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树》风云飞扬

6、远别离

　　再说小莲儿回房以后，那师叔侄二人便打点起了一应琐事，上秦府送银子，给小莲儿赎身，备好行李车马等等，不在话下。只是那赌客看着糊涂邋遢，办起事来着实精明似鬼，因此事事抢在头里，倒给他师叔省下许多冤枉银两。便是别人有心争执，瞧在他身后那一位白衣长剑的份上，也不敢太过多嘴。
　　一天下来，诸事便料理停当。

　　这一日的夜里，怀方已经付清了小莲儿的赎身银子，她自然不能再住在姑娘们住的琴台别院里，而是匆匆跟姐妹们道别一回，就跟着去了两人住的客栈。晚饭时分，三人就着一盏小油灯，坐在客店简陋的大堂里吃一顿便饭，打算明天一早便动身去京城。

　　小小客店，甚是冷清，大堂里也没有几个人。小莲儿一张小脸给半明不亮的灯火映得黄黄的，可却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气。虽然只是一声不响地乖乖吃饭，可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住地转着，那是一种无声的雀跃。

　　怀方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不觉好笑起来，就问道：“我们这么二话不说把你带出来，你怕不怕呀？”
　　小莲儿摇头：“不怕。我见的坏人多了，都不是你们这样的。”
　　怀方又问：“那你一日之内离了你那些姐妹们，可想不想她们？”
　　小莲儿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想。”
　　“哟，那你脑子里都想了什么呢？”
　　“我想明天，想我们要去的地方。”小莲儿说得无比认真，十足的小大人模样。

　　听了这话，怀方和他师叔不禁讶然地对视一眼。他师叔侄二人虽然一个看着冷心冷面，一个放荡不羁，其实骨子里都是极念旧极重情的人，不然也不会都被二十年前一段旧事困得生无所欢。此刻听一个小小女孩儿说出这等决然的言辞，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半晌，怀方才抓起面前的残酒一饮而尽：“嘿嘿，小莲儿，这一点上大叔我可是远远不如你啊。”

　　喝完这一杯，怀方摇摇手不再言语，准备起身回房歇息了。小莲儿以为他是为了明天要早起赶路，也就不多问。不想那白衣剑客反而出言拦阻道：“怀方，你明日不打算和我们一起上路吧？一个人又要去哪儿了？”
　　怀方还没答话，小莲儿已经撂下碗跳了起来：“什么！赌鬼大叔你、你不跟莲儿一起走么？！”

　　怀方只好回身，苦笑一下，无奈点头默认。想想这样不妥，又想出声安慰，可是小莲儿脸上的泪水已经二话不说地滚落下来，一颗颗砸在了地上。

　　怀方见状一愣，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转头对白衣剑客道：“师叔，我说了不要和她说来着，我半夜里悄悄走了就完了，你何苦……”
　　小莲儿听了更是不依，三步两步抢到他面前，拽起他的衣袖狠狠摇着，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下头呜咽着，这下滚烫的泪珠便又落在了怀方粗糙的手背上。

　　怀方心里一痛，可他在江湖上飘零半生，却没有哄得女孩子不哭的本事，一时只得结结巴巴地说：“莲儿，莲儿，你莫哭啊。我，唉，此事我早和师叔说好，让他顺路送你上京城，找、找我的一位好朋友去……他家有好大的宅子，还能教你学许多武功……你给京城杜家收了做弟子，江湖上谁也不敢看你不起……”
　　小莲儿用力摇着头，低低地说道：“我不怕别人看不起，我要跟着你。”
　　怀方轻拍她的肩背：“说什么傻话呢。你有多少次和大叔说，想学最上等的武功，当一个没有人管得住的侠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话你都忘记了？你跟着大叔能有什么出息，难道要学赌钱学喝酒，将来做个女酒鬼么？”
　　小莲儿低头僵立着，许久才咬着牙道：“赌鬼大叔，你是不是已打定了主意要走，我说什么你也不肯听了？”
　　怀方狠一狠心，才道：“不错。老赌鬼在这江南水乡还没有玩够呢，谁也别想叫我走。莲儿，你还是听话，跟我师叔去京城吧。”
　　小莲儿听了这话，情知说什么也没用了，这才抬手狠狠擦去脸上泪水，抬起头来：“可是，我不在的话，大叔你怎么办呢？你喝酒赌钱的时候谁来照应你啊？”
　　怀方觉得自己的嘴唇竟然在微微颤抖：“傻孩子，傻孩子……你大叔我只是四处瞧一瞧逛一逛，不会再输光了钱喝得烂醉啦。你放心好了。”
　　“那好，一言为定。”小莲儿勾住怀方的手指，终于破涕为笑，“赌鬼大叔你可要快快地逛完这江南，然后北上京城来看我啊，好不好？”

