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北雁南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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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晏双手负在背后，冷眼看着面前那个赤红着双眼的家伙。对方一剑劈来，杜晏只轻侧身子一让，那一剑便贴着他的面门劈了个空，徒然把上好的花梨木桌面削下一个角。
杜晏不由地弯了弯嘴角，虽然他眼中并无笑意。真无聊，眼前这家伙不过是个只懂打架斗殴的浪荡少年，便是十个一起上，也不值得他这个武杜家第五代传人出手。可是不知怎么的，像眼下这般恶意戏弄这个半瓶子醋，竟让杜晏有种莫名的快意。
对方急红了眼，干脆双手执剑，竖砍！横扫！斜劈！竟生生把一口上好的宝剑使成了切菜刀。杜晏见了更是开心，索性踏着对方剑影的空隙逼了上去。
剑风呼啸，却丝毫伤他不着。
突刺，他微微后仰；小挑，他轻轻拂袖；狠削，他稍稍避让。对方那杀气腾腾的宝剑，简直好像是在给他伴舞。
最后，他从容伸出两根手指，一夹一捻，竟捉住了对方的剑尖。再恶作剧似的一拧一放，弯折的剑尖便像条巨蟒甩动尾巴一样弹了回去。只听刺啦一声，剑的倒霉主人躲闪不及，面上便给剌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不说，一只眼睛多半也是废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人扯着嗓子玩命地惨叫，滚倒在地，还拼命蹬着腿。旁观的少年们也骇得纷纷大呼：“宋公子！”“宋少爷！”可他们喊是喊，却谁也不敢接近，杜晏鬼魅般的身手配上嘴角一抹冷笑，看着实在太过恐怖。这姓宋的虽是兵部侍郎之子，也是他们这帮京城富豪子弟的小头领，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会儿谁也不敢到杜晏面前充大头。
但杜晏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本的三分醉意，此时也尽退了。他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个满脸血污、打滚抽搐的人，又看看自己的手，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原本不过是来朋友的席上吃酒。京城中在禁军里挂名的富豪子弟甚多，也就结了一帮子的酒肉朋友。杜晏往日闲来也偶尔与他们应酬，倒说不上多深的交情，可他素来随和大度，他们也都对他称兄道弟。
自从那日与七师妹殷夕菱在西山上闹翻以后，他心里就憋了一口恶气，也说不清是恼怒、心痛还是悔恨。可家里人都以为他们不过是小孩子家拌嘴，就都不在意，只一心惦记着应征入伍的杜成他们，这更让他倍感孤寂。所以今日他本是来散心，谁知竟闹出这么一场是非来。
今日众阔少聚会，谈的无非是西域那一场战事。自古来，青海头上就埋了多少中原儿男的白骨，可是对这些豪强弟子来说，那正是他们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他们平日在禁军挂名，却被老百姓们讥为恶少，这会儿国家到了用人之际，他们怎能少了一番豪言壮语，外加胡吃海喝？于是一个个在席上学着山匪聚义一样喝酒盟誓，只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连那些装装样子的佩剑也拔出来凭空乱砍起来。这些人之中，又以兵部侍郎宋大人之子最为兴奋。
杜晏一个人坐在屋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帮人闹腾。他本不是孤高自许的人，但他真看不上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本朝四境安宁已近百年，西域边民也多已臣服，此时出兵西征，除了一个贪字，已经没有更像样的借口了。
可就是这场战争，让阿成哥哥忍痛离开了新婚的妻子，让大师兄失去了找回陶栀姐的机会，也让他的小菱师妹……他心里烦躁，不自觉地小声道：“……连剑也拿不好，还敢打什么仗。”
他这话只是自言自语，却被好事之徒传到了宋大少耳中。那宋大少收起剑，转头斜了杜晏一眼，正瞧见他神情冷漠，含讥带讽，独坐席间。杜晏本也生得好，加上从小文武修身，自是气度不凡。这会儿他面上淡淡的，却又有了三分醉意，看着更有一番出尘的意思。
宋大少此时正在兴头上，一下就被杜晏的模样撩起一肚邪火，竟拿剑去挑他的下巴：“哟呵，小杜公子，瞧你生得跟个小娘们似的，怕不是一想起和胡人动刀枪，就吓得腿软了吧？”
这话好巧不巧，和前两天殷夕菱对杜晏说的话竟有七分相似，算是直捣他的伤疤。此时杜晏忍无可忍，便翻起眼皮，觑着面前那明晃晃的剑尖，沉声道：“剑不是这么用的——我教教你罢？”
说完他随手把手中酒杯一晃，半杯残酒就泼在了宋大少胸前，再把酒杯往剑脊上一扣，直压得宋大少的宝剑重似千钧，怎么也举不起来。
杜晏本拟给他一点教训也就罢了，可宋大少是嚣张惯了的，哪肯轻易认输。当下那姓宋的便吆喝一声，非要整死这个死俊模样的家伙。杜晏一股劲上来，索性也不要息事宁人了。席上的少年们也都喝得差不多，那一股征战西域的血气便提早涌了上来，最后有五六个人糊里糊涂地加入了战团，自然是被杜晏一一打趴下了事。
打到兴头上，他竟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大声道：“在家偷鸡摸狗，难怪要抢着出去烧杀抢掠，如此方才不负了‘任侠’二字！”
