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泪》澄澄秋

2、独白

　　我有个未了的心愿，每日每夜在我心中翻滚不休。
　　有人说，天长地久。
　　殊不知，天长太冷清，地久太寂寞。
　　既然如此，又如何能期盼你我能在天长地久间再度相遇呢？
　　我每夜都在这开封府的屋顶上沉思——直到……最后一夜。
　　那一夜，月明如昔，我独自游离于尘世间，犹豫着是否该去探望你最后一眼。
　　你房前的百年老槐枝繁叶茂，旖旎横斜，姿态婆娑，长长的枝条伸展入云。我站在其中纤细的一枝梢头，透过你房间的窗子窥视你，轻灵的身子随风摇曳。
　　——从何时起，你的房里便总是在深夜留了一盏灯？
　　我的心在那样温柔的灯光环绕间沉沦着。
　　漏刻轻移，已近三更，我终于悄悄进入你的房间。
　　你正倚在床头浅眠，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你的憔悴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我伸出永远不会再有温度的手，轻抚你的面庞。
　　屋中淡淡的檀香悄然弥漫在身周，氤氲缠绵着，蓦地勾起了我对红尘疼痛的回忆。
　　——昭，我们是纵横江湖的豪侠，我们本不该如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神为表示自己的慷慨，赐予我们三生三世的缘，然后又面带嘲谑无情地将它践踏于脚下。
　　我们的缘本就苍白而又单薄，仿如落在水中的白色花朵，无依地流向不知名的地方。空气中遗留的，没有芳香，有的只是极度的青涩，从鼻端进入贯穿整个身体。
　　犹记得活在世上的最后那天，我在酒楼独自饮酒。
　　喝下第一百零一杯女儿红，你还未来。
　　那日的最后一抹夕阳不甘心地死命攀住窗台，苟延残喘。
　　我决定再喝一百零一杯。
　　当那日的夕阳终于无可奈何地被窗子吞没时，天空被迫露出了它漆黑的底色。
　　你还未来。
　　是啊，我竟忘了：此刻你应该正和你的新娘——丁氏双侠的妹妹丁月华拜堂成亲。
　　——春宵一刻值千金。
　　心在一寸寸分崩离析——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指间微用力，手中的杯便脆弱地裂开。
　　殷红如血的女儿红淌了满手，混着血，再寻觅着，自我的指缝间开出朵朵鲜艳的红花。
　　碎裂的细瓷有几片嵌在掌心，我细细看着它们，带着微微的快意。
　　生命有时就是因痛而存在着。
　　那时的我望向外面充斥着黑暗的空间，不远处的阴影里藏着的是襄阳王府，在那里有一座名叫冲霄楼的楼，里面布满机关陷阱，以及——一本注定要我去取的盟书。
　　我知道有关我的结局也就在那里。
　　握紧手让细瓷嵌得更深，然后静静感受指骨间无奈的刺痛。
　　猫儿，你知道为何我会近乎病态地嗜穿白衣吗？
　　钢易折，白易污。
　　白是如此纯洁，如此容易将沾染上的肮脏清晰地展示出来。所以用来擦抹脏污的常常是白布，容易受伤的往往是纯洁的心。
　　但白玉堂只是个披着洁白的衣衫，貌似纯洁地活在世上的生物，骨子里同这夜色一般漆黑。
　　在初见你时，白玉堂的心就已经沦陷到黑暗深渊去了。
　　可是我明白，我要的，你永远给不了——虽然你永远都知道。
　　我只能放任自己的心越发丑陋。
　　因此我需要纯洁的白衣来掩饰自己的丑陋，也喜爱在这样的夜色遮掩下行动。
　　只有这样的黑夜才适合我。
　　我闭目倾听着。
　　铜雀网正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唤我。
　　或许在那里才能熄灭不停吞噬着我内心的那个不可能实现的妄想——曾经，我把它叫做心愿。
　　或许这样也能让你我都得到解脱。
　　——那夜，我固执地去寻找了属于我的结局。从此与你人鬼殊途。
　　…………
　　手轻抚你的面庞，感受着属于你的温度。
　　墙外更鼓敲响三声，我一惊，永别的时刻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手自你的脸上移开。
　　在这间有着淡淡檀香的房间里，我低头在心中深深镌刻下你的睡颜。憔悴的你淡如烟，淡如菊，在我眼中三十二般色相却顷刻化为乌有。
　　转身之际，你微微颤动的唇忽然发出呓语：“……玉堂……”
　　刹那间，天地万物在你这一声呼唤中全部颠倒淋漓化作虚妄。
　　我定在了原地，一滴鲜红的泪自眼眶中滚落。
　　——鬼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会流下一种鲜红的眼泪。血泪。每一滴都是对前尘往事的记忆。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的东西，我忘记什么都可以。
　　但是——昭，我唯独不愿忘记你。
　　然而，在我要永远离开你的前一刻，你于梦中呼唤我的名字。
　　前尘往事瞬间自脑海中一一浮起，我想起了我们一同吟风啸月的那些美好日子。
　　——但是我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昨是今非。
　　我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我知道现在我每流一滴眼泪，就会把你淡忘一分。
　　昭……猫儿……我不愿意忘记你，但我却已控制不住眼泪的流出。
　　心早已碎做齑粉，剧烈地疼痛着。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血红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染红了我胸前的白衣。
　　门外月光碎了一地，呜咽着。