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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 ...

  •   “你也喜欢这种香气散尽的喝法么?”

      他望着我手中的骨质瓷茶杯,颇为寡淡地问道。
      我吹了吹浮在茶水表面的红茶梗,没打算回话。这自然不是礼貌问题,我十分清楚,只用看那人没有聚焦的飘忽眼神就知道,他不是在问我,这个男人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杰克他总是这样。
      不,确切说是从1939年的冬天之后,他才变成这副总是让人为之充满担忧的样子的。

      一切都源于他的小知更鸟,那个女孩。
      ——

      用上流社会的说法,杰克过去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先生。

      在连呼吸的空气都要比别处奢侈几分的伦敦市,他可以算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医师。在学术方面颇深的造诣,则成为了他出入于贵族聚集的宴会,或满是纨绔子弟的公学府邸的金名片。那种被上等人簇拥的感觉会令人上瘾,普通人如此,杰克也不例外。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些地方开始表现的原因:
      首先用他性感而低沉的正统伦敦腔,深情款款地讲上一句“ good day ” 。而后再将那流连过人群一圈的,饱含忧郁的目光敛回自己灰蓝色的眸子里。最后他会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微微将帽檐压低——时机恰好,不徐不疾。这是他的惯用手段,老套却效果甚佳。只消看那些小姐们桃色的脸颊就知道了,杰克可谓是与她们梦中那种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魅力的完美绅士一般无二。

      因此,即使我对他这种如同雄性孔雀开屏以吸引异性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毫无疑问,杰克的举手投足都属于那种王尔德式的漂亮情人,令人着迷。

      声明一点,这些溢美之词并非出自我口。毕竟我不似那群夫人小姐,总是热衷于他假面绅士的一套。

      我真正钦佩的,是他让人捉摸不透的一面——
      让女人的幻想止步于幻想的狡诈,与人不经意却永远保持的距离,以及近乎自虐般的自我克制。危险,虚伪,疏离感与神秘。这些才是杰克真正妙不可言的地方。
      就像一个长梦,一场浓雾。
      基于这些,我给他起了个不错的称谓:Freak.

      我第一次这么叫他时,他也不生气,只是反复在口中念叨了几遍,就像在呷尝什么珍品红茶一般认真。
      随后他笑了笑,将小费压在杯托下起身走了。

      那天伦敦市依旧下了雨,只是不像往常那样绵密。而是如同位愤怒的妇人,十分没风度地咆哮着捶打着嚎啕哭泣。
      杰克他撑着把黑色长伞,就那样哼着小曲遛回了家。

      还未进庭院,他便一眼瞥到了自己房檐下那顶不属于他的旧草帽。泥土色的草帽翻着毛燥的边盖在一块破帆布上,与院子里的一派高雅格格不入。

      或许是被风吹来的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近了,俯身要将帽子捡起——
      然而草帽突然动了。

      即便是他,也吓了一跳:

      “噢……”

      草帽闻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女孩稚气的脸:

      “啊!真对不起,先生!” 她歉意十足地说。

      “你……”

      杰克刚想说什么,转眼便看到了从破帆布下探出的一个脑袋——毛茸茸,湿漉漉。
      是只花猫。

      女孩开口:“我在附近修剪雇主的花园,碰上了大雨。跑到您家这里时,就遇到了它,它太小了,只好带它来您这里躲一躲雨。”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水珠,“给您添麻烦了,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杰克没想多纠缠,他点了点头,算作默许。

      女孩却仿佛得到了大赦一般欣喜,她扬起脸,璀璨地冲他绽放了个笑容。

      “太感谢了!”

      杰克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是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二是他从没见过笑得如此不矜持的淑女。
      再者,这个笑容与他见惯的那些全然不同。眼前的笑颜太过纯粹,让人看不出破绽。而他一向讨厌那些看起来十分无暇干净的东西:越完美,越纯粹,便越污浊。往往会掺杂深重的复杂意味和刻意而为的造作。就跟此时眼前的这个笑容一样,虚假的令人作呕。

      杰克有些不悦,兀自打开门进了屋。
      然而他的目光却坦诚的在那个蹲着的小小身影上逗留了会儿,才略有不甘地离去。
      十几分钟后,他端了两个杯子出来,推开门,递了一个给檐下的人。

      热茶蒸腾出水汽飘渺,将人的棱角柔和成梦一般的一团。杰克细眯起眼,让神情隐在了雾中。

      只见女孩眼中飞过片刻的惊讶,双手捧过了茶杯。可之后她只是捧着,仔细又珍重地将那盏白瓷护在手心里,连让嘴唇靠近一下都不肯。

      许久,杰克叹了口气:“你一定要等到茶香散尽才肯喝吗?” 他顿了顿,“还是说你不喜欢大吉岭。”

      女孩飞快地摇了摇头,盯着那杯热气袅袅的茶开口:“不是的先生,这杯茶好香……感觉就像……就像您一样好闻。”

      她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望着杰克。这话似乎让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以至于连两颊的小雀斑都染上了些许绯红。
      这其实是有些粗鄙的话题,讨论异性的体味什么的。然而杰克却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大概是因为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女孩多少有些蠢的缘故。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问。

      女孩伸手指了指:“东区,红房子那里。”

      “红房子……?” 杰克眯起眼睛,这是他表露厌恶的信号。说起来红房子也算得上是伦敦东区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只不过碍于身份它上不了台面。毕竟,不是人人都乐于将妓女的居所作为指路的地标的。

      “不,是红房子旁边的福利院。” 女孩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脸上的雀斑更红了,“我……是从记事起被送到那里的。长到十六岁的孩子,都是要从福利院出来去工作的。” “不过我们仍然还住在那里。” 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已经有十六岁了?” 杰克有些吃惊。但这也不怪他,眼前的女孩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身体显得格外瘦弱。她套着园丁的工装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整个袖管都在空荡的晃悠。

      “嗯!我已经为福利院工作两年了!” 女孩说这话时神采奕奕的,透着一股杰克无法理解的骄傲。

      她抚了抚怀中的幼猫,眺望向了渐疏的雨帘。

      “啊,说了这么久,都还没告诉您我的名字。” 女孩转过头,眼睛亮亮的。

      “艾玛,我叫艾玛·伍兹。”

      她看向杰克,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杰克,叫我杰克就好。”

      我敢打赌,杰克一定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女孩他的名字。并且,他也许更不明白自己跟这个流浪汉一般的孩子聊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杰克很快意识到了自己今天的反常,心神不宁地抿了一口凉茶。随即皱了眉,十分嫌弃地将杯子搁在了窗台上。

      “啊,雨小了!今天多谢您,杰克先生 ” 他被艾玛这一惊呼叫回了现实,“那我们便不再打扰了!日后,日后我再来拜访您……”

      女孩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似乎是没了底气。她埋下头,抱着怀中的幼猫转身便冲进了细雨里。

      杰克随手将凉掉的茶倒在了庭院草坪上。你看,他又走神了,否则这种有损个人形象的行为将永远不会和他沾边的。

      “ 艾玛·伍兹……” 杰克在口中嚼了嚼这个名字,继续自说自话,“ ……Fr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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