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同是天涯沦落人（之二） ...
-
江湖之大，何处为家。其实，对心中没有归宿的人来说，这人世间的每个地方，都不过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对赌鬼怀方来说，这琴台花船，与之前走过的种种玩乐之地并无不同，本是打发时间，纵使面上再如何吆五喝六，心里却仍死灰一片，所以输个精光也不在乎。
偶然见到那么一个陪酒吹笛的小丫头，穿行在俗世的烟火铜臭之中，也没有给压灭了骨子里的机灵劲儿，若得名师调教，保不准便能成江湖上的一等暗器高手。怀方自己虽然对江湖心灰意冷，但也不忍见这么个机灵孩子给淹没在庸脂俗粉当中，一辈子过卖笑的生活。
再加上那孩子眼力不错，人人都轻贱自己身无分文之时，她仍是笑脸相迎，跑腿倒茶甚是殷勤，怀方飘零江湖，孤寂多年，对方便是虚与委蛇，他也甚觉新鲜。终于一时兴起，将这“乾坤一掷”的上乘暗器手法传了与她。
他原本不过抱着游戏人间之心，想看看一个小小女子突然得到改变命运的机遇时将会如何自处，但不知不觉中，竟已为她盘桓了三月之久，不仅仅是暗器手法，连内功、身法的基本法门也都一一教了，算是给她开了蒙。
刚开始时，他不过当她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孩子，但时日一长他也看了出来，这孩子性格踏实肯吃苦，着实是个练武的料子；看着虽然轻浮些，其实不过是这风月之地的场面功夫，私下里性子甚是沉静，出身寒微但很知道自重；对他这没名分的师父呢，说是存心讨好也是有的，毕竟机会难得，但那份恭敬亲热也不是假装，倒更像是天性使然，想是她虽然身陷泥淖，但到底没给磨灭了一份真性情。这样一来，怀方也渐渐心热起来，待她也有些亦师亦友的意思了。
再到几天前在此地突遇前来寻访千年人参为故人之子治病的师叔，因为物主秦少生性轻薄，求购不成的情况下便托小莲儿前去试探，终于得到秦少“投壶时赢了我便将人参送给你这小美人”的许诺，又仰赖小莲儿之力光明正大地将人参赢了来，助了师叔一臂之力——这时他已决定要带这孩子脱离苦海，不仅是为一棵人参的人情，也算是帮助他这半生漂泊之后唯一的“徒儿”吧。
说到此处，怀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带这孩子走，虽说是为了她好，可是江湖上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种种凶险难测之处，也未必就比这花街柳巷强到哪里去。只不知……只不知将来这孩子想起今日，到底会不会怪他赌鬼大叔多事呢。”
白衣剑客看着只比自己小了数岁，却好像比自己还沧桑的师侄，肃然道：“世上本没有一条路是十全十美的，后悔与否，还是要看自己的心。她将来有何际遇，那是她的造化。不论如何，怀方你没有亏负了‘侠义’二字……”
怀方闻言却凄然而笑：“哈哈哈，多少年了，师叔你还是如从前一般，一刻也没有将师门的教诲忘了。嘿嘿，怀方虽然不成器，可二十年前还不是一样将这‘除魔卫道、行侠仗义’几个字当作金科玉律一般？可是后来怎样，当年教我们这话的人自己又做了什么？当年和我们一起奉行这八个字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师叔啊师叔，二十年也没有将你的心肠磨冷了，怀方当真佩服你得紧。”
白衣剑客道：“世情本就无常，看不看破全在你自己。当年之事有如一场荒唐大梦，原怪不得你心冷。只是日子还是照旧，心冷是活一日，心热也是活一日，我这二十年也并不比你活得更自在些。师叔只有一句话，‘当年’不在了，明日还在；师门不在了，你我还在。”
怀方默思良久，终于叹道：“师叔教训得是。我当年在师门中，只知道奉师父之令行事，活得甚是糊涂；后来漂泊江湖，有意要事事反着师父的教训，其实也是一般的糊涂。唉，唉，想想我这三四十年究竟做了什么？竟不如这三个月来，教这么一个吹笛的女孩子学武，倒好象有些真切。”
白衣剑客微微一笑：“那么你此番算是成就了她，心里可快活么？”
怀方又是半晌才道：“我……我……我快活的。”
白衣剑客道：“如此甚好。”
怀方点头：“唉，师叔，我知道，不管当年教我们侠义之道的师门做出何等不堪之事，这‘侠义’二字你终是不愿轻贱了它。其实仔细想想，我又何尝不是了？当年我做什么事，无不是为了讨师长们欢心。如今师门没了，我做好做坏全在自己一身，不干师门什么事……但若不是此番一时起意收了莲儿这半个徒儿，我也想不到，这二十年来我听到便要反胃的两个字，竟当真能叫我……叫我活得不似个孤魂野鬼。”
白衣剑客轻笑：“你既能想开，还要送莲儿上京城做什么？不如当真就叫她行了拜师大礼，以后你行走江湖也有个照应。”
怀方闻言又是连连摇手：“免了免了，做了二十年赌鬼加酒鬼，要是真收这么个小姑娘在身边，可叫一个束手束脚。再说，我听了侠义二字要反胃，听了‘师父’两个字更要将一个月的饭食都呕了出来。而那京城杜家，在江湖上的名头师叔也是知道的，他们既欠老赌鬼一笔天大的赌帐，我怎能不抓紧机会讨了回来？何必自己麻烦。”
白衣剑客道：“罢了，你有心成全那小姑娘，也不必这般遮掩。只希望她将来一生学好，不要辜负你一番用心。”
怀方听了只是喃喃自语：“学不学好，也没什么……要知那有心学好之人，也多有被个贼老天辜负了的呢……”
当是时，二十年只如醉梦一场，仰望苍穹点点繁星，多少感慨不知从何说起。却怪晚来风重，连柳条儿也拂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