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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离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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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曙光熹微。后来杜晏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清晨。
那天,小菱师妹突然敲开他的房门,在半明不暗的天光中,她的脸看起来平静得诡异。面对他的疑惑,她开口说道:“我要走了,离开这儿。我一个人。”
杜晏定定地望着她,咬牙道:“我们说好的,以后都要在一起。你要出去闯江湖,我也跟你一起去。”
殷夕菱却轻笑着摇头:“没有我们,就我一个。我想好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们的路不一样,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是的,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想要的东西,和他不一样。这次西域战事,对她就是个机会。但他还是艰难地说:“不,你留下来。我带你去江湖上玩儿,我保证,那也会很快活的。”
“不,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快活的。”她说,然后转身迈下回廊的阶梯,一步一步,她走得稳而慢。最后,当她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曦中时,她回头望着他,眼神中尽是隐忍和凄惶,但她颤抖着嘴唇,说出的却是:“三师兄,你……别跟来。”
他觉得自己宁愿回到白猿峰那要命的冰窟窿,再被浸在满满一桶冰水当中,也不愿听她这句话,这样的寒冷、黑暗而窒息。他明白那句“别跟来”的意思。小时候,当她被他缠得实在没法时,也会忍不住对他说“你别跟来!让我自己呆着!”,然后她就会一个人躲起来,谁也找不到她,直到她自己从藏身之处出来。所以他总是很有耐心,等待着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抹俏皮的笑。但是这一次,她却要离开他的世界了。他还能这样等下去吗?
后来一整个上午,殷夕菱一直都和薛小寒、徐暖儿在一起,她们要给离家赴任的杜成、杨双环二人准备行装。她手脚利索地整理衣箱,帮徐暖儿叠起一件又一件的寒衣,还和薛小寒一块把杜夫人、薛夫人亲手做的点心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和今天杜家的每一个人一样,她忙忙碌碌又满怀忧愁,并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每当杜晏上前想跟她说句话,她就用手头在忙的活计将他敷衍开,转身又脚不点地地去忙别的事了。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几分感动,都道小菱虽然往日有些不大合群,可是她对师兄妹们的情意却是半分不假。谁也没有注意,她安慰大家时的笑脸有点僵硬,而杜晏一上午都焦急不安,走路时还几次碰翻了东西。
最后他好不容易在走廊上堵住了她,还没开口,就听她抢着道:“别在这杵着,里面够乱的了。你还是去客房陪陪云姐姐吧,她是贵客,可不要慢待了。”杜晏正着急着要分辩,突见她脸色一变,向身后轻叫:“……大师兄?”
身后走来的正是元琅和陆环。他们刚刚跟杜锋夫妇告辞出来,然后陆环要回宫,元琅行李不多,干脆就直接去玉阳公主府上报到。
殷夕菱不安地抬头去瞧元琅的神色,她不知道他和二师兄站在那儿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但他只是微蹙着眉,脸上不见一点惯常的戏谑笑容,而她却突然紧张得无地自容,因为她觉得那一皱眉间就混合了对她所有的轻蔑和怜悯。
轻蔑和怜悯。是的,四年前他们在凤仪楼大堂第一次见面时,元琅看着她对小淫贼白获见死不救,就曾经对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可这会儿他却只是轻轻对她说:“……傻丫头。别欺负我若扬师弟啊。”
她不禁低头暗笑,大师兄果然什么都明白。当年他一眼就瞧出自己心底里的卑怯和一丝丝的残忍,现在他照样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她正在放弃的是什么。
因为此刻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他通通都经历过。
她要放弃对杜晏的依赖,他也放弃过陶栀姐对他的依赖。
所以他们都注定孤独。
但是他永远不能改变她,正如杜晏的温柔关爱也留不住她。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离开吧,快离开。所以她只是低声答应:“放心吧。大师兄,二师兄,慢走……保重。”
杜晏和殷夕菱一起目送着元琅和陆环的离去。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是杜晏不知道,那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并肩站着,双眼望着同一个方向。