……
后来，杜晏因为生平第一次用家传的武艺在外滋事，心下着慌，随口说了句告辞便匆匆逃了出来。可他心下明白，这回惹的事可不是被家法责罚一下就能了了的。兵部侍郎的大少爷，与皇家宗室还沾点亲故，西域战事一开，他们家是风头正健。何况，辣手伤害“报国志士”，外加妄议朝政，又是一桩不轻的罪名。这下，他恐怕将整个杜家都拉入了巨大的的阴影中。
入夜的街道一片漆黑，杜晏顺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既不敢回家，也不敢不回。
突然，他望见夜空中掠过一个矫健的黑影，正踏着屋顶的瓦片疾奔。这种熟悉的身法——他不禁失声喊道：“云姐姐、云姑娘？！”那人听到他的声音，哈的一笑从房顶跃下。果然，正是一身夜行衣打扮的云居雁。
云居雁不等杜晏开口，便上前一把拉了他的手臂再次跃上房顶，边跑边说：“别傻站着，当心被追来的家伙咬住呢！”
“谁、谁在追你？！”以杜晏的轻功，要跟上云居雁还稍嫌吃力，现下只得全力飞跑。
“唔……这个……”云居雁的声音听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儿晚上实在好奇不过，便偷偷地……跑进皇宫里看了看……唉，那儿的宫墙还真不好攀，高手也很多啊！”
杜晏听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脚下一沉，差点从屋顶翻下去。云居雁连忙拉住他，却只看见他一张惨白的脸。这些天他为了小菱的事辗转反侧，完全忘了云居雁——这位久居山林的美人儿，全然没有半点俗世的常识。她自己磊落待人，一句话就可以炸了祖墓，便以为只要兴之所至，逛逛皇宫禁地也算不上多么要紧。却不知这对于作为东道主的杜家，可是天大的罪过。
事态紧急，杜晏反而镇静下来，问道：“你这次进宫，可撞见什么人没有？”
云居雁想了想道：“有几个侍卫打扮的人，也不大跟得上我。不过有一人我倒认识，便是在青云山运炸药的那位，你的师兄陆环。”
杜晏不禁苦笑，这下除非二师兄不开金口，否则大内必已去杜家拿人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断然道：“现下家里是回不去了。这样，你跟我走，我们去城外野渡口雇条小船，顺水南下，先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再说。还要想办法派人去家里报信，让爹娘带大家找地方避一避。”
云居雁还是大惑不解：“南下？这是为什么？”
杜晏本想扔下一句“逃难！”，可一看她那天真好奇的眼神，又不禁心软下来，只道：“云姐姐没见过大海吧？我带你玩儿去！再说夜里的河渡，风景也是极好的。”这几句逗小孩一般的顽话，把他自己都说笑了，可云居雁年纪虽长，却真是一副小孩心肠，一听之下便即欢喜起来，也不多问什么，便跟了杜晏向着渡口的方向飞奔而去。
夜风呼啸，吹得杜晏脸儿生疼，可他早已顾不得了。小菱，他也顾不得了。
他得承担自己的责任。
想不到，先离开的那个人反而是他。
等杜锋收到杜晏用秘密信号传来的讯息，才明白爱子为何一去不归，而宅子子周围突然增加的暗探又是所为何来。这时距杜晏他们乘船离京已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那天夜里江上波涛奔涌，一蒿子下去，小船便如离弦之箭，再回头江岸已有数丈之远。就这样一蒿又一蒿，杜晏踏上了吉凶难测的旅途。而再过十数日，就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这边厢杜家也陷入了泥潭。兵部侍郎带人打上门来拿人，险些把杜锋本人捉去见官。杜夫人只好一面派人上宋家赔礼谢罪，一面派人去官中打点，暗暗地还要去宫里打听云居雁一案的进展。如此半个月下来，银钱自然使得飞快，连房产祖田也开始典卖，这才凭着杜家累世声望把事情略略压下来了些。所幸大内里有陆环冒着生命危险代为隐瞒，一时还不至于事发获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京城杜家这棵百年大树，已经不好乘凉了。
而这棵大树所庇护着的孩子们，只好纷纷自谋生路。徐暖儿是杜家的侄媳妇，也是唯一的少夫人，她践行了对杜成的誓言，帮助杜夫人将家迁到乡下，与杜家患难与共。
九师妹薛小寒则与母亲薛夫人一块迁回山东老家。
祝一凡在殷夕菱的再三劝说下，去高将军府投奔母亲裴诗诗，以免受杜家牵连。
杜翔和杜晨两个则隐姓埋名，去关中投了个镖局，只求在乱世里混上一口安稳饭。
殷夕菱心里却另有打算。杜家已是自身难保，若以杜家弟子之名行走江湖，只怕反受牵累。唯今之计，只有投军出征。因为战场之上，最是英雄不问出处，如能再立得一二功勋，也好为杜家洗清污名。
主意打定，她便收拾了一些细软，带足了随身的暗器，孤身一人，去投奔玉阳公主的军府。一百五十年前，玉阳公主在乱世中打出旗帜，由西至东拉起了一支十几万人的部队，一路打到了京城，留下赫赫英名供后人景仰。如今她盼望公主的英灵垂怜于己，为飘零江湖的女孩子留一方可以施展抱负的天地。
而且，大师兄元朗也在公主府中做亲卫，若能和他并肩作战，那是最好不过了。
夜深人静之时，想起和云居雁一起南下逃亡的杜晏，她也只能徒叹奈何。一夕之间，她再次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天各一方。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北雁南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