玉也被全然忘却，陆守安看着他的眼眸，半晌才道。
“寒潭投石尚有声。”他说：“徐无慕，年岁久长不难，只要你给我些声音，好吗？”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寒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