送别了杜成和杨双环之后,整整三天的时间,杜晏一直都在四处找寻殷夕菱的身影。这两天家里一片忙乱,剩下的杜家弟子们都在紧张地筹划未来,谁也没空注意七师姐去了哪儿。但是杜晏不管,不管这个国家正在发生怎样的巨变,他先要找到她。这几天,一直有个想法憋在他的喉咙口,呼之欲出,他得找到她,亲口告诉她。
他在家中的演武场上等她到天黑。在那里他们曾一日日地挥洒过汗水,磨练着自己的技艺,也培养着彼此的默契。她对练武有着近乎痴狂的热情,可以在演武场上掷飞镖,一掷就是一天。而他会坐在场边,欣赏她闪亮的眼睛,聆听单调而连绵不绝的中靶声。但她连着三天都没有来她挚爱的演武场。
他在书房院外的绿萝墙边徘徊了一宿。以前他除了每日练功之外,还要有半天的时间在书房里读书习字。而她总是趁先生不在,翻过绿萝墙,跳上二楼的窗台,来陪他说话解闷。后来虽然九师妹替她来陪他念书了,可她每次经过这绿萝墙,也仍然会停下来,望一望书房的窗口。可是现在,星星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绿萝叶子早已掉光,她却再也没出现。
他也翻遍了花园中八角阁楼的每个角落。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时总喜欢攀上阁楼最高层,居高临下地俯瞰杜家全景,再拿出笛子吹奏一曲。他有时会捡一块石头,跑到阁楼下,踏着她笛子的节拍,敲击阁楼的柱子。他们就这样一应一合,仿佛在互相唱答。天长日久,柱子上的某处都留下了他敲击的痕迹。可如今敲痕尚在,却是满楼寂寥。
三天后杜晏终于堵到了她,在祝一凡家的巷子口。
那天殷夕菱去向小师弟和裴诗诗告别,同时也帮他们收拾行李。大战在即,高家三位公子都在出征之列,临行前高原亲自来接裴诗诗回高家居住。裴诗诗明白,三个儿子出门在外,高老将军也忙于公务,家里只剩病重的高老夫人和怯懦的次媳,高家需要裴诗诗这样的人来主持大局。她的人生还远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呢,而且这次,她会做得更漂亮。
殷夕菱也很为裴诗诗高兴,看着这个女人淡定坚忍的神情,她似乎也找到了勇气。
但是这勇气,在她迎面撞见杜晏时,又好像丧失殆尽了。她望着他隐忍着怒意的脸庞,只好强作镇定地对祝一凡道:“小凡,你先回家去陪着夫人,我和你三师兄说几句话。”
“好的!”祝一凡开心地道,转身跑远了。他知道自那天他们在街上遇见杜晏和云居雁起,小菱姐就一直在闹脾气,他以为,只要他们俩见面好好谈谈,就会像以前那样言归于好的。他一直都对晏儿哥哥和小菱姐姐抱有完全的信任。
两人这么面对面地沉默良久,杜晏才开口道:“小菱,我想好了,如果你一定要走……”
殷夕菱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她所眷恋的脸。
“如果你打算去前线的话……”杜晏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冒烟,“那我,我也跟你一起去。”
殷夕菱一惊。她以为他绝不会搅合到这场不义的战争中去。土地、财帛、人口,朝廷不惜为这一切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还有许多亡命之徒想从中渔利。可他不能为这种可耻的理由弄脏自己的双手。就他不行。
杜晏见她不说话,便微笑起来,还拉过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掌心:“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要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殷夕菱心中一痛,用力把手抽回来,冷冷道:“不用了,我也是师父的弟子,我能保护自己。杜公子,你不能总是可怜别人。”
杜晏急了,连连摇头:“这不是可怜,你知道的,我……我不像你,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我总希望,我身边的人能过得好……我是说,我本已入了禁军的籍,既有战事,主动请缨也是应该……”
“别傻了,军队可不是给小孩子多愁善感的地方。”殷夕菱抢白道,“杜公子,你天真,幼稚,还心肠软,战场不是给你这样娇生惯养的人准备的。我虽是女子,但我没有爹疼娘爱,没有一大笔家产等着我去继承,我谁也不牵挂……”
“够了!”杜晏脱口而出,闪电般地出手,扣她腕上的脉门,“你,你如果后悔和我……你直说就好,用不着这样出言戏弄!”
“戏弄?”殷夕菱突然笑了,“我小莲儿戏弄起男人来,只怕杜公子你没见过……”
那天,等祝一凡听见身后传来争执声而急忙跑回去寻找时,巷口已经看不见他的晏儿哥哥和小菱姐姐了。他慌忙跑回杜家报告,杜家上下也都派人四处去找,但却一无所获。
日暮时分,众人才终于在城西后山发现了两人的身影。
那时,那两个孩子面对面地站着,杜晏长剑在手,殷夕菱也紧紧攥着一枚飞刀。他们都在剧烈喘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还死死地瞪着对方。
祝一凡从来没有在他的哥哥姐姐脸上看见那么可怕的表情,他们彼此对视,就像看着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殷夕菱的袖子已被削掉了大半截,露出一条手臂;杜晏则是嘴角沁着一丝血。四周的树上能看见新鲜的剑痕,还有掉落满地的各色暗器。
那天黄叶飘满西山,一片一片又一片,好像落了一场最伤心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