　　那一夜，在一家破旧的小客店里，刚刚脱出风尘的少女小莲儿拉着半生沧桑的赌客怀方的手，求他答应自己三件事情。

　　“第一件，赌鬼大叔你已答应了我了，就是不能再一味的喝酒赌钱，记得爱惜自己身子，玩儿够了时要来京城看我。”小莲儿嘟着嘴，带着可爱的执拗说道，“第二件，你一直不肯让我喊你的名字，说是师父当初给你名字起得不吉利，也好，我就一辈子喊你作‘赌鬼大叔’。可是除了你之外，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让我叫他一句‘赌鬼’了。”

　　怀方奇道：“这世上那么多好赌之人，你不叫‘赌鬼’，却要叫什么？”
　　小莲儿一笑：“他们哪里配叫‘赌鬼’，我只叫他们做‘赌棍’罢了。”
　　“哈哈哈，好极！那么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第三件，说来话长，”小莲儿仰起头，脸上带着无限的希冀，和说不出的郑重，“我原本跟着我娘姓殷，娘也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叫做夕莲。小莲儿这个名字，是到了花船上以后当家的花妈妈让叫的，这几年来让那些客人们在嘴里呼来唤去的，任是什么好名字也给叫坏了。我如今也不想要它。赌鬼大叔，你既带了我从那地方出来了，干脆给我取个新名字。从今后我只记着遇见你以后的事，从前的，我半点也不要想起来。”

　　怀方听了这话，想起自己离开师门以后，在江湖上只以“赌鬼”二字示人，为的就是不想再用“怀方”这两个在师门中给人叫惯了的字，当下很是感慨，于是答应道：“也好，这叫做辞旧迎新。至于名字么……你既不要莲字，就改作菱角的‘菱’，怎么样？”
　　“菱？夕菱……”她喃喃念着，开心笑道，“这个字好。不过，赌鬼大叔，这个字可有些来历没有啊？”
　　听她这么一提，怀方只觉胸中涌起无数陈年旧事，回头去看自己师叔，只见白衣剑客素来沉肃的脸上也有了些动容。半晌才慢慢回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曾有一位故人，也是叫的这个名字。”

　　小莲儿不曾想自己随口一说，原来真有些故事，忍不住追问道：“她，她是个女子么？是不是长得很美，很聪明……对了，她一定是个极好的人。”
　　怀方认真地点头：“不错，她是这世上最美貌、最聪明的女子。唉，韩师妹虽然和我份属同门，其实却不曾说过几句话……但是我知道，她确实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这世上最美貌、最聪明的女子。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第二天一早，小莲儿，不，如今已改名作殷夕菱的女孩儿骑在马上，跟着白衣剑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间小小的客栈时，脑海里还在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江南四月的春风吹乱了小女孩的长发，赌鬼怀方那依旧褴褛而沧桑的身影也早就隐没在了七拐八弯的小路尽头，再也看不到了。于是她回过头来，不再想着那个为着一时的高兴就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奇异男人，她决定要往前看，看着自己面前那越走越宽、越走越长的路。
　　但是，她想，我定要做这世上一等一的女孩子，一等一的美貌，一等一的聪明，还要是个极好极好的人。这样等赌鬼大叔玩够了来找我时，看到我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也许会想，这孩子便是不比我韩师妹强点儿，也算是旗鼓相当了吧？

　　这样一想，她只觉得自己胸中那因为离别而显得空空荡荡的地方又变得温暖而充实了，像是被这熏暖的春风灌进了怀里，吹得自己小小的心窝儿里都生满了毛绒绒的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