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树》风云飞扬

4、同是天涯沦落人（之一）

　　话说这“琴台花船”，乃是陈州城中最大一家风月场，因设在河畔，毗邻着城东“听琴阁”而得名，外观像一座三层花船，其实却是楼阁。一层设着舞场、歌台、酒桌，二层有赌桌、各式游戏摊子，三层便是客房，每日里来喝酒寻欢者不计其数，在这陈州城里是二三十年的老字号了。

　　那小莲儿的母亲，二十年前便是这花船上的姑娘，一手掷骰子传花鼓的手艺名动一时，后来便被江南来的一个富商看中，偷偷娶回家做了小妾。
　　不过天长日久，终于还是让家里的正房太太知道了，一时闹得天翻地覆。那妇人在家中原本有些权柄，富商本人也忌她三分，最后虽然好说歹说让小莲儿的母亲留下了，却连个小妾身份也是有名无实，说是为奴为婢还差不多。

　　若说做母亲的识人不明，多少有些咎由自取，可做女儿的却是天生的倒霉。
　　小莲儿生下来以后，虽然是个庶出女儿，却好比是家生奴婢一般，天天与下人们一处做活。加上她母亲在她五岁上便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终于撒手去了，小莲儿从此更无容身之地，竟给那大太太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悄悄卖给了人贩子。她爹知道得晚了，本也无心搭救，干脆随她去了。
　　卖便卖罢，那大太太竟也算个有心人，多给了不少赏钱，嘱咐人贩子一定要把莲儿送回陈州城，再卖给这琴台花船里的老鸨，那意思竟是要给她母亲当年的姐妹们都看看，做人小老婆的狐狸精最终是什么下场。

　　这些话小莲儿自己是绝口不提的，还是赌客与她混熟了之后，才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从其他秋娘嘴里听来的。这些风月场上的姐妹彼此虽未必有什么真心，但于这“归宿”一事仍是都看得极重，小莲儿母女的遭遇不免叫她们大有唇亡齿寒之感，因此说起来时也曾赔上不少叹息和眼泪。

　　再说小莲儿自从被卖回到琴台花船之后，便只好依着她母亲当年的路数，学穿衣打扮，学吹笛唱曲，学陪酒谈笑，总之是在这风月场里挣扎求生的本事，她都要用心学。
　　年纪小的时候只帮着做些打扫杂事，再大一点便要给客人端茶倒水，学成了曲艺之后便须登台献艺，再陪着客人喝酒、游戏，只等到十三四岁上，就可以接客了。
　　小莲儿今年刚满十岁，学成了一手吹长笛的本事，正是登台献艺的年纪。但除了长笛之外，由于她言谈爽利，喝酒痛快，再加上从母亲那遗传了眼明手快的本事，玩投壶等把戏时异常灵动漂亮，在这琴台花船里比一般的歌女要受欢迎得多，算得上一棵小小摇钱树。

　　直到三个月前，她遇到了名叫怀方的老赌客。说他老呢，其实也不过三十五六，只是一辈子命途不佳，所以满身沧桑而已。

　　说实话，小莲儿自认不是什么善心菩萨，若问她为何那么多落魄客人中她偏偏对这个中年赌客如此用心，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可她心里却暗暗认定这人身世经历必不简单。
　　且不说头几日他赢钱赢得那等容易，没准儿就是书里说的那些下了凡的仙人；单说他喝了酒以后那种似醉非醉、欲醉不得、欲醒又不忍的古怪神气，那种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一边出神，谁喊都不理，那样子既像是有满腔子的怨愤不平，又像是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惶惑，又或者是浓浓的化不开的凄苦，还挂着自嘲般的笑容。

　　小莲儿心里暗猜，他必是在想一个苦苦挂念却终于见不到面的故人，不然就是有一段报不得理不清的深重仇怨，若还不是，那便是他年轻时做了什么错事，现下心里如何的千悔万恨却无补于事，才这样白白地折腾自己。

　　不论如何，小莲儿觉得他的神色瞧着极像一个人，正是她那忧郁而死的母亲。想母亲一个人在那深宅大院里受折磨，常常念着往事连声道后悔，思来日则没半分盼头，万般无奈，最终让自己心里的事给活活苦死了。那时自己虽年幼，可那份绝望的神情却是铭心刻骨，一辈子也难忘记的。

　　为着这一层缘故，小莲儿对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平白生出了许多亲近之意，很愿意为他尽一点心意。但她虽不知这位赌鬼大叔是何事这般烦恼，也明白那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开的事儿，自己也只有事事殷勤周到，有时再同他大叔大叔的有意说笑几句，多少缓一缓他心中的忧愁。

　　如此这般，冬去春来，一晃三个月过去。其间赌鬼大叔将他赌桌上的绝艺“乾坤一掷”传了给她，后来还慢慢地教了一些武术根基。她在这风月场里也见过不少侠客，自然知道练好了武功，在这世上安身立命也容易些，有此机遇当然是无上之喜。
　　可是此事还有另一层高兴之处，那便是为了指导她练武，他不再那么发了疯的赌钱，酒也喝得少了些，叫她心里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和小小的得意。

　　小莲儿短短十年的生命，其实少有几日是真正快乐的。不论是小时候住的那个富商宅邸，还是如今这“琴台花船”，没有一处不是钩心斗角、暗影重重，她身处其间，无时无刻不小心在意，唯恐犯下什么错误，或是招摇太过，引来种种麻烦。
　　可是这三个月，虽然每天还是陪酒吹笛，还因为跟着赌鬼大叔学功夫，每日必须天不亮就起床扎马步，算起来一日还睡不到两个时辰，却是难得的舒心畅意。

　　她想，自我出生而今，除了母亲之外，可没几人这般真心待我。虽然我与他终究是萍水相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出了大门再也不回来了，可只要他在这里留一日，不管他当我是个便宜徒儿也好，是个使唤小丫头也好，我都要这样好好地照顾他，不让他那么难过。

作者有话说

　　修改版。这一章是小莲儿角度的